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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最好的日子,我被关在远郊的一家饭店里写电视剧,直写得我晕头胀脑,整日恶心。
陈天常打电话到饭店的房间慰问我,听我骂骂咧咧地抱怨这个傻X,那个傻X,他总是笑,我的一切倒霉事都成了他的笑料。我渐渐习惯等他的电话,需要他的声音,我只能说是被那个倒霉的电视剧逼的。
陈天在电话里给我讲了很多他小时候的故事。
陈天小时候家住在报社的大院子里,前院住了当时一个著名的作家蒋凭,陈天小时候非常淘气,常常爬到蒋凭的后窗外玩。蒋每次听到后窗有响动就会问:“是小天吗?”然后打开后窗让他进来。他可以在蒋家东游西逛,只是不许进蒋的书房。他因此觉的那书房十分神秘。蒋说:“等你到了看书的年纪,我会给你准备的。”后来文革来了,院子里的气氛变得很怪异恐怖,有一天蒋把陈天领进家,走进原本不许他入内的书房,桌子上摆了很多书。蒋:“这些书你拿回去吧。”陈天说他当时觉得太多了,不愿意拿,便说要回家问问母亲。第二天,红卫兵来了,蒋凭被他们带走,门上贴了个大封条。没过几天传来消息,让家属去认领尸体,蒋凭自杀了。陈天在一个傍晚再次爬到蒋家的后窗,透过窗格看着堆在桌上的那些书,为他准备的书。
陈天十二岁开始抽烟,他用各种办法去弄烟,偷父亲的烟,省了早饭钱买烟,甚至抽过茶叶,有一次他正在他家大院附近的一条死胡同里伙同院子里的孩子抽烟,被他妈当场抓住,回家被父亲暴打一顿。他十七岁那年,和那时候所有的年轻人一样戴着大红花坐火车走了,父亲去车站送他,给了他一条中华烟。
陈天在云南的时候得了痢疾,几乎死掉。队长看他实在不行了,开着队里的拖拉机咣当了八个小时把他送到县城。在县城医院的门口,要人扶着才能站起来的陈天遇到了他们学校的一个女生,他的初恋,他们站在医院门口聊了一个小时,他的病奇迹一般地好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爱情显示的力量,甚至能治好痢疾!
还有许多故事,他的流氓无产者的叔叔,当警察的舅舅,我都忘记了。我喜欢他的故事,也喜欢他对我说话的方式。
当然,我也讽刺自己,我在自己正在写的剧本里写了这样的台词。
——小女孩喜欢年纪大的人,是因为她们急着要证明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了。
——吸引女人最简单也是最好的方式是给她们讲你痛苦的过去。
——你既想当孩子,又想当爱人,如此而已。
——等等。
中间我回过一次城,我很想给陈天打电话,非常想,但是我没打,我拨了亚东的电话,我已经有一阵子没见到他了。
我想我可能只是需要做爱,需要放松,并不一定需要陈天。
亚东从我那儿走了以后,我打电话给制片主任说:“我不去密云了,我要在家写。这样还给你们省了饭钱和住宿钱呢。”
我不管他同不同意,我反正不去了!
初夏有许多晴朗美丽的日子,陈天在办公室里坐不住,下午打电话过来,问我想不想去钓鱼。我说好啊。我不承认,但我想看见他。
他开车接上我,说要回家去拿鱼食。开到安定门的一片住宅区,他停了车对我说:“我上去拿鱼食,你可以在车里等我,也可以上去看看,要是你觉得不恰当就在这儿等我,我一会儿就下来。”
我何至于这么谨慎,自然跟他上去。
房子不大,是个单身汉的家。我在客厅里站着,四处打量,他在冰箱边倒腾着他的鱼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来到了我身后,悄无声息地抱住了我。
房间的灯很亮,非常刺眼,但是在我的记忆里却又是一片黑暗,我想我肯定是闭上了眼睛。我发现自己靠在他怀里,自然而然,毫不陌生,我的嘴唇碰到了他的脖子,额头顶在他的腮边,我感到他的温度,黑暗中他的气息和欲望都如此接近,我想我一直拖延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但是,他非常小心地放开了我。
后来我们去钓了鱼,收获不小,有鲤鱼有鲫鱼,我拿回家交给老妈吃了好几天。
我得说我昏了头,车开出去很久,我还在愣神。
我当然可以,有我和他在一起的一半好感就已经有足够的理由上床了。我听见了他的欲望在我的耳边喘息,我的身体在他的手中柔软而顺从地弯曲,但是他居然放开了我。
去钓鱼的路上,陈天把车停在一家书店门口,让我在车里等一会儿,自己进了书店。
十分钟以后,他拿了两本书出来了,交在我手里——是他的小说【田园】和【我的快乐时代】。
“只有这两本,其他的以后送你。”
“不签名吗?”
