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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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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金的父亲竭力对女儿示意,可是没用;她回答说:“不错,是他先动手的!那对
你们也没什么体面。要没有他,你们会听任人家侮辱,听任人家侮辱我们,你们这些脓
包!没有骨头的东西!”
    她又骂她的男朋友:“还有你,你一声不出,只会挤眉弄眼,把屁股送过去给人家
的皮靴踢;对啦,你还会道谢呢!你不害臊么?你们都不害臊么?你们简直不是人!
胆子象绵羊似的,连头都不敢抬一抬!直要等到这城里人来给你们作榜样!——如今你
们把什么都推在他头上!哼,那可不行,老实告诉你们!他是为了我们打架的。你
们要不把他放走,就得跟他一起倒楣:我决不放过你们!”
    洛金的父亲拉她的手臂,气得直嚷:“住嘴!住嘴!贱骨头,你还不住嘴!”
    洛金把他一手推开,倒反嚷得更凶了。全场的人都直着嗓子叫,她比他们叫得更响,
尖锐的声音几乎震破耳鼓:“我先问你,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你刚才把躲在隔壁的那个
半死的兵乱踩,难道我没看见吗?还有你,把手伸出来看看!还有血迹呢。你以为
我没看见你拿着刀吗?我要把亲眼看到的统统说出来,要是你们敢伤害他的话。判起刑
来,我教你们一个都逃不了。”
    那些乡下人愤怒之极,气哼哼的把脸凑近洛金,对着她怒吼。其中有一个似乎要把
她掌嘴了,洛金的男朋友便抓着他的衣领,互相扭做一团,预备大打出手了。一个老头
儿和洛金说:“我们抵了罪,你也逃不了。”
    “对,我也逃不了;我可不象你们这样没有种。”
    于是她又叫嚣起来。
    他们不知怎么办了,回头去找她的父亲:“难道你不能要她住嘴吗?”
    老人懂得,一个劲儿的逼洛金不是个聪明办法。他对大众递了个眼色教他们静下来。
赶到只有洛金一个人说话,没人跟她顶嘴的时候,好象火没有了燃料,她也停住了。过
了一忽,父亲咳了一声,说道:“哎,那末你要怎么样呢?总不见得要断送我们罢?”
    “我要你们把他放走,〃她说。
    他们都转起念头来了。克利斯朵夫始终坐在那里,凭着傲气兀然不动,仿佛没听见
大家在讲他的事;但他对于洛金的义愤非常感动。洛金也好象不知道他在场,背脊靠着
他的桌子,带着挑战的神气瞪着那些抽着烟,眼睛望着地下的村民。最后,她的父亲把
烟斗在嘴里咬弄了一会,说道:“把他招出来也罢,不招出来也罢,——他要留在这儿,
结果是不用说的了。那班长是认识他的,哪里肯放松!他只有一条路,就是马上逃,逃
过边境去。”
    他思索的结果,认为无论如何,还是克利斯朵夫逃走对他们有利:因为这样一来,
他等于把罪名坐实了;而他既不能在这儿替自己申辩,他们就很容易把案子的重心推在
他身上。这个意见,众人都表示同意。他们彼此心里都很明白。——一朝大家打定了主
意,便巴不得克利斯朵夫已经走了。他们并不因为先前对克利斯朵夫说过许多难堪的话
而觉得不好意思,倒反走拢来好似对他的命运非常关切。
    “先生,一刻都不能耽误了,〃洛金的父亲说。〃他们马上会来的。半个钟点赶到营
里,再加半个钟点就能赶回现在只有快快溜了。”
    克利斯朵夫站起身子。他也考虑过了。他知道倘使留着,自己一定是完的。可是走
吗,不见一面母亲就走吗?不,那又不行。他就说先回去一次,等半夜里再走,还
来得及越过边境。但他们都大声叫起来。刚才大家拦着他不许逃;此刻却因为他不逃而
表示反对了。回到城里毫无问题是自投罗网:他还没有到家,那边先就知道了;他会在
家里被捕的。——他可执意要回去。洛金懂得他的意思,便说:“你要看你的妈妈是不
是?我代你去好了。”
    “什么时候去?”
    “今天夜里。”
    “你准去吗?”
