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堡门坡-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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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大,由远到近,轰隆隆滚过,及至眼前,便是震天价泼响。远远近近传过村人呼喊的声音,河东河西街面上的人群立时四散奔跑。
  那宛如豆瓣大小的雨点儿筛匀了般扑天而来,击打在尚未解冻的冰面上啪啪作响,灵岩寺山门内外,数棵百年清翠古槐被从天而降的雨点打得簌啦啦脆响。
  灵岩古寺山门半开,从里面掩头跑出一名小和尚,忙着正要关门,忽见门阶下密密的雨线中两人两骑急匆匆地向寺院奔过。后面一人死力牵着马缰,想那马些是被雷声吓坏了的缘故,偏是死拉硬拽,不向前走反而后退不已,惹得小和尚站在当地掩嘴偷笑!
  “小师傅,且慢关门,且慢关门。容我们避雨片刻,稍停便走。”头前马上汉子牵马上来,高声招呼,回头冲阶下拉马汉子喊,“你便拴在那树上就是了,淋一会又淋不死它!”
  底下汉子应了一声,拴好马便两手蒙着脑袋急急地跑上来。
  小和尚速速让到侧边:“快进来说话,快进来说话!”
  两名汉子均在三十出头年纪,前者稍壮些着一身灰布大襟短袍,脚蹬一双圆脸儿羊毡毛靴,一根辨子缠在脖颈,长达两寸的胡子显是被雨淋得贴在下巴上,样子甚是滑稽;后面的汉子瘦骨廖条,同样将辨子缠在脖间,只脸面光光亮亮的,甚是精神。
  先前汉子一揖道:“小师傅,我等均是大营驿范家‘天和成’粮店效劳,是来天延村找范东家送信儿的。堪堪到了地头儿,两步儿了,老天爷就变了脸,紧赶慢赶湿个透。往年这时辰儿可不是这样儿的。”
  汉子边拧襟角的雨水,便抬头骂骂咧咧。
  两人随小和尚进得东殿檐下,站定。
  壮实汉子着急地对那瘦弱汉子道:“信湿了么?”
  瘦个汉子忙从胸里掏摸一番,摸出一个油纸包来:“不碍事。”
  壮实汉子望着阴塌塌的天色,面容凝重:“此番一事,范东家五千石粮粟少说也得损失六七千两银子。”瘦汉叹口气道:“何止此数,到得大同府,一石脚钱利润不得七百钱,连本带利得一万两上下。”
  两人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只望着那天。
  小和尚道:“范东家咋了?”
  瘦子道:“范东家粮车大前日整队从繁峙城起身,一出雁门在广武外被强人劫了道!”
  小和尚啊一声,惊得乍了一个愣怔。
  瘦子道:“雨小了些,看是一时半会停不了,也就两步路,索性湿了就湿了,送信要紧。”
  壮实汉子道:“走吧。”
  两人冲小和尚一揖,匆匆奔出山门,一头扎入尚自淋漓不息的雨中。
  小和尚关了山门,一头跑着过殿,上得台阶撞在一人身上。一个年约四十多岁的老僧站在过殿廊檐下,嗔道:“惊慌什么?”
  小和尚急急道:“师傅,刚才那两个汉子说范东家粮车被劫了!”
  老和尚一怔,半晌无语,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
  距繁峙城东南八十余里的天延村背依塔儿坡,离山下官道近二十里,一条直直的黄土路从河道左侧伸到山下。源出塔儿坡下一年四季湍急的清泉从村中间流过,将一千余口人的村落生生劈为两段,在河东的称为河东,在河西的称为河西。
  堡门坡居河东,原是明初一处军营,高出村落两层房檐,孤零零地。范家祖上原有任河东守巡道员的高官,军营拆除时出高价将堡垒买下,置了一处齐齐整整的四合套院,一色青砖灰瓦到顶,与堡门下土坯民居相形之下,实是令人眼热的富贵宝地。后范家高官犯事,被充军到大同府外柴河堡一带戍边。想那官至四品的守巡道员如何耐得塞外风寒,不两年客死异乡,家道便至此直直落了下来。原有村中一些强悍民众,早跃跃欲试想强占堡门坡,既生住不得堡门一隅,死寻块好风水亦是荣光。好在范族人多势众,好一番械斗,终将堡门坡牢牢制控,没被外人占了去。
