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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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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去不开。其中还有羞愧的成分,因为她的心事被克利斯朵夫猜到了,也因为自
己想给人而结果并没有给。
    有人请克利斯朵夫到科隆与杜塞尔多夫两处去举行几次演奏会,他马上接受了。他
很乐意能出门两三个星期。为了筹备音乐会,又要作一个新的曲子到那边去演奏,克利
斯朵夫把全副精神拿了出来,忘了那些难堪的回忆。萨皮纳也恢复平常那种恍恍惚惚的
生活,过去的事逐渐淡下来了。两人想到对方的时候,甚至可以无动于衷。他们真的相
爱过吗?竟有些怀疑了。克利斯朵夫快要出发了,根本没有向萨皮纳告别。
    动身的前一天,不知怎么他们又有了接近的机会。那是全家不在的一个星期日的下
午。克利斯朵夫为了准备旅行的事也出去了。萨皮纳坐在小园子里晒太阳。克利斯朵夫
回到家里,非常匆忙,看到她点了点头就想走了。但就在快走过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他
停了下来:是为了萨皮纳脸上没有血色呢,还是为了什么说不出的情绪:悔恨,恐惧,
温情?他回过身子,靠在铁丝网上对萨皮纳道了一声好。她一声不出,只向他伸出
手来。她的笑容非常温柔,——他从来没见过她这样温柔。她伸出手来的意思仿佛是说:
“我们讲和了罢〃他在铁丝网上抓住了她的手,弯下身去亲吻。她并不想缩回去。他
真想扑在她脚下和她说:“我爱你〃两人不声不响的互相瞧着,可并没解释什么。过
了一会,她把手挣脱了,掉过头去。他也掉过头去,遮掩心中的慌乱。然后,他们又彼
此望着,眼神都显得安定了。落日正在西沉。晚霞在明净寒冷的天空变出橙黄,青紫,
种种细腻的颜色。她用着平日惯有的姿势,瑟瑟索索的把披肩裹一裹紧。
    “你好吗?〃他问。
    她微微抿了抿嘴,好象这样的话用不着回答。他们还在那里互相望着,非常快乐:
仿佛两人一度失散了,这一回才重新遇上
    终于他打破了沉默,说道:“我明天走了。”
    萨皮纳吃了一惊:“你走了?”
    他赶紧补充:“噢!不过是两三个星期。”
    “两三个星期!〃她有点儿失魂落魄了。
    他说他是去开音乐会的,去了回来便整个冬天不出门了。
    “冬天,〃她说,〃那还远得很”
    “噢!那不是一晃眼的事吗?”
    她眼睛望着别处,摇摇头,隔了一会又说:“我们什么时候再能见面呢?”
    他不大明白这问句,他不是早已回答过了吗?
    “回来了就能见面了,不过是半个月,至多二十天。”
    她神气还是那么黯然若失。他想跟她说句笑话:
    “你不会觉得时间太久的,睡睡觉不就得了吗?”
    “是的。”
    她勉强想笑,可是嘴唇在发抖。
    “克利斯朵夫!〃她突然向他挺起身子,叫了一声。
    她说话之间有些悲痛的音调,好象是说:“待在家里罢!别走啊!”
