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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她时一样,雍容华贵,真正的母仪天下的风范。”媚娘轻轻抬眸,望着杨妃,“我想,她还真是天生的皇后呢。永远那么娴静尔雅,动人心魄,哪怕在拒绝;永远那么端庄静美,令人动容,哪怕在诤谏。她的赏罚是公正的,她的平衡不容任何人打破,凤威凛慑。你可以恨她,却无法怪她。”
“帝皇贤后,重臣之妹,太子之母,她根本不屑于在后宫中玩权术,因为她有资本。”杨妃淡淡叙说,“但世事常两面,正因为此,她的烦恼也就不仅在后宫。她的忧虑更多,她的平衡更难,皇家长孙家,太子兄长,不是这么好制衡的呢。”
“可笑的是那个徐才人,”媚娘想起了什么,忽然扑哧笑了,“东施效颦,学人学皮,一本正经的一举一动都学着皇后的模样呢,也不想想,自己有那身份吗。”
“那个徐惠,蠢了些,”杨妃也笑了,“但还不至于比你更出格。”
媚娘羞红了脸。
杨妃轻轻叹息:“可我们不同,媚娘,我们是在后宫中挣扎求生的女人,这方寸之地就是我们的全部,我们的身家性命都在这里,我们没有资格不屑后宫。”
“我曾经不屑也不懂,”媚娘淡淡道,“如今我依然不屑,但已懂了。”
“懂了就好。”杨妃点头。
侍女进上新熬的药,杨妃端过,细细吹凉,一口口喂媚娘吃了。
“姨娘,我好多了。”媚娘的脸色缓过来了些,不再青白青白的吓人了。
杨妃为她掖好被子:“还是小心些,别年纪轻轻的就落下吐血的毛病。”
媚娘依言躺好,杨妃起身点了一炷安息香。
“姨娘,”媚娘轻笑,“我真傻,怎么揭了层纱反而看不清了呢。其实后宫和朝堂也没什么大不同,只是更少遮掩,更多本相,我开始喜欢后宫了呢。”
媚娘清冷冷的笑,眉眼光华流动:“这里的皇帝更有意思。”
“也更危险。”杨妃轻叱,浅笑无奈。
“为什么皇后是特别的,就因为那些权势荣光吗?”媚娘闲闲笑问。
“你能以气韵安人心,你就是神;你能以智慧动天地,你就是圣;你能以风姿璨时空,你就是仙。这就是魅力。”杨妃微微笑答。
“我看也不尽然,”媚娘悠悠笑说,“怕是还有同病相怜的情结吧。”
“同病相怜么,是一把双刃剑呢。”杨妃轻轻摇头,叹息一声。
“要这么说,风华绝代也不过是一个影像,虽然是一个飘忽不灭的影像,但所有魅力的总和也敌不过生存本身。”媚娘淡淡道。
深深的宫闱,隐隐的魅影。
乱世风云,红颜薄命;江山锦绣,红颜薄命。
“所以我从不相信什么魅力,”媚娘眸色微转,灵光四溅,“我只相信我自己。”
抿唇而笑,灿若火霞。
“姨娘,那些士子尚自称:生不五鼎食,死当五鼎烹。我们可不止食五鼎。我懂得了后宫,但它困不住我。”
“睡吧,媚娘,你懂了就好。”杨妃淡淡道,“你是个聪明孩子,懂了就不会错了,错了也是心甘情愿的。这就行了。”
烛火摇曳渐灭,暗香恬馨,一个安宁的夜晚,窗外金星灿亮,遥挂天角。
注:生子的杨氏有三:杨妃生吴王恪、蜀王愔,杨氏生曹王明,杨妃生赵王福。我写的杨妃将恪母和明母合而为一了。而且明母原为巢王妃,并非李建成的人,我改的野史,戏剧性一点。《旧唐书》:恪母,隋炀帝女也。恪又有文武才,太宗常称其类己。既名望素高,甚为物情所向。长孙无忌既辅立高宗,深所忌嫉。永徽中,会房遗爱谋反,遂因事诛恪,以绝众望,海内冤之。有子四人:仁、玮、琨、璄,并流于岭表。史臣曰:太宗诸子,吴王恪、濮王泰最贤。皆以才高辩悟,为长孙无忌忌嫉,离间父子,遽为豺狼,而无忌破家,非阴祸之报欤?武后斫丧王室,潜移龟鼎,越王贞父子痛愤,义不图全。毁室之悲,《鸱鸮》之诗,伤矣!比齐祐之妄作,岂同年而语哉!《新唐书》:曹王明,母本巢王妃,帝宠之,欲立为后,魏徵谏曰:“陛下不可以辰赢自累。”乃止。贞观二十一年,始王曹,累为都督、刺史。高宗诏出后巢王。永隆中,坐太子贤事,降王零陵,徙黔州。都督谢祐逼杀之,帝闻,悼甚,黔官吏皆坐免。景云中,陪葬昭陵。
欢乐的顶峰有泪泉,悲哀的深渊有圣光。——嗯,我从小查到大,也没查到这句话是谁说的,谁要知道麻烦告诉一声。
第十章 尘烟散
素手雪笺,青卷墨字,隽逸流美的行书,墨香尚未散去,执笔凤指微微上翘,轻亮的凤仙花色,圆润胭酥。
汉明德马后不能抑退外戚,使当朝贵盛,徒戒其车如流水马如龙,是开其祸败之源而防其末流也。
缓缓书来,触动情思,娇躯微震,不禁大口血喷出,溅染香札,柔柔晕开一朵血墨牡丹,刺目惊心。
长孙自失的笑了,默默合卷,挣着题毕:《女则》。方轻舒了口气,慢慢倒向软垫。
后世的皇后们,后世的女人们,当你们看完这本书,你们会怎么想呢?