    “准去。”
    她拿着头巾包起来:“你写个字条给我带去跟我来,我给你墨水。”
    她把他拉到里边一间屋里。到了门口,她又掉过身来招呼她的男朋友:“你先去收
拾一下,等会由你带他上路。你得看他过了边境才能回来。”
    “好罢,好罢,〃他说。
    他比谁都急于希望克利斯朵夫快点到法国,最好是更远一点,倘使可能的话。
    洛金和克利斯朵夫进到隔壁房里。克利斯朵夫还迟疑不决。他想到从此不能再拥抱
母亲,痛苦得心都碎了。什么时候再能见到她呢?她已经那么老,那么衰弱,那么孤独!
这一下新的打击会把她断送了的。他不在这里了,她怎么办呢?可是倘使他不走,
判了罪,坐上几年的牢,她又怎么办呢?那她不是更无倚无靠,没法过日子了吗?现在
这样一走,不管走得多远,他至少是自由的,还能帮助她,她也能上他那儿去。——他
没有时间把思想整理出一个头绪来。洛金握着他的手,立在旁边瞧着他:他们的脸差不
多碰到了;她把手臂绕着他的脖子,亲了亲他的嘴:
    “快点儿!快点儿!〃她指着桌子轻轻的说。
    他便不再考虑,坐了下来。她在账簿上撕下一页划着红线的有格的纸。他写道:
    “亲爱的妈妈:对不起!我要使您感到很大的痛苦。当时我是岂不得已。我并没干
什么不正当的事,可是现在不得不逃了,不得不离乡别土了。送这张字条给你的人会把
情形告诉您的。我本想跟您告别,可是大家不许,说我没有到家就会被捕。我痛苦已极,
什么意志都没有了。我将越过边境,但没有接到您回信之前,我在靠近边境的地方等着;
这次送信的人会把你的复信带给我的。请您告诉我该怎么办。不论您说什么,我一定依
您。要不要我回来?那就叫我回来好了!我一想到把您孤零零的丢下,真是受不了。您
怎么过日子呢?原谅我罢!原谅我罢!我爱您,亲吻您!”
    “先生,快点儿罢;要不然就来不及了,〃洛金的朋友把门推开了一半,说。
    克利斯朵夫匆匆签了名,把信交给了洛金:“你亲自送去吗?”
    “是的,我亲自去。〃她已经准备出发了。
    “明天,〃她又说,〃我带回信给你;你在莱登地方等我,——(德国境外的第一站)
——在车站的月台上相见。”(好奇的女孩子在他写的时候把信看过了。)
    “你得把情形统统告诉我,她听了这个坏消息怎么样,说些什么,你都不瞒我罢?
〃克利斯朵夫用着恳求的口吻说。
    “行,我都告诉你就是了。”
    他们不能再自由说话了,洛金的朋友在门口望着他们。
    “并且,克利斯朵夫先生,〃洛金说,〃我会常常去看她,把她的消息告诉你的;你
放心好了。”
    她象男人一样使劲握了握他的手。
    “咱们走罢!〃预备送他上路的乡下人说。
    “走罢!〃克利斯朵夫回答。
    三个人一起出门。他们在大路上分手了。洛金望一边去,克利斯朵夫和他的向导望
另外一边。他们一句话都不说。一钩新月蒙着水气,正在树林后面沉下去。苍白的微光
在田垄上飘浮。浓雾从低陷的土洼里缓缓上升,象牛乳一样的白。瑟索的树木浴着潮湿
的空气走出村子不到几分钟,带路的人突然望后退了一步,向克利斯朵夫示意教他
停下。他们静听了一会,发觉前面路上有步伐整齐的声音慢慢的逼近。向导立刻跳过篱
垣,望田野里走去。克利斯朵夫跟着他向耕种的田里直奔。他们听见一队兵在大路上走
过。乡人在黑暗中对他们晃晃拳头。克利斯朵夫胸口闷塞,好似一头被人追逐的野兽。
随后他们重新上路,躲开村子和孤独的农庄,免得狗叫起来泄露他们的行踪。翻过一个
有树林的山头以后,他们远远的望见铁路上的红灯。依着这些灯光的指示,他们决意向
最近的一个车站走去。那可不容易。一走下盆地,他们就完全被大雾包围了。越过了两
三条小溪,又闯进一片无穷无尽的萝卜田和垦松的泥地:他们东闯西撞,以为永远走不
出了。地下高高低低的,到处可以教你摔交。两人被雾水浸得浑身湿透,摸索了半晌,
突然看到几步之外,土堆高头就挂着铁路上的信号灯。他们俩便爬上去,不管会不会被
人撞见,竟沿着铁道走了,直到将近车站一百米的地方才重新绕到大路上。到站的时候,
离开下一班火车的到达还有二十分钟。那向导不顾洛金的吩咐,丢下克利斯朵夫先走了:
他急于要回去看看村子里的情形和自己的产业。
    克利斯朵夫买了一张到莱登的车票,在阒无一人的三等待车室里等着。车到时,早
先躺在长凳上瞌睡的职员起来验过了票,开了门。车厢里一个人也没有。整个列车都睡
熟了。田野也睡熟了。唯有克利斯朵夫,虽然累到极点,始终醒着。沉重的车轮慢慢的
把他带近边界的时候,他忽然感到一股强烈的欲望,只想快快逃出魔掌。再过一小时,
他可以自由了。但这期间,只消一句话他就会被捕被捕!想到这个,他整个身心都
反抗起来!受万恶的势力压迫吗?他简直不能呼吸了。什么母亲,什么故乡,都被
置之脑后了。自由一受到威胁,自私的心理使他只想挽救他的自由。是的,无论如何要
挽救,不管付什么代价!甚至为此而杀人放火也在所不惜!他埋怨自己不该搭火车,
应该徒步越过边境才对。他原想争取几小时的时间,贪图便宜!哼,这才是送入虎口呢!