    他握着她的手,望着她,不懂她为什么把这半个月的旅行看得这样重;但只要她说
出一句要他不走的话,他就会马上回答:“好,我不走”
    她正想说话的时候,街上的大门开了,洛莎回来了。萨皮纳挣脱了克利斯朵夫的手,
赶紧回进屋子。在屋门口,她又回头望了他一下,——然后不见了。
    克利斯朵夫预备晚上再和她见一次面。但伏奇尔一家钉着他,母亲也到处跟着他,
行装又是照例的没有收拾停当,他竟抽不出时间溜出屋子。
    第二天,他清早就动身了。走过萨皮纳的门口,他很想进去敲她的窗子,觉得没有
和她告别而离开非常难过;——昨天他还没有来得及说再会,就给洛莎岔开了。但他想
到这时她还睡着,把她叫醒一定要使她不高兴。而且见了面又说些什么呢?要取消旅行
如今也太晚了;而倘使她竟要求他取消又怎办呢?最后,他下意识的感到,对她试
试自己的魔力,——必要时甚至让她痛苦一下,——倒也不坏。他并不把萨皮纳和他离
别的痛苦如何当真;只想着也许她真的对他有情,那末这次短时间的分离还可以增加她
的感情。
    他奔到车站。不管怎么样,他总有些内疚。可是车子一动,什么都忘了。他觉得心
中朝气蓬勃。古城中的屋顶和钟楼给朝阳染上了粉红色,他欣然和它们作别,又用着出
门人那种无挂无虑的心思,对着一切留着的人说了声再会,就把他们丢开了。
    他逗留科隆与杜塞尔多夫的时期,从来没想到萨皮纳。从早到晚忙着预奏会,音乐
会,饭局,谈话,他只注意着无数新鲜的事,演奏的成功使他非常得意,再没功夫想起
过去的事。只有一次,离家以后的第五夜,他做了个恶梦突然惊醒过来,发觉自己在睡
梦中想着她,而他就是因为想到她而惊醒的,但他记不起是怎么样想到她的。他又是悲
痛又是骚动。那也不足为奇:晚上他在音乐会中表演,散会以后被人请去吃消夜,喝了
几杯香槟。既然睡不着觉,他便起来了。老是有段音乐在脑中纠缠不清。他以为睡眠不
安是为了这个缘故,就把那段乐思写了下来。写完了再看一遍,他发见其中有股悲伤的
情调,不禁大为诧异。他写的时候并不悲伤,至少他觉得如此。但他有几回真的悲伤的
时候,倒只能写出欢乐的音乐,教自己看了生气。所以这时他也不去多想。内心的这种
出岂不意的表现,他虽然莫名片妙,已经习惯了。当下他又立刻睡熟,到下一天早上,
什么都忘了。
    他的旅行延长了三四天。那是他逞一时高兴,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愿意,就能立刻
回去;可是他并不急。直到上了归途的车厢,他方才又想起了萨皮纳。他没有写信给她,
并且那样的满不在乎,连上邮局问问有没有他的信也懒得去。他对自己这种杳无音信的
态度暗暗的觉得痛快,因为知道那边有人等他,有人爱他有人爱他?她还从来没向
他这么说过,他也从来没向她说过。没有问题,两人都知道这一点,用不着说的。可是
还有什么比听到对方的心愿更可宝贵的呢?为什么他们迟迟不说呢?每次他们正要倾吐
的时候,老是有桩偶然的事,不如意的事,把他们岔开了。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他们
浪费了多少时间!他急不及待的想从那张心爱的嘴里听到那几句心爱的话。他也急
不及待的想把那些话说给她听。在空无一人的车厢里,他高声说了好几遍。离家越近,
他心越急,竟变成一种悲怆的苦闷了快点儿到吧!快点儿到吧!噢!一小时之内他
可以看到她了!
    他回到家里正是早上六点半。一个人都没起来。萨皮纳的窗子关着。他提着脚尖走
过院子,不让她听见。他想到教她出岂不意的惊奇一下,不由得笑了。他奔上楼去,母
亲还睡着。他毫无声息的洗了脸;肚子饿得很,到食橱里去找东西又怕惊醒母亲。他听
见院子里有脚步声,便悄悄的打开窗子,看见照例最先期床的洛莎在那里扫地。他轻轻
的叫她。她一看见就做了个又惊又喜的动作,接着可又一本正经的沉下了脸。他以为她
还在生他的气;但他兴致很好,便下楼走到她身边:
    “洛莎,洛莎,〃他声音很高兴的说,〃拿些东西给我吃,要不然就得吃你啦!我饿
死了!”
    洛莎笑了笑,带他到楼下的厨房里,一边替他倒一碗牛奶,一边不由得对他的旅行
和音乐会提出一大堆问话。他很乐意回答,因为到了家觉得挺快活,连听到洛莎的絮聒
也差不多喜欢了;可是洛莎在问长问短的时候突然停住,拉长着脸,眼睛望着别处,好
似有什么心事。随后她重新说下去;但她似乎埋怨自己的多嘴,又突然停住了。终于他
注意到了,问:
    “你怎么啦,洛莎?还跟我怄气吗?”
    她拚命摇头,表示否认,然后转过身来向着他,以她那种举动突兀的习惯,冷不防
两手抓住了他的胳膊,说:“噢!克利斯朵夫!”
    他吃了一惊,把手里的面包掉在地下:“什么!什么事?”
    她又说:“噢!克利斯朵夫!闯了大祸呀!”
    他把桌子一推,结结巴巴的问:“这里?”
    她指着院子对面的屋子。
    他嚷道:“噢!萨皮纳!”
