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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客店吃晚饭,——在那儿可以眺望莱茵河上美丽的风景,——然后搭船回去。
克利斯朵夫和阿达走进客店,三个同伴早已在那里了。阿达对朋友们发了一阵脾气,
抱怨他们不该把她丢下,接着把克利斯朵夫给介绍了,还说是他救了她的。他们完全不
把她的怨叹当真;但他们认得克利斯朵夫:银行职员是因为久仰他的大名,布店伙计是
因为听过他的几个曲子,——(他马上哼了一段)。他们对他表示的尊敬引动了两个姑
娘的好奇心。阿达的女友,弥拉,——真名叫做耶娜,——是一个暗黄头发的女孩子,
眼睛睒个不停,脑门上骨头很显著,头发很硬,脸蛋象中国女人,黄澄澄的油腻的皮色,
有些怪模怪样,可是不俗,颇有动人之处。她立刻对宫廷音乐师大献殷勤。他们请他赏
光和他们一块儿吃饭。
他从来没受过这样的恭维:每个人都尊敬他奉承他,两个妇女,彼此不伤和起的,
争着要博取他的欢心。她们俩都在追求他:弥拉用的手段是特别周到的礼貌,躲躲闪闪
的眼睛,在桌子底下轻轻碰他的腿;——阿达可厚着脸把她的眼睛,嘴巴,和漂亮的人
品所有的魅力一起施展出来。这种不大雅观的卖弄风情,使克利斯朵夫局促不安,心里
发慌。但这两个大胆的女子,和他家里那些面目可憎的人比较,究竟是别有风味。他认
为弥拉很有意思,比阿达聪明;可是她那种过分的客套和意义不明的笑容使他又喜欢又
厌恶。她敌不过阿达朝气蓬勃的魅力;而她也很明白这一点,一发觉没有了希望,就不
再坚持,照旧笑盈盈的,耐性的,等着自己当令的日子。至于阿达,看到自己能够左右
大局了,也不再进攻;她刚才的举动,主要是为跟她的女友捣乱;这一点成功了,她也
就感到满足。但她已经弄假成真。她在克利斯朵夫的眼中逜E摸出被她燃烧起来的热情;
而这热情也在她胸中抬头了。她不作声了,那套无聊的搔首弄姿的玩艺儿也停止了,他
们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嘴上都还有那个亲吻的余味。他们时常突然之间附和别人的说
笑,闹哄一阵;随后又不出一声,彼此偷偷的瞧着。临了他们连瞧都不瞧了,仿沸怕流
露真情似的。他们都一心一意的在那里培养自己的情欲。
吃完饭,大家准备动身了。要到渡轮的码头,还得在树林中走两里路。阿达第一个
站起来,克利斯朵夫跟在后面。他们在门口的阶沿上等着其余的同伴:——两人并肩站
着,一言不发,浓雾中只有客店门前那盏独一无二的挂灯透出些少光明
阿达抓着克利斯朵夫的手,拉着他沿着屋子望园中黑暗的地方走去。在一座挂满葡
萄藤的平台底下,他们躲了起来。四下里一片漆黑。他们彼此看不见。柏树的梢头在风
中摇曳。他的手指被阿达紧紧的勾着,感觉到她手指上的暖气,闻到系在她胸口的葵花
的香味。
她突然之间把他拉在怀里;克利斯朵夫的嘴碰到了阿达的被雾水沾湿的头发,他吻
着她的眼睛,睫毛,鼻孔,胖胖的脸蛋,嘴角,找来找去找到了她的嘴唇,胶住了。
其余的人出来了,叫着:“阿达!”
