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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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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他们分手了。他走下山岗。到了下面,他回头一看,她还站在老地方扬着手帕
对他示意,象看见他似的。
    对自己的残废这样一相情愿的否认,那末勇敢那末可笑,使克利斯朵夫又感动又不
痛快。他觉得摩达斯太多么值得怜悯,甚至也值得佩服;可是要和她在一起住两天,他
就受不了。——他一边赶着路(两旁都是开满野花的篱垣),一边又想到可爱的苏兹老
人,想起那双清朗而温柔的眼睛,面对着多少伤心事和难堪的现实而不愿意看。
    “他把我又看成怎么样呢?〃他问自己。〃我跟他理想中的我多么不同!他所看到的
我,只是他心里想看到的。一切都象他自己的面目,象他一样的纯洁,高尚。要是看到
了人生的真相,他是受不住的。”
    他又想起那个姑娘,包围在黑暗里面而否认黑暗,定要相信有者为无,无者为有。
    于是他对以前痛恨的德国人的理想精神,看出了它的伟大;以前他恨的是这种理想
精神被一般庸俗的心灵拿去搞出虚伪的荒唐事儿。如今他看到,这种信念之美是在于能
在这个世界上另造一个世界,跟这个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好比海洋中间的一个小鸟。
可是他自己受不了这种信念,他不愿意逃到这个死人的岛上去他要的是生命,是真
理!他不愿意做一个说谎的英雄。也许没有了这种乐观的谎言一般弱者就活不成;倘使
把支持那些可怜虫的幻象加以破灭,克利斯朵夫也要认为罪大恶极的暴行。然而他自己
没法拿这个做借口:与其靠了自欺其人的幻想而活着,他宁可死的可是艺术不也是
一种幻想吗?——不,艺术不应当成为幻想,应当是真理!真理!我们得睁大眼睛,从
所有的毛孔中间去吸取生命的强烈的气息,看着事实的真相,正视人间的苦难,——并
且放声大笑!
    一眨眼又是几个月。克利斯朵夫没希望离开家乡了。唯一能够帮助他的人,哈斯莱,
不愿意帮助他。至于苏兹老人的友谊,是他才得到而马上就失掉的。
    回家以后,他写过一封信去,跟着接到两封很亲热的来信;可是因为懒,尤其因为
不善于用书信来表白情感,他把复信一天天的搁了下来。而正当他决心提笔的时候,忽
然接到耿士一封短简,报告他的老友死了。据说苏兹从旧病复发的支气管炎变成肺炎,
病中老惦念着克利斯朵夫,可不许人家惊动他。虽然他闹着多年的病,身体已经衰弱到
极点,临终仍免不了长期惨酷的痛苦。他托耿士把自己的死讯通知克利斯朵夫,说他到
死都记念着他,感谢他赐予他的幸福,只要克利斯朵夫在世一天,他就在冥冥中祝福他
一天。——耿士可没有说出来,他旧病复发,终致不起的祸根,大概就在陪着克利斯朵
夫的那天种下的。
    克利斯朵夫悄悄的哭了一场。他这才感到亡友的价值,这才觉得自己原来多么爱他;
象往常一样,他后悔没有把这一点和他说得更明白些。如今可是太晚了。——她此刻还
剩下些什么呢?仁慈的苏兹只出现了一刹那,而这一刹那反而使克利斯朵夫在朋友死后
觉得更空虚。——至于耿士和卜德班希米脱,除了他们与苏兹那点儿相互的友谊以外,
谈不到什么别的价值。克利斯朵夫和他们通了一次信,彼此的关系就告了一个段落。—
—他也试着写信给摩达斯太,她教人回了他一封很平淡的信,只讲些无关紧要的话。他
不愿意再继续下去了。他不再给谁写信,而谁也不写信给他。
    静默。静默。沉重的静默一天一天的压在他心上。仿佛一切都成了灰烬。仿佛生命
已经到了黄昏;而克利斯朵夫才不过开始生活呢。他决不愿意就此听天由命!他还没到
睡觉的时间,还得活下去
    可是他没法再在德国活下去。小城市的那种闭塞偏狭压着他的精神,使他气愤得对
一切都不公平了。他的神经都暴露在外面,动不动就会受到伤害,会流血。他活象关在
市立公园的笼子跟土洞里的可怜的野兽,受着苦闷煎熬。由于同情,克利斯朵夫有时候
去看它们,打量着它们美妙的眼睛,看着那犷野而绝望的火焰一天天的黯淡下去。啊!
