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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想跟王二喜去下面做伴?”这话不是吓唬他,为了保护我和娘的平静生活,我
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住手!”一声清叱从背后传来,我回头一看,娘不知道什么时候挺着大
肚子已经出来了,站在我身后。“把刀放下,放下!”娘的口气不容违抗,我只
好把刀放下。娘走到爹面前,淡淡说道:“哥,你看见我了,就赶紧走吧。”’
‘爹老泪纵横,上前几步,跪倒在娘的面前,道:“花儿,哥对不起你们娘
儿俩,跟哥回去吧,咱们好好过日子,哥再也不赌了,不喝了,咱们好好的过日
子”’
‘娘的眼圈红了,咬着嘴唇,任凭爹在她脚下哭着,好一会儿,她才说道:
“哥,过去的事情,咱不再提了,咱俩的缘分,也早到头了。我的心里,早就没
了你这个人,今天你出了这个门,以后,我们就不认得你了。”’
‘爹抬起头来,道:“花儿,你就不能”’
‘娘打断他道:“嫁出去的女人泼出去的水,你既然已经把我嫁了出去,我
就和你再没任何关系了。何况我现在就算是想跟你回去,也不能了。”’
‘爹颤声道:“为什么?”话音未落,他注意到娘的大肚子,惊道:‘这
你的肚子是王二喜的?”娘摇了摇头,目光向我这边看来,我和娘二目相接,
微微一笑。’
‘爹终于明白了,他忽然狂笑起来:“报应,报应啊!哈哈哈哈!报应,报
应啊!”他冲到院子里在雨中对着天空狂喊:“报应啊!哈哈哈,善有善报,恶
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时候一到,该报全报!哈哈哈,老天爷,你可真
有眼哪!”他又哭又笑,雨越下越大,彷彿鞭子一样抽打着他,一个闷雷滚过,
把他的声音全盖住了。我不忍再看,回头一瞥间,看见娘捂着嘴,也在无声地流
泪。’
‘不知过了多久,雨渐渐小了下去,爹也喊累了,想回到屋子里来,被我挡
住了,爹低声下气地对我说只想拿回他的东西,我才把他放进去。爹在地上捡起
讨饭篮子和打狗棍,黯然道:“花儿,宝娃,我对不起你们,从今往后,你们就
当我死了,好好过日子吧。”我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再理他。‘
‘突然,只听娘惨叫一声,我一惊,回头一看,娘双手抱着肚子倒在地上,
痛得五官都变了形,爹已经像条狗似的从门口飞窜出去,夺路而逃。我的头一下
子“轰”的一声炸开了,只觉得头晕目眩,顾不上去追爹,赶忙扑在娘身上。抓
住娘的一只手,道:“花儿你你怎么样?”’
‘娘痛得说不出话来,只说了一个字:“他”’
‘黑暗中传来爹隐隐约约的狂笑声:“打死你个野种我过不好你们也别
想”我发疯似地抄起菜刀冲出门去,爹已经逃得无影无踪,面前一片无边无
尽的黑暗。我把刀向黑暗扔去,刀光一闪,便被黑暗吞没了。’
‘我回到屋里把娘抱到炕上,抓住娘的手,眼泪滴在她的脸上,心如刀绞。
这个畜生!他竟然灭绝人性地在娘的肚子上打了一拳。我为什么没有杀了他?为
什么?以至于让我最爱的女人受到这样的伤害,我真是天下第一大蠢货!’
‘娘在炕上疼得满头大汗,我正想给她擦擦汗,娘却喘息着说道:“宝
宝娃我我要生了”’
‘我急忙跳下炕,说道:“花儿,你在这里等着,我给你找裴有财他老婆接
生去。”’
‘娘拉住我的手,道:“不不能去快快带我走”’
‘我一怔,娘说道:“他他要去告官抓咱们。”’
‘我一跺脚,道:“死也死在一起!”披上衣服冲进雨中。’
‘裴有财他老婆裴王氏带着她女儿裴小燕被我半请半拖地拉来了。她们把里
屋的门插住,让我在外面烧水,我一面往灶里填柴,一面听着里面娘撕心裂肺的
呻吟,心急如焚。’
‘一锅水烧开了,两锅水烧开了,三锅水烧开了,裴小燕把一盆盆热水端进
去,我想跟着进去看看,却总被她挡在门外,直到裴王氏一脸惊慌满手是血地跑
出来,对我说:“你媳妇肚子上让人打了一拳,伤了胎气又动了胎位,现在难产
了,我也弄不了,你快撑船到河西务去找郎中吧,迟了大人和孩子都保不住!”