他想了想,拿了笔却不知道该怎么写,我在旁边笑。
“笑我!不写了。”
“写吧,以后我拿出这两本书会想起你。”
他知道我说得对,那肯定是我们最后的结局,便重新拿起笔,一笔一划地写:“送给陶然——陈天。”
书交到我手里的时候,他的手放在上面不肯离开。
“如果我们的观点不同,你还会喜欢我吗?”他问。
这话过于孩子气了,我反而不能拿他取笑。
“我喜欢你又不是因为我们的观点一致。”
这是实话,我甚至没有看过他的书,也不知道他到底持的是什么观点,那是我第一次承认我是喜欢他的。
“我想你会喜欢《我的快乐时代》,不一定喜欢《田园》。”
他开着车自言自语,独自猜度,自信全无。
我被关于陈天的念头纠缠。
我弄不清自己的感受,看不到他的时候,一切都很有把握,我很明白自己应该怎么想怎么做。可是面对他的时候我竟然难以自制,竟然会心跳脸红。这些描述听起来都可笑,像个不喑世事的小丫头,哪有一点情场老手的作为。丢人!我就这么败下阵来了?事情是很明摆着的,陈天简直可以说就是麻烦的同义辞。比我大将近二十岁,有个不肯离婚的老婆,一个
爱吃醋的情人,一个尽人皆知的坏名声,跟他发生任何瓜葛都是不允许的。
我想了各种话来讽刺自己。
例如:要赢得这种女孩爱情的惟一办法就是不跟她们上床。
再例如:让你们这种自以为是的女孩刮目相看的办法就是你以为他会这么做他却偏不这么做。
再再例如:你不过是逢场作戏的把戏玩多了,想搞点古典爱情了。
但是无济于事。
想起以前的事,他或许骨子里是个纯真的人,八年前,我记得有一次看见他坐在图书馆门口的台阶上,耐心地等着那个上课的女研究生下课。我这么想的时候,发觉自己竟对他充满了怜惜。这种称为怜惜的情感对我是可怕的,说明他进入了我心中柔软的部分。
无论他出于何种理由这样做,他已经跟所有的其他人不同了。
逃开吧,如果还来得及。
亚东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在房间里发呆。我又有一阵子没给他打过电话了,他一直遵循我们的默认值不主动给我打电话,但时间长了,他决定看看有什么不妥。
我跟他说没什么事,就是最近太忙了。他等着我开口,我便说,你一个人吗?他说是,老婆出国了。好吧,就去你那儿。
我已经不愿意别人再到我这儿来,而且我怕陈天会打电话。
和亚东上床的时候,才发觉我对陈天的欲望竟是如此强烈,不只是情感的欲望,而是确切无疑的身体的欲望,我被这欲望惊得目瞪口呆,惊惶失措。我尽了努力让自己专注于所干的事,甚至表现得更加疯狂,但是我知道我身体里蕴藏的欲望与亚东无关,我皮肤上浸出的汗水也与亚东无关,他那年轻的身体,漂亮的线条已经失去了全部魅力,我大叫着要他把灯关掉,这不是我的习惯。
我感到羞耻。
深夜我精疲力尽,沮丧万分地回到家。
我在灯下读陈天的《我的快乐时代》。
那书像吹一支幽远绵长的笛子,不急不燥,娓娓道来,平实自然,体贴入微,细是细到了极处,像是什么也没说,却已经说了很多。句子里看不见他惯常的调笑腔调,非常善意,心细如丝,我在字里行间慢慢地辨识他,读懂他,那个里面的陈天。
在一个小镇上有一对年轻的情人,他们是如此相亲相爱,和谐美满的一对,简直就是上天为让人识别幸福的模样而精心制造的标板。但是有一天,他们忽然在花园里双双自尽了。没有人知道是为什么,在他们的爱情里没有任何世俗的和自然的阻碍,他们已经订了婚,双方的家庭都满怀欣喜地等待着他们的成亲。但是他们没有留下任何话就那么简单地死了。镇上那些爱嚼舌头的人开始猜测两个年轻人一定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女方的家长为了证明女儿的清白,请了人来验尸,发现那死去的女孩子还是处女。唯一的解释是――他们的爱情太
