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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便取阅,玮取了一本《四零年生物学年鉴》。子蔚笑道:“要是我一定先取音乐书,这叫不务正业。”两人同到饭厅用饭。这个小伙食团约有二十来人,今天是周弼监厨,他向玮介绍道:“我们有人采买,有人监厨,也就是帮着做饭。”又对大家说:“今天的萝卜汤是自己菜地里的。这已是最后一批菜了。”子蔚看看墙角的萝卜堆,说:“还够吃两次。”玮道:“我还想着来浇菜呢!”有人说,那得等明年了。
次日是星期天,玮起晚了,近中午才出门去找玹子。在陡坡口上忽见从下面冉冉升起一人,又是殷大士。她今天不怕人记不得了,换了件灰绿色旗袍,罩一件墨绿色长毛衣,含笑望着玮。玮于高兴中有些不安,心里暗道:“这人也太胆大了。”大士开口道:“我来和你一起跑警报。”“要是没有警报呢?”玮道,说着两人都笑了,倒像是他们盼着来警报似的。近来警报确实少了一些。“我们提前跑警报吧!”大士说。玮道:“我是要去找姐姐。”大士说:“我还以为你站到这里等我呢!”两人站在坡口说话,忽然坡上迅速地上来一个人,“殷大士,家里有客人,太太找你呢!”大士把脸一板,说:“又不是我的客人。”拉着玮玮就走。玮忙道:“我真的要去找姐姐。”那来人说:“澹台玮很懂事。”玮诧异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大士道:“你也会知道她的名字,她叫王钿,是个暗探。”玮有礼貌地点头,说:“你好!”见她们堵住坡口,便说要回去拿点东西,仍进祠堂去了。这里大士往城外走,说:“我自己跑警报。”王钿追上去劝说,两人出北门去了。
玮回到阁楼上,眼前拂不去大士的影子,心里很是不安。他知大士生母早逝,虽得父亲宠爱,究竟缺乏入微的关心,养成个霸王脾气,其实心里很需要润泽。他想了一会,仍出门去找玹子。不料玹子不在家,想必是到保罗那里去了。玮在街上吃了一碗米线,缓步回到阁楼上,给父母亲写信。
门上有剥啄声,玮起来开门,又是殷大士!她绷着脸,神情似怒似怨。玮心中暗想,这可怎么得了。大士开日道:“孟教授在吗?我找他老人家请教人生问题。”玮说:“孟教授不在,有一个澹台玮在这里。”两人互相看着,同时大笑起来。玮问:“你怎么知道上阁楼?”大士道:“想找还会找不着!我和王钿订了君子协定,她放我自由一天,我保证这一学期都不惹麻烦。她其实也懒得管我,但她不得不听吩咐办事。”两人坐下来,有一搭没一搭随意说话,都十分快活。大士说:“你是我的好朋友,我要领你去见我父亲,让他带我们去打猎。”玮说:“我没有打过猪,而且不主张打猎。”大士问:“为什么?我觉得打猎痛快极了。我小时候坐在父亲的马上,现在我自己骑马了。追着动物跑,最让人兴