我顿时眼冒金星,没等她说完就冲进屋里,和她们一起七手八脚给娘穿好衣服,
翻出两块珍藏的大洋后,抱着娘冲出了门。’
‘黄河已经涨水,小船在系船的桩子上被河水冲得来回打转。我抱着娘上了
船,把娘放在简陋的篷席搭成的船舱里,解开缆绳,船立刻被大水带得身不由己
地随波逐流。河西务在上游,可我已经无法控制船的方向,只能站在船尾拚命地
摇橹,好让小船不被刮翻。’
‘雨又下大了,带着电闪雷鸣。风声雨声雷声,却盖不过娘在船舱里一声接
一声的惨叫在黑沉沉的河面上回荡。我不停地抹掉脸上的雨水,眼前却仍然一片
迷蒙,我只知道我要带着娘到一个地方去,去那里生下我们的孩子,然后我们一
起幸福地生活,但我却找不到它在哪里,我向两边张望,看不见岸,所到之处都
是一片漆黑。’
‘船不知向下游漂了有多远,我已经筋疲力尽,再也摇不动了,扔下橹钻进
船舱把娘的身子抱在怀里,心想听天由命吧,如果船翻了,我们两人死在一起,
也不枉夫妻一场。’
‘娘的头发被汗水散乱地粘在脸上,我轻轻给她拨开,说道:’花儿,你扛
住,等一会咱们就到了。“
‘娘摇了摇头,脸上绽开一丝笑容,道:“我等不到了,哪个郎中也没用,
当初生你的时候,接生婆就说我屁股小,生孩子危险,可我扛过来了,接生婆又
说我不能再生了,果然十几年都没有怀上,可这次你就偏偏让我怀上了,我想,
这是命,上一次我能挺过来,这一次是菩萨给咱们送来的,也一定能扛过来。可
现在,我知道我是不行了”’
‘我哆嗦着嘴唇,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抚摩着她的脸说:“你别胡说了,
菩萨给咱送来的,你就能扛住。”’
‘娘又摇了摇头,说道:“你别拿好话哄我了,生孩子的事,你一个男人家
懂什么”她喘了口气,道:“你是见不到孩子了,可我能见到,所以这
算是我们有了孩子了吧?”我含着泪点点头,娘又道:“所以我能管你叫娃
他爹了。娃他爹”’
‘“哎,娃他娘娃他娘”我再也抑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娘伸手给我抹去泪水,道:“他爹,别难过,这都是命里注定的,咱们一
块过了一年的快活日子,我早知足了。他爹,我死了以后,你千万要再找一个,
要不,谁给你做饭呀”’
‘我抱着她,说:“快别说傻话了,天一亮,咱们就靠岸找郎中去。”’
‘娘艰难地笑了笑,说道:“不不行了你看我脚底下。’我低头一
看,正好一道电光照进船舱,我满眼立刻都充满了红色——娘的裤子早已被她下
身流出的鲜血打湿,血顺着她的裤管,已经流了满船都是!’