遵从?膜拜?奉为闺范?不甘?不屑?愤怒不信?
长孙淡淡阖目,微微轻笑。
那都不重要。无论你们想什么,那都不重要。
就像嬷嬷低唱的歌谣,自由欢腾的野马,白衣灿耀的少年,我都不会写进书里,因为那都不重要。
那只是我自己的瑰宝,不是经验,不是教训,不是启示,所以,我的书里没有痕迹,那都不重要。
就像不论你们读了我的书怎么想,那都不重要。
重要的我都已经写在书里。
后世的皇后们,后世的女人们,请相信我,贞观皇后的遗言:一个皇后所能做到的极致,一个女人所能做到的极致,我都已写在书中;一个皇后必须忍受的戒律,一个女人必须忍受的戒律,我也都已写在书中。
一个皇后,一个女人,生来的格局,我已写尽。
这就是我,大唐贞观皇后,一代英主的正妻,一个帝国的皇后,所要告诉你们的全部。
你们怎么想都不重要,你们只要看清楚,这是最好的应局之策,否则,富贵不能全终,灾祸如影随形。
除非你们能破局。
机运人人不同,靠机运破局的女人古来有之,今后也不会少。夫死子幼,垂帘听政;夫懦臣佞,暗转乾坤。但这些都与我无关,我也不知道她们的喜怒哀乐,得失幸怨。
是她们更幸运,还是我更幸运,我不知道。
我只能写下我的文字,给后来者。
写下这些文字,只是希望局中人都能避害趋吉。
还有,兴国。
这比破局重要。
兴国,是皇家责任,没有任何理由能推卸。避责的帝后,不配皇冠,受辱被弑,亦是常事,后世或许怜悯,百姓必然唾弃。
玄血祭皇冠,是其最后能为黎民家国所尽的皇家责任,尽管不能带给黎民任何福泽,至少保全了家国的尊严。
可惜,破局的女人,时势逼迫,多为乱中取胜,又阻难重重,中兴甚难,女人之深憾。
什么时候,女人能光明正大的破局兴国,不需夫子挡谏,不需珠帘遮掩,那才是真正的破局,那才能真正的兴国。
什么时候?
长孙无奈浅笑,怅然泪下。
后世的女人们,如果你们做到了,我会在天堂为你们祝福的。
而我,长孙,一个局中人,只能写下我的文字,用尽我的智慧。
我已尽力。
所以,纵有憾,我无后悔;纵有失,我不道歉。
我的书,期盼涂抹,期盼改写;我的人,任由评说,不需自辩。
如此而已。
倦极阖目,鲜血渐渐溢出,浸透了丝帕,宫女太医惊惶失措,跪了一地。
太子痛哭失声,哀哀恳求:“母后,医药用尽而疾不愈,请奏赦罪人及度人入道,以获冥福。”
长孙静静拭血,慢慢道:“死生有命,非智力所移。若为善有福,则吾不为恶;如其不然,妄求何益!赦者国之大事,不可数下。道、释异端之教,蠹国病民,皆上素所不为,柰何以吾一妇人使上为所不为乎!若行汝言,吾不如速死!”