  到得范成德爷爷一辈,家道实是贫困之极,无法生存。明万历年间,范成德爷爷弟兄俩泣别家人,推着豆浆小车西出雁门,到得繁峙、代州府一带靠做豆腐维持生计。后积余些银钱,在应县、山阴先后开办范记“天和居”、“天生居”腐坊,兼营京货、山货、杂货等。十数年间,将生意拉至本县境内,率先在距天延村仅三十里的大营驿创办“天和成”粮店,组建粮车二十余辆,从直隶行唐、阜平一带收购夏、秋粮,西出代州,北上山阴、大同府一带出销,日子渐趋殷实,家道亦自富庶。
  范成德接手范家基业时,已呈蒸蒸日上态势。虽经明末清初一番混战,略有损耗,均在为军粮运征中补了亏空,实实赚了大笔。顺治五年,范成德出资两千两与“同义和”贺计生合伙筹粮,打算正月十五一过,组车队运往应县、山阴一带作粮种供应。繁峙城一把大火险些付之一炬,幸被官军与商兵奋力护商,知县崔尚质与“同义和”掌柜贺计生却命丧火中。后闻听西顺街几近安然,范成德亲随忠庭前往繁城吊唁,却见“同义和”已被焚过半。贺家人等均去向不明,经四处打听,闻得贺家存活人等已悉数投奔应县一带贺家商铺暂栖,窑藏粮食竟被启运一空!有人说当夜粮食被义军抢掠了,有人说是贺家后人在州兵平息繁城祸乱后充了军粮。口径数样,莫衷一是。
  范成德叹息一声,在昔日繁华一时“同义和”后院将吊唁纸钱付之一炬,焚了把香火,面北三拜,至此别过。
  雨势渐渐稀疏,两汉子湿淋淋得到达堡门坡下时,太阳已跃出云层,只那雨丝却无立收之意。
  “我们是大营驿‘天和成’粮店效劳,有急事见范东家,李树春大掌柜书信在此!”
  堡门坡内门人听了,放两人进来。
  一处三进三出,外带两处偏厢房的阵势将两个从未进过东家祖院的两个粮店效劳吓了一跳。门檐高耸,屋脊巍峨,兽头林立,端是那一门内两处厢房,一色青砖到底,单出水檐,麻青石甬道。两侧均开设偏门,直通东西后院,从偏门望去,里边规模竟同二门内布局一般,除房脊略略低些外,丝毫不见局促。二门居于正中,门台高高在上,却堵了一层平门,将里院堵得严实。倒是越了二门,眼见百步开外那三门挑檐及主院两层砖石楼宇,巍然挺立,檐下一排齐齐整整“福禄夀禧”的八大扇面大红灯笼。
  两人正自看得咋舌,一个年轻后生进来,吩附道:“叫我命小便可,且请两位客房安座。”两人随命小进得偏院,进了三间西厢房内。房内正面是一条桌,两侧各置圈椅。西面立一组橱柜,东首沿墙檩打了隔断,里边通头一条大炕,炕中间摆了一张四方炕桌,油灯、笔墨等一应俱全。
  两人正自愣怔间,命小却已端了一壶茶水进来,边斟边道:“两位赶紧换了湿衣,喝壶热茶暖暖身子要紧。这老天,咱晋北这节令尚不是下雨时候,偏泼天盖地好一番折腾。”两人忙道:“不客气,实在有扰了。”命小道:“可不敢说客套话。东家早有吩咐,别是自家人,就是外客,礼数上少不得半点慢怠的,况是铺里的,当不是回了自己老家便当?”两人道:“是,是。范东家在么?”命小道:“范东家正同一位朋友在正房说话,有急事么?”两人对望一眼,瘦子掏出油纸包:“有大事,十万火急。李树春大掌柜亲笔信在此!”命小接了,道:“好,我这就送去。你们俩先喝茶,天大的事莫坏了身子紧要。”临出门,又返回头道:“你俩先换衣服,在橱子里,挑两件合身的穿上。”
  “寿同山岳,福共海天!好字,笔锋苍劲,境义深存。可惜荒了理阳侄一番实学,天可怜见,竟三次不得中!”正房八仙桌案旁,年届六十,精神仍自奕奕的范成德盯着条案上刚写就的一副字,不住赞赏。
  被称作理阳的汉子是本村人,刚二十出头,细细不足一尺的辨子拖在脑后,前额刮得白亮,粗眉松泡眼,细皮嫩肉,眼神灼亮。