他们一动不动,紧紧的抱着,几乎停止了呼吸。
他们听见弥拉的声音说:“他们走在前面去了。”
同伴的脚声在黑暗里远去。他们俩搂得更紧了,喃喃的吐出几个热情的字。
村里的大钟远远的响起来。他们松了手。得赶快的奔到轮船码头了。两人一句话也
不说,挽着胳膊,握着手,调整着脚步上路,——那是象她的为人一样急促而坚决的步
子。路上很荒凉,田野里没有一个人,十步之外看不见一点东西;在这样可爱的良夜,
他们心定神安,稳稳实实的走着,从来也不蹴到地下的石子。因为已经落后,他们就抄
着近路。曲折的小道在葡萄园中忽上忽下,然后又有一大段沿着半山腰前进。他们在浓
雾中听见河水的汹汹声,轮船靠埠时的机轴声,便离开了正路,望田间斜刺里奔去,终
于到了莱茵河畔的岸上,但离开码头还有一程路。两人安定的心绪并没受到骚乱。阿达
忘了晚间的疲倦。在静寂的草地上,在罩着朦胧的月色而雾气更湿更浓的河边,他们仿
佛能够走上一夜。轮船的汽笛响了,那个妖魔般的大东西在黑暗中离了岸。“好,咱们
搭下一班罢。〃他们笑着说。
一阵水浪冲在河边的沙滩上,在他们的脚下四散分溅。
码头上人家告诉他们:“最后一班才开出。”
克利斯朵夫的心忐忑跳着。阿达把他的胳膊抓得更紧了。“得了吧,〃她说,〃明儿
总该有一班吧。”
几步路以外,在雾的光晕中,一盏灯挂在临河的平台上,发出闪闪的微光。再远一
点,有几扇照亮的玻璃窗,原来是一家小客店。
他们走进园子。细沙在脚下悉悉索索的响着。他们摸索着找到了梯子的踏级,进门
的时候屋子里正在开始熄火。阿达挽着克利斯朵夫的胳膊,说要一间客房。人家把他们
带进一间临着园子的卧室。克利斯朵夫靠在窗上,看着河中变幻不定的水光和豆一般的
灯光,巨大的蚊虫张着翅膀望挂灯的玻璃上乱撞。房门关上了。阿达站在床边微笑。他
不敢瞧她。她也不瞧他,但在睫毛底下留神着克利斯朵夫所有的动作。每走一步,楼板
就会格格的响。客店里无论多么细小的声音都听得见。他们坐在床上,一声不出的紧紧
搂抱了。
园子里摇曳不定的灯光熄灭了。一切都熄灭了。
黑夜有如深渊没有光明,没有意识只有生命。暧昧的,凶狠的,生命的力。
强烈的欢乐。痛快淋漓的欢乐。象空隙吸引石子一般吸引生命的欢乐。情欲的巨潮把思
想卷走了。那些在黑夜中打转的陶醉的世界,一切都是荒唐的,狂乱的
夜里有的是他们混和在一起的呼吸,有的是交融为一的两个身体的暖气,有的
是他们一起陷了进去的麻痹的深渊一夜有如几十百夜,几小时有如几世纪,几秒钟
的光阴象死一样的长久他们做着同一个梦,闭着眼睛说话,蒙眬中互相探索的脚碰
到了又分开了,他们哭着,笑着;世界消灭了,他们相爱着,共同体验着睡眠那个虚无
的境界,体验那些在脑海中骚乱的形象,黑夜的幻觉莱茵河在屋下小湾中唧唧作响;
水波在远处撞着暗礁,仿佛细雨打在沙上。泊船的浮埠受着水流激荡,发出呻吟声。系
着浮埠的铁索一松一紧,发出钉铛声。水声一直传到卧室里。睡的床好比一条小船。他
们偎倚着在眩目的波浪中浮沉,——又象盘旋的飞鸟一般悬在空中。黑夜变得更黑了,
空虚变得更空虚了。他们彼此挤得更紧,阿达哭着,克利斯朵夫失去了知觉,两人一起
在黑夜的波涛中消失了
黑夜有如死——为何还要再生?
潮湿的窗上透出熹微的晨光。两个软瘫的肉体中重新燃平生命的微光。他醒了。阿
达的眼睛对他望着。他们的头睡在一个枕上。手臂相连。嘴唇胶在一起。整整的一生在
几分钟内过去了:阳光灿烂的岁月,庄严恬静的时间
“我在哪儿呢?我变了两个人吗?我还是我吗?我再也感觉不到我的本体。周围只
有无穷。我好比一座石像,睁着巨大的安静的眼睛,心里是一片平和”
他们又堕入天长地久的睡梦中去了。清澈的远钟,轻轻掠过的一叶扁舟,桨上溜滑
下来的水珠,行人的脚步,一切黎明时分例有的声音并没有打扰他们,只使他们知道自
己活在那里,抚摩着他们迷迷忽忽的幸福,使他们加意吟味
轮船在窗前呼呼的响着,把半睡半醒的克利斯朵夫惊醒了。他们预定七点动身,以
便准时赶回城里工作。他低声的问:“你听见没有?”