太子顿首不已,长孙只是不理。
良久,长孙恐太子悲切太过,伤了心神,遂命太子回宫歇息。
母命犹在耳,太子不敢奏上,急得团团转,再三思量,悄悄告诉了房玄龄,房玄龄立即禀明李世民,李世民哀伤深切,欲为之大赦天下,长孙执意阻止了。
李世民心如刀绞,半晌无言,只是温存的握住长孙的手,默默凝望熟悉的容颜。
依然是清润含笑的慧眸,明波潋滟,溶光之七彩慰心之焦竭,盈盈浅笑和暖,更沉凝了湛透慈悲的温柔。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曾经春风拂面般恬心怡神的少女,被岁月羁绊了轻盈,又在羁绊中修炼澈悟,愈见从容澹泊,仿似一湖澄华无边。
李世民微微蹙眉,依然是李世民最熟悉最喜欢最依恋的丰韵,可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在流光中暗换的,是什么呢?
李世民不安的攥紧了手中的柔荑,温暖的,甜馥的,一如往昔。
长孙轻轻反握,安抚的微笑。
慈悲如神的拈花微笑,美丽,圣洁,湛透,慈悲。
还有深沉晶莹的温柔。
李世民屏息心惊。
柔荑仍在手,温暖的,甜馥的,可那微笑如此空灵,如此透明。
透明的温柔是慈悲。
她没有离开我,她超越了我,超越了岁月,超越了一切有形的无形的痛苦的甜蜜的羁绊。
明净光洁的额角,清润灵透的静眸,澄湛温柔的微笑,脉合了天地的气韵,通达了天地的智慧,风韵自然,化解无痕,一如初见时那个天地钟爱的女儿。
交缠的影子分开了。
圆融通透,辉煌纯洌,那是李世民够不着的圣殿。
影子分开了,凤凰涅槃,完美无暇,而这次,圈住凤凰羽翅者没能得到救赎。
世俗自有它的力量,正如灵魂自有它的力量。
各不相让。
受苦的是人心。
万丈红尘中,寻觅选择,刚方圆划定,又情惑意迷,虚实真幻,莫测难辨,是非决断,对错怅然。
握住的,追求中遗落;错失了,回首欲倾诉;不满足,心怨身边人;亲厚的,到头伤最深。
直到繁花落尽,恩怨两了;秋风肃杀,天地疏朗。
交缠的,会分开;熟悉的,添新涵;相伴的,终远离。
明悟的明悟,沉沦的沉沦,两不相欠。
终于懂得,所谓圆谐,不过高忘;俗世牵绊,总是纷扰。纵是天仙下凡,也难逃一身烟火。只为爱人,心甘情愿。可恨凡夫俗子,却永远贪心不足。
不如归去。
天地最钟爱的女儿,自有她辉煌的圣殿。
终于懂得,又如何?
生命若能重新选择,可会走上另一条道路?
不会。
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路,命运在血液里激荡,千姿百色的样貌血脉相和,异形同质。
生命,是一场轮回的劫活。
李世民心凄意乱,潸然泪下。
注: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张爱玲
她没有离开我,她超越了我。——歌德
长孙轻轻叹息,细细描摹过世民深刻俊美的轮廓。
简约流畅的线条,无一丝累赘,在岁月中锤磨至完美;隽雍内敛的风华,没半点瑕疵,于年轮里修练臻化境。四十岁的男人,如那深秋,沉凝简达,洗练空阔,早脱了花繁叶茂的娇嫩,却在锦衣玉食间留住了颜色。
清贵如玉雕,千年一瞬,温润纯透,质坚蕴深。
优雅得体,从容不迫,克制慎独,早已融入骨血。
却也不禁恸极泪下。
一滴,又一滴,泪流得极缓,象是抑止不住的慢慢流空了灵魂,无声无息得惊心动魄。
如此深沉的悲哀,窒息了身心,虔诚专注,一心一意,这是最真切的挽留,但不是忏悔。
长孙清淡温和的抚着世民的发,世民的眼,世民的脸,悄悄拭去泪水,默默理好鬓角。
也曾花前月下,也曾风雨同舟,也曾煮酒交心,也曾隐忍暗伤,世民,我们的日子是鲜艳华美的,只是在漫漫岁月中不可避免的消磨了光泽,家国烽火,心苦情焦,同一盘棋局中的我们各有各的位置,动弹不得,同一场心魔中的我们各有各的苦楚,无法互庇。
一个白衣灿耀的少年可以花样百出的博爱人一笑,一个皇袍威重的帝皇不能随心所欲的烽火戏诸侯。
牵一发而动全身。
我们的日子殚精竭虑,居正守衡,不敢妄动,失了灵动新鲜的日子只有沉凝的厚度没有轻亮的光泽。
世民,不必相求,这一生,我是你的,不怨不悔;但一生,也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