没有问题,边境的车站上一定有人等着他;命令已经传到了有一忽儿他真想在到站
之前跳下火车,连车厢的门都打开了;可是太晚了,已经到了。列车在站上停了五分钟,
好象有一世纪之久。克利斯朵夫倒在车厢的尽里头,掩在窗帘后面,惊魂不定的望着月
台:一个宪兵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儿。站长从办公室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电报,向着宪兵
立的地方匆匆忙忙走过去。克利斯朵夫想那准是关于他的事了。他想找一个武器;可是
除了一把两面出锋的刀子以外再没旁的东西。他在衣袋里把它打开了。一个职员胸前挂
着一盏灯,和站长迎面走过,沿着列车奔着。克利斯朵夫看他走近了,便把抽搐的手紧
紧抓着刀柄,想道:“这一下可完了!”
    他那时紧张的程度,竟会把那职员当胸扎上一刀,倘使那倒楣蛋过来打开他车厢的
话。但职员开了隔壁的车厢,查看了一下一个才上车的旅客的票子。火车又开动了。克
利斯朵夫这才把忐忑的心跳压下去。他一动不动的坐着,还不敢认为自己已经得救。只
要车子没有过边境,他就不敢这么想东方渐渐发白。树木的枝干从黑影里出现了。
一辆车的奇奇怪怪的影子在大路上映过,睁着一只巨眼,丁丁当当的响着克利斯朵
夫把脸贴在车窗上,竭力辨认旗杆上帝国的徽号,那是统治他的势力终止的记号。等到
火车长啸一声,报告到达比利时境内的第一站时,他还在曙色中窥探。
    他站起身子,打开车门,呼吸着冰冷的空气。自由了!整个的生命摆在他面前了!
啊!生存的欢乐啊!——可是一片悲哀立刻压在他心上,想起离开的一切而悲哀,
想起未来的一切而悲哀;而昨夜兴奋过后的疲倦又把他困住了。他倒在了凳上。那时离
开到站只有一分钟的时间。一分钟以后,站上的职员打开车厢,看见克利斯朵夫睡着了。
被人推醒之下,他们惶然以为已经睡了一个钟点。他步履蹒跚的下车,向着关卡走去;
等到正式踏入外国境内,用不着再警戒的时候,他倒在待车室里的一条长凳上,伸着四
肢昏昏入睡了。
    中午,他醒了。在两三点钟以前,洛金是不会到的。他一边等车,一边在月台上踱
着,直踱到月台以外的草场上。天色阴沉沉的令人不欢,完全是冬天将临的光景。阳光
睡着了。四下里静悄悄的好不凄凉,只有一辆交替的机车在那儿哀鸣。到了边界近旁,
克利斯朵夫在荒凉的田里站住了。前面有个小小的池塘,一泓清水映出黯淡的天空。四
周围着栅栏,种着两株树。右边是一株秃顶的白杨在瑟索摇曳。后面是一株大胡桃树,
黑黝黝的光秃的枝干象鬼怪似的。成群的乌鸦停在树上沉重的摇摆。枯萎的黄叶一张一
张落在静止的水塘里
    他觉得这些都好象看见过的:这两株大树,这个池塘——而突然之间他迷迷惘
惘的一阵眩晕。那是过去常有的境界。仿佛时间有了一个空隙。你不知道身在何处,不
知道你自己是谁,不知道生在什么时代,也不知道这种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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