‘我顿时大吃一惊,站起身来想冲出去摇橹,无论如何也要让船靠了岸,娘
把我拉住,说道:“他爹,别去了,啥都没用,你就在这儿陪着我,咱俩剩下的
时辰不多了。”我颓然坐下,把娘的身体揽入怀里,只觉娘的脸颊冰冷冰冷。’
‘娘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却还强作笑容,道:“趁还来得及,咱俩回想回想
这一年里咱都有啥高兴事,我到了下面,也好记着,讲给咱娃听他爹你
抱紧我我冷”’
‘我忍着泪,于是我们一起回忆这一年来的每一件大事小事。我说,娘听,
说到有趣的地方,娘还会笑出声来,我说错的地方,娘总能准确及时地纠正和补
充过来。她忽然不再像一个垂死的人,而又恢复了她平时的音容笑貌。’
‘我们沉浸在美丽的回忆中,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外面的风雨,忘记了许许
多多不愉快的往事,彷彿不是坐在波涛汹涌的黄河上的一叶小舟中,而是坐在家
里温暖的炕头上。渐渐地,我也从悲伤中脱离出来,和娘一起快乐地回忆着,甚
至没注意到娘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眼神越来越散乱,回忆越来越支离破碎。’
‘终于,在我讲完第一次给娘买首饰后,娘安静了,什么也没说,我摇她的
身子,她也没有反应。她的脸色苍白,嘴角上却依旧残留着一抹笑意。我知道,
那个时刻已经来到了,娘带着我们的孩子,向很远很远的地方走了。’
‘我想哭,却哭不出来,我抱着娘的尸身,摇摇晃晃在船舱中站起来,我想
抱着她跳进黄河里去,和她一起到那个美丽的天堂去生活,可我只来得及发出一
声野兽般的嘶吼声,就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风雨也已经停息,或许这已经不是第二天
的早上,而是第三天,第四天,乃至第五天的早上,因为娘身上和船上的血早已
干透。我从船舱中望出去,看见了河岸和一个河岸上的小村庄,于是便强打精神
把船摇到岸边。’
‘我把娘埋在了山坡上,在她的墓旁搭了座小草屋,我要永远陪着她。我不
再去种地,而是学着那个曾经是我爹的人,做了船工,因为每一次当我在河上行
船的时候,都能回忆起我和娘第一次私奔时的欢欣。’
‘当然,我用来载客的船不会是我撑来的那条船,不仅仅是因为有血,客人
不坐,更重要的是我不愿意娘的血被人踩在脚下,因此我把那条船劈开,把被血
染过的部分做成了一张桌子。娘的血早已把它浸透,连漆都不用上,每一次闻到
这张桌子上散发出的血腥味,我都彷彿觉得娘还在我身边,没有离去,因为她身
体的一部分还在和我朝夕相处。虽然过去了很多年,血腥味渐渐淡了,但我还是
能闻得很清楚。’
‘后来我就这样年复一年地陪着娘在这个村庄里生活着,再后来遇见了你来到这
里,和我一起喝酒。’
*** *** *** ***
老船工结束了他的回忆。夜已经深了,我却沉浸在他的故事里,久久不能回
到现实中来。我终于明白了我面前这张放着酒菜的桌子的来历,明白了他为什么
妻子会死去多年、没有儿女,似乎也同时明白了窗外墙边的那个大土堆是做什么
用的了。
也许在黄土高原那层层黄土下,还被历史积压着无数这样不为人知的故事。
这个皮肤与孕育他们的土地呈同样颜色的民族,就是这样一代代在这块贫瘠而又
多灾多难的土地上挣扎、呼喊、惨烈而无声地抗争,也许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自
己是在抗争,而只是一种对这种生活的本能反应。
不管怎样,他们毕竟在生活的压迫下,轰轰烈烈地反抗过呀!
包括这个故事里所有的人,他们都在反抗。
我端起一碗酒,那张红桌子在我刚得知它来历的时候,曾经让我脊背发凉,
此刻在我眼中却是那么的柔和。我大声说道:‘老哥,兄弟我敬你一碗,也敬嫂
子一碗!’
然后我咕咚咕咚把一整碗烈酒全都灌了下去,咕咚一声栽倒在炕上。
这一夜我做了很多梦。
第二天和老船工分别时,他劝我要在还来得及的时候,多回家,看望看望自
己的母亲。男人有时永远体会不到女人的那种牵挂有多么深,尤其是出门在外的
儿子永远不知道,自己是被母亲多么深切地盼望着。我接受了他的忠告,因为我
在昨天晚上听到他的故事以后,就已经决定要回家了。
我步行了几公里,在公路上拦住了一辆开往西安的长途客车,我准备在那里
买火车票。
在汽车上,不知怎的,一首老歌的旋律,竟一直在我脑中回旋:
‘记住我的情,记住我的爱,记住有人为你在等待。我在等着你回来,千万
不要把我来忘怀。’
火车票很紧俏,我只好买了两天后的,利用这个空挡,我去了一趟西安半坡
文明遗址。
在半坡遗址前,有一尊母亲的雕像,我站在雕像前,浮想联翩,也许,这个
母亲,就是中华民族的夏娃,整个中华民族的母亲。诗人杨炼曾在诗作《半坡组
诗》中,把她想像成女娲。
‘一尊母亲的雕像
俯瞰这沉默的国度
站在悬崖般高大的基座上
怀抱的尖底瓶
永远空了
我在万年青一样层层叠叠的岁月中期待着
眼睛从未离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