  “范东家过奖了。范东家驰骋商海,经营有方,历尽千辛万险,搏得如此家业,全天延村人等莫不以东家为荣,以东家为榜样。”范理阳道。“唉!”范成德叹口气道,“古人说得好‘学而优则仕’么。我做商人实是无奈之举,万不得吃穿无着,贫困累勒,谁愿尝那风沙雨雪之苦、前路险峻之辛。况我即便家世真若有个模样,士农工商,终是上不得台子,赢不得脸面。”范理阳摇摇头道:“我倒不如此看。我若致仕,反观东家光景,我宁愿弃士而就商,百货心历,足迹且半天下,谁保不是好事?”范成德一愣,道:“保以见得?”范理阳道:“东家且看,既为男儿不能勤力,岂能坐食父兄?此为商道之一利;高名为儒,厚利为商,却是从前想头。实是儒、贾完全可为一致,行贾可以习儒,儒可贾,贾可仕,仕可不失贾业,而致仕之根基在于衣食无忧,此为商道之二利。”范成德探前身子,笑道:“还有三?”范理阳道:“其三,想那商道,惊险无依,艰辛无常,虽惊险而不失历练,虽艰辛而不失回馈。人活一世,莫不是追那衣食无忧、钟鸣鼎食之享受,不得苦中之苦,何尝人上人之福裕光鲜。致仕一途,尽自体面些,却多受无钱之苦,倘烦无钱之苦,手便松散些,弄得几两百姓血汗钱,非民众容不得,官家亦容不得,到后来竟得牢狱之灾,此得耶失耶!”一番话说得范成德双眼一明,竟对眼前这个后生生出些许敬意来,起先存了些因他屡次不得中、落魂至极略带嘲弄的私意儿转瞬消得干净。范理阳并不理会,起身双目凝重,望着院外渐呈晴好的天空,仍侃侃而谈:“叔叔亦可回味,忠庭兄不愿寒窗苦读,而至习商道,恐怕并非不学不习,实是叔叔内心本瞧不得致仕之因,这理儿是明着的。自明初,观我晋北商家,有几人不是从小投身商道,在商致学,于学致商,学商兼用,方成就商海鸿志。即因道途有异,操纵失衡,落得家道败了,原是命也数也。想我男儿活于一世,不得遍尝苦辛,不得磨练意志,实是枉来这世上一遭!”范成德沉吟道:“看来,贤侄是铁定了心不入仕途了?”范理阳道:“前途茫茫,谁可预料。纵有如此志向,可”范成德道:“若入我商铺,贤侄可愿意?”范理阳一愣,道:“叔叔之意是可给侄儿一个机遇么?”范成德点点头,道:“门易进,事难做。若是你愿意,你须得从效劳学徒做起,容不得半点旁门机缘,这是我商铺的历来行规。”范理阳神色凝重,道:“侄儿听凭叔叔安置!”
  范成德一抬头,见命小站立当檐下,便问:“嗯,有事?”命小恐扰了两人谈性,见瞅得空儿,便急急进来,将油纸奉上,道:“大营驿‘天和成’李大掌柜信件。”范成德翻开油纸,扯出信来。范理阳见范成德读信时,手竟有些微颤,额上渗出细细汗珠,瞟那信件,见上面写道:
  天延村东家范成德谨上:
  至急,至急!
  二月十一,车队出雁门,经山阴;十二抵大同府境内,抵边家寨。当日夜,遇贼,虽经商队奋力苦拼,怎耐贼人众,善骑骁勇,不敌,五千石粮车悉数被劫,下落不明!
  天和成李树春叩拜
  二月十三于大营驿
  看罢来信,范成德将那信在手中揉成一团,不动声色道:“我晓得了,送信人可在?”命小知道出了大事,神情亦自骇了,忙道:“在客舍,我可叫他们来?”范成德抬头盯着房檩,思谋了一阵,摆摆手道:“这天气,苦了兄弟,吩咐从帐房支十两银子,算得脚费,好好招待,你且去罢。”命小低头答应着,去了。
  “老爷,莫非又出了事么?”门后,范老太太一身淡红衣裙,从门槛外进来。范理阳当下一揖道:“婶婶。”范老太太看上去,五十出头,只眉梢显出几道浅浅的鱼尾纹,容颜却与四十岁妇人无异。范理阳晓得,范家历来家规森严,其中,范族子弟不得纳妾即为首要。范家基业愈来愈大,却是人丁不旺。夫妻俩仅有一子忠庭,一女梅枝。梅枝尚在幼龄。子忠庭娶砂河驿“合顺升”染料行东家韩继之女为妻,可惜几年前因病,撂下一子而去。
  见有外人,范氏便笑道:“理相侄也在?”范理阳知趣,忙瞅个空儿,道:“贤侄先去了。”刚及迈步,范成德道:“你且先莫忙。”回头对老太太道:“理阳已愿入我号,得个便当安置。”范氏道:“这下倒好了,前些年,你成德叔便与我论起你来,堪堪一个知书达理、明清事情的人儿,该早入商道才是正经。苦于怕耽了你功名,却也不便先行提就话。这下想通了么?想我晋北人家子弟,除了做生意,哪里才是出路!”范理阳脸红了,低头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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