那还不如痛痛快快把它们一枪打死,倒是解放了它们呢!无论什么手段,也比那些人的
不理不睬,教它们活不成死不得的态度要好一些!
    克利斯朵夫最感压迫的,还不是一般人的敌意,而是他们变化无定的性格,既没有
格局也没有内容的性格。他宁可跟那些死心眼儿的,头脑狭窄的,对一切新思想都不愿
意了解的老顽固打交道!硬来,可以硬去;哪怕是岩石罢,可以用铁锹去开凿,用火药
去炸毁。可是对付一块没有定形的东西,轻轻一碰就会象肉冻似的陷下去而不留一点痕
迹的,你能有什么办法?一切的思想,一切的精力,掉在这种泥淖里都变得无影无踪:
即使有块石头掉下去,深渊的面上也不会泛起多少皱纹;嘴巴才张开了一下,马上又闭
了起来:刚才的面目早已消灭了。
    他们可不能说是敌人。真是差得远呢!他们这种人,在宗教上,艺术上,政治上,
日常生活上,都没有勇气去爱,去憎,去相信,甚至也没勇岂不相信;他们耗费所有的
精力,想把不可调和的事情加以调和。特别从德国战胜以后,他们更①想来一套令人作
恶的把戏,在新兴的力和旧有的原则之间觅取妥协。古老的理想主义并没被人唾弃,因
为大家没有那个魄气敢坦坦白白的这样做,而只想把传统思想加以歪曲,来迎合德国的
利益。头脑清明而两重人格的黑格尔,直等到来比锡与滑铁卢两仗以后,才把他的哲学
立场和普鲁士邦的沆瀣一气:这是一个显著的榜样。——利害关系既然改变了,②一切
的原则也就跟着改变了。吃败仗的时候,大家说德国是爱护理想。现在把别人打败了,
大家说德国就是人类的理想。看到别的国家强盛,他们就象莱辛一样的说:“爱国心不
过是想做英雄的倾向,没有它也不妨事〃,并且自称为〃世界公民〃。如今自己抬头了,他
们便对于所谓〃法国式〃的理想不胜轻蔑,对什么世界和平,什么博爱,什么和衷共济的
进步,什么人权,什么天然的平等,一律瞧不起;并且说最强的民族对别的民族可以有
绝对的权利,而别的民族,就因为弱,所以对它绝对没有权利可言。它,它是活的上帝,
是观念③的化身,它的进步是用战争,暴行,压力,来完成的。如今自己有了力量,力
量便是神圣的。力代表了全部的理想主义,全部的智慧。    
  ①所谓德国战胜系指一八七○年的普法战争。
    ②黑格尔(1770—1831)早年轻视普鲁士,称颂拿破仑;晚年则崇拜普鲁士,甚至
于所著《历史哲学》的绪论中提到〃绝对观念〃时,隐含国家至上,尤其是普鲁士至上之
意。来比锡一役(1813年)为拿破仑败于俄、奥、普联军之役。而来比锡与滑铁卢战争
已为黑格尔晚年之事。
    ③此处所谓〃观念〃,当即指黑格尔的〃绝对观念〃。又观念一词在此应视为形而上学中之〃原理〃。
 
    实际上,德国几百年来都因为徒有理想没有实力而吃了大亏,所以在历尽艰辛之后,
不得不伤心的承认最要紧的是力:这一点是很可以原谅的。可是以埃尔特与歌德的后人
而有这样的自白,其隐痛也可想而知。德国民族的胜利其实是德国理想的衰微与没落
可怜连最优秀的德国人也偏向于服从,所以要他们放弃理想是最容易不过的。一百年以
前莫茨就说:“德国人的特征是服从。〃特?斯塔尔夫人也说:“德国人是勇于服从的。
他们会用一套自圆其说的哲学来解释世界上最不合理的事,例如对强权的尊重,以自己
的恐惧为软心肠,从而使尊重强权一变而为佩服强权。〃①    
  ①莫茨(1775—1830),德国政论家。特?斯塔尔夫人为法国浪漫运动的先驱人物,
以反对拿破仑,流亡德国甚久,著有《论德国》一书有名于时,此处即引该书中语。
 
    克利斯朵夫在德国最伟大的人物和最渺小的人物身上都发见这种心理。席勒笔下的
威廉?退尔,肌肉象挑夫一般的②拿腔作调的布尔乔亚,就是一例,无怪那个直言不讳
的鲍尔纳要批评他说:“为了使荣誉与恐惧不致抵触,他故意低着头走过奚斯莱的冠冕,
表示他没看见冠冕而不行礼,可不是抗命。〃小而言之,七十岁的老教授韦斯又是一个例
子:他在克利斯朵夫城里是最有声望最受尊敬的学者,可是在街上一碰到什么少尉之流,