过美丽,生命里容不下如此纯洁美好的东西,保持它原封不动的最好方法就是把它及时毁灭。
我已经没有力量及时毁灭这爱情以保证它长久如新。
如果毁灭注定要来,就让他毁灭我吧。
我在饭馆吃饭的时候有个习惯,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从不吃刚上的菜,从来不会和大家一起把筷子伸向刚端上来的鱼或肉,任何东西。我说是教养,他们非说是怪癖。无论是什么,这说明了我对待事物的态度——我总是有所保留。
这个习惯尽管奇怪,却没有像另一个习惯那样给我带来麻烦,那就是接到别人礼物或者接受别人好意的时候,我和别人的表达方式不同。我不欢呼,不赞叹,除了礼貌的道谢没有
更多的表示。
在我不满二十岁的时候,有一次徐晨为了看到我欣喜若狂的样子,在冬天不知从哪买来了一束鲜花。那年月,全城没几家花店,买花的事在学校可算是闻所未闻。但这本可引起轰动的浪漫行为并没得到预期的反应,我以出奇的平静地接受了鲜花,没有欢呼,没有感动,也没有拥抱他。徐晨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在我们分手时还特意提起,以证明我的冷漠无情。我并不是不欣喜若狂,但我羞于表达,我认为因为收到别人的礼物就欣喜若狂有失体面,当众表现出来就更不可取,所以通常越是欣喜便越是冷淡。后来我才知道别人都不这么想,我对别人礼物的回报必须是欣喜若狂,于是便模仿着别人,模仿着电影的女人开始大声尖叫:“真是太美了!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以后,没有人再抱怨。
我知道许多人习惯夸大他们真实的爱意或好感,而我习惯于掩饰。
所以,你应该明白,为什么“克制”对我来说是最值得尊重的品质。
克制是尊严和教养的表现,必须借助于人格的力量。那些下等人总是利用一切机会表达发泄他们的欲望,而软弱的人则总是屈从于欲望,他们都不懂得克制。
在这么一个张扬个性的时代,更加没有人视克制为美德。
对陈天的爱情我准备放弃反抗,不再挣扎,听之任之,因为他的克制,他便应该得到奖赏,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还有一个应该拣出来说的词是“不安”。
不安感是我人生的支柱,一切事情的因由。为了消除这种不安,我拼尽了所有的力气。年轻时放纵的日子,寻根溯源也是来源于此。我寻找刺激和不同的状态,是因为我害怕我的生命空空落落,惟恐错过了什么,惟恐那边有更好的景致,更可口的菜肴,更迷人的爱情,更纯粹的人生,于是便怎么也不肯停下脚步,匆匆扔了手边的一切向前急奔而去。后来我才
知道,没有更好的东西了。这里没有,那里也没有。
我什么都明白,但是我抵挡不了那种不安,不安把我变成一个傻瓜,出乖现丑,做尽蠢事。即使在幸福中我也是不安的,因为幸福终将改变。保持不变不是宇宙的规律,如果你已经感到幸福,那么它后面跟来的多半就是不幸。
我在房间里等陈天的电话,每天傍晚,如果他没有按时打来我便坐立不安。我开始像一个初恋的小女生一样诚惶诚恐,患得患失,对此我又是气恼,又是无奈。
但是这还仅仅是开始。
我们经常见面,至少一星期二次,有时候他一天打来五、六个电话,为了接他的电话我整天不离开房间。我们一起吃饭,喝茶,互相注视,然后他绕最远的路送我回家。那段日子他坚持一只手开车,另一只手始终如一地握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