她依旧闭着眼睛,微微的笑了笑,把嘴唇凑过来,挣扎着把他吻了一下,脑袋又倒
在克利斯朵夫的肩上了他从玻璃窗中望见船上的烟突,空无一人的跳板,一大抹一
大抹的浓烟在白色的天空映过。他又昏昏睡着了
一小时过去了,他一点儿没觉得,听到钟响才惊跳起来。
“阿达!阿达!〃他轻轻的在她耳边叫,〃已经八点了。”
她始终闭着眼睛,拧了拧眉毛,扯了扯嘴巴,表示不高兴。
“噢!让我睡罢!〃她说。
她挣脱了他的手臂,非常困倦的叹了口气,转过背去又睡了。
他在她身边躺着。两个身体都是一样的温度。他胡思乱想起来。血流得那么壮阔,
那么平静。所有的感官都明净如水,连一点儿小小的印象都非常新鲜的感受到。他对自
己的精力与少壮觉得很愉快,想到自己已经成人尤其骄傲。他对他的幸福微笑,觉得很
孤独,象从前一样的孤独,也许更孤独,但那是毫无悲凄而与神明相通的孤独。再没有
什么狂乱。再没有什么黑影。天地自由自在的反映在他清明宁静的心上。他仰躺着,对
着窗子,眼睛沉没在明晃晃的雾濛中,微微笑着:
“活着多有意思!”
哦!活着!一条船在河上驶过他突然想起亡故的人,想起那条过去的船,
他们不是曾经同舟共济的吗?他——她——是她吗?不是这一个睡在身旁的她。
——可是那唯一的爱人,可怜的,已经死了的她吗?但目前这一个又是怎么回事呢?她
怎么会在这儿的?他们怎么会到这间房里,这张床上的?他望着她,可不认识她:她是
个陌生人;昨天早上,他心中还没有她。他关于她又知道些什么呢?——只知道她并不
聪明,并不和善,也知道她此刻并不美丽:凭她这张憔悴而瞌睡的脸,低低的额角,张
着嘴在那里呼气,虚肿而紧张的嘴唇显出一副蠢相。他知道自己并不爱她。他不胜悲痛
的想到:一开始他就亲吻了这对陌生的嘴唇,第一天相遇的晚上就接触了这个不相干的
肉体,——至于他所爱的,眼看她在旁边活着,死掉,可从来没有敢抚摩一下她的头发,
而且也从此不可能领会到她身上的香味。什么都完了。一切都化为乌有。尘土把她整个
儿抢了去,他竟没有保卫她
他俯在这无邪的睡熟的女人身上,细细端详她的面貌,用着恶意的目光瞅着她。她
觉得了,被他瞧得不安起来,使劲撑起沉重的眼皮对他笑着,象儿童初醒的时候一样口
齿不清的说:“别瞧我呀,我难看得很”
她困倦得要死,笑着说:“噢!我真瞌睡得很啊,〃接着又回到她的梦里去了。
他禁不住笑了出来,温柔的吻着她象儿童一样的嘴巴跟鼻子,然后又把这个大女孩
子瞧了一忽,跨过她的身子,悄悄的起床了。他一离开,她就宽慰的叹了口气,伸手伸
脚的躺个满床。他一边洗脸一边留神着怕惊醒她,其实她决不会醒的;他梳洗完毕,坐
在靠窗的椅子里,眺望雾气缭绕,象流着冰块的江面;他迷迷忽忽的沉入遐想,听到有
一曲凄凉的田园音乐在耳边飘荡。
她不时把倦眼睁开一半,茫然望着他,过了几秒钟才认出来,对他笑着,又从这个
梦转到别一个梦里去了。她问他是什么时候了。
“九点差一刻。”
她蒙眬中想了想:“九点差一刻,那又怎么呢?”
到九点半,她四肢欠伸了一会,叹了口气,说要起床了。
敲了十点,她还没有动,可气恼着说:“啊,钟又响了!时间过得真快”
他笑了,走到床边挨着她坐下;她把手臂绕着他的脖子,讲她的梦境。他并不留神
细听,常常说几个温柔的字打断她。可是她叫他别作声,一本正经的,好似讲的是最重
要的事:
“她在吃晚饭:大公爵也在座;弥拉是一头纽芬兰种的狗不,是一头蜷毛的羊,
在那里侍候他们阿达竟会在桌上腾空走路,跳舞,躺着,都是在空中。哦,那是挺
方便的;你只要做就是了你瞧,这样这样那就行了”
克利斯朵夫取笑她,她也笑了,但对他的笑有点儿生气。她耸耸肩说:“呕!你完
全不懂!”
他们在床上吃了早点,用的是同一只碗,同一把羹匙。
终于她起来了:把被褥一推,伸出美丽雪白的脚,肥胖的大腿,一滑就滑到床前的
地毯上。然后她坐着喘了会气,望着她的脚。末了,她拍拍手要他出去;他稍一迟疑,
她就抓着他的肩膀推到门外,把门拴上了。
她慢腾腾的把美丽的四肢细细瞧了一番,舒舒服服的欠伸了一阵,哼着一支感伤的
歌,看见克利斯朵夫在窗上弹指,就把水其他的脸,临走又在花园里摘了枝头最后的一
朵玫瑰:他们俩终究上船了。雾还没有散,可是阳光已经透出来了,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