会赶紧从人行道上闪到街心去让路。克利斯朵夫看到日常生活中这些琐碎的奴性表现,
不由得心头火起。他为之痛苦极了,仿佛卑躬屈节的便是他自己。他在街上眼看着军官
们飞扬跋扈,暗中非常气愤:他故意不让路,一边还直瞪着眼回敬他们。好几回他差点
儿闹事,仿佛有心寻衅似的。虽然他比谁都明白这一类惹是招非的举动的无聊跟危险,
但他往往有些理智不大清楚的时间:因为他老是压着自己,再加那些日积月累,无处发
泄的强壮的精力,使他烦躁不堪。在那种情形之下,他随时可以闯祸,他觉得要是在这
儿再待一年,他就完了。他痛恨强暴的军国主义,好象压在自己的心上;他也恨那些拖
在街面上铿锵作声的刀剑,在营门口摆着的仪仗,和对着城墙预备开放似的大炮。当时
有一批喧腾众口的黑幕小说,揭穿各地军营里的腐败,把军官全描写成坏蛋,除了做个
听人支配的傀儡以外,只晓得闲逛,喝酒,赌钱,借债,受人厮养,互相攻讦,从上到
下的欺负下属。克利斯朵夫想到自己将来有一天要服从这种人,他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不,那他是受不了的,永远受不了的;他怎么能委屈自己去向他们低头,被他们羞辱呢?
他可不知道军人中间有一部分极高尚的人也在那里痛苦,因为他们眼看自己的幻想破灭
了,多少的精力,青春,荣誉,信仰,不惜牺牲的热情,都给糟蹋了,浪费了,剩下的
只有职业的无聊。——而当军人的要不拿牺牲做目标,他的生活就变了最没意思的活动,
只摆着臭架子,仿佛没有信仰而成天念着经一样    
  ②威廉?退尔为传说中解放瑞士的民族英雄。相传(并非史实)十四世纪时奥皇所
派统辖瑞士的总督奚斯莱在于莱城广场上置有冠冕,全市民经过均须鞠躬,独威廉?退
尔抗命,卒领导民众推翻奥国统治云云。德国诗人席勒曾根据此项传说写成诗剧。
 
    乡土对于克利斯朵夫已经显得太窄了。他象飞鸟一般,到了某个固定的季候,觉得
有股无名的力,象海洋上的潮汐似的,突然在胸中觉醒,——那便是天南地北到处流浪
的本能!在苏兹老人遗赠他的埃尔特与斐希德的著作里,他也发见和自己同样的心灵,
——并非俯首帖耳,死守家园的〃大地之子〃,而是永远扑向光明的〃精灵〃,是〃太阳之子
〃。
    往哪儿去呢?他不知道。但他的眼睛望着南方的拉丁国家。第一是法兰西。法兰西
永远是德国人彷徨无主的时候的救星。已经有过多少回了,德国的思想界一边诋毁它,
一边利用它;被德国大炮轰得烟雾弥漫的巴黎,便是在一八七○年以后,对德国仍然有
极大的魔力。各种形式的思想和艺术,从最革命的到最落伍的,在那儿都可以轮流的,
或是同时的,我到实际的例子或精神上的感应。象多少的德国音乐家在困苦绝望的时候
一样,克利斯朵夫远远的瞻望着巴黎关于法国人,他知道些什么吗?——不过两个
女性的脸,和偶尔念过的一些书罢了。可是这已经足够他想象出一个光明,快乐,豪侠
的国家,甚至高卢民族自吹自捧的习气,也和他年轻而大胆的精神非常投机。他相信这
些,因为他需要相信,因为他满心希望法国是这样的。
    他决意走了。——可是为了母亲而不能走。
    鲁意莎老了。她疼爱儿子,他是她唯一的安慰,而他在世界上最爱的也只有母亲。
但他们互相折磨,使彼此痛苦。她不大了解克利斯朵夫,并且不想了解,只知道一味的
爱他。她头脑狭窄,胆子很小,思路不清,心肠挺好,那种爱人和被爱的需要令人感动,
也令人喘不过气来。她敬重儿子,因为觉得他很博学;但她的所作所为都是使他的性灵
窒息的。她以为他一定会陪着她,终身住在这个小城里。两人一块儿过了多少年,她做
梦也没想到这种生活方式将来会变化。既然被这样很幸福,他又怎么会不幸福呢?她的
梦想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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