    洛莎哭着说:“她死了。”
    克利斯朵夫什么都看不见了。他站起来,觉得要跌交,赶紧抓住桌子,把桌上的东
西都倒翻了,他想叫喊。他感到剧烈的痛苦,终于呕吐起来。
    洛莎吓坏了,抢着上前,捧着他的头,哭了。
    赶到能开口的时候,他说:“那决不会是真的!”
    他明知是真的,但他要否认事实,要已经发生的事没有发生。一看到洛莎泪流满颊,
他就不再怀疑,嚎啕大哭了。
    洛莎抬起头来叫了声:“克利斯朵夫!”
    他趴在桌上蒙着脸。她向他探着身子:“克利斯朵夫!妈妈来了!”
    克利斯朵夫站起来:“噢!不,我不愿意她看见我。”
    他晃晃悠悠的,眼睛给泪水蒙住了;她拉着他的手,把他带进一间靠着院子的柴房。
她关上了门,里边全黑了。他随便坐在一个劈柴用的树根上,她坐在柴堆上。外边的声
音在这儿已经听不大清;他尽可以大叫大嚷,不用怕人听到。他便放声大哭。洛莎从来
没看见他哭过,甚至想不到他会哭的;她只知道象她那样的女孩子才会落眼泪,一个男
人的绝望可使她又是惊骇又是哀怜。她对克利斯朵夫抱着一腔热爱;而这种爱全没有自
私的意味,只是一心一意的要为他牺牲,为他受苦,代他受罪。她象做母亲一般的把手
臂绕着他,说:
    “好克利斯朵夫,别哭了!”
    克利斯朵夫掉过头去,回答说:“我愿意死!”
    洛莎合着手:“别说这个话,克利斯朵夫!”
    “我愿意死。我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活着有什么意思?”
    “克利斯朵夫,我的小克利斯朵夫!你不是孤独的。还有人爱你”
    “那跟我有什么相干?我什么都不爱了。别人死也好活也好。我什么都不爱,我只
爱她,只爱她!”
    他把头埋在手里,哭声更大了。洛莎再没有什么可说的。克利斯朵夫的爱情这样自
私,她心如刀割。她自以为和他最接近的时候,不料变得更孤独更可怜。痛苦非但没有
把他们拉近,倒反隔得更远了。她很伤心的哭着。
    过了一会,克利斯朵夫止住了哭声,问:“可是怎么的呢?怎么的呢?”
    洛莎明白他的意思,回答说:“你走的那晚,她害了流行性感冒,就此完了”
    “天哪!干吗不写信给我呢?〃他抽嗒着问。
    “我写了信,可不知道你的地址:你又没告诉我们。我到戏院去问,也没人知道。”
    他知道她是怕羞的,上戏院去一定很难为了她。
    “可是可是她要你写的?〃他又问。
    她摇摇头:“不。可是我想”
    他眼睛里表示出一点感激,洛莎的心融化了:“可怜的可怜的克利斯朵夫!”
    她流着泪勾着他的脖子。克利斯朵夫咂摸到这种纯洁的感情多么可贵。他多么需要
安慰,便把她拥抱了:“你真好,那末你也喜欢她吗,你?”
    她挣脱了身子,向他热情的望了一眼,一句话也不回答,哭了。
    这一眼使他心中一亮,那就等于说:“我爱的不是她啊”
    克利斯朵夫几个月来不知道的——不愿意看到的事,终于看到了:她爱着他。
    “嘘!有人叫我了。”
    他们听见阿玛利亚的声音。
    “你愿意回家去吗?〃洛莎问。
    “不,我还不能回去,不能跟母亲说话等一会儿再看”
    “那末你留在这儿,我去去就来。”
    他待在黑暗的柴房里,只有那结着蜘蛛网的小风洞漏进一道阳光。街上有女人叫卖
的声音,隔壁马房里,一骑马在喘气,把蹄子踢着墙。克利斯朵夫发觉了洛莎的心事并
不高兴,只是精神分散了一下。他从前不明白的事,如今全明白了。从来不加注意的无
数的小事,都给回想起来,显得简单明了。他很奇怪怎么会想到这些,又觉得把自己的
苦难从心上丢开,哪怕是一分钟罢,也是不应该的。然而这苦难太惨酷了,保卫生命的
本能比他的爱情更强,逼着他把目光转向别处,去想到洛莎的问题;那好比一个投河自
杀的人不由自主的要随便抓住一件东西,让自己再在水面上支持一会。并且因为此刻他
正在痛苦,所以能感觉到另外一个人的痛苦,——为他而受的痛苦。他明白了刚才她流
的那些眼泪。他觉得洛莎可怜,也想到从前自己对她多么残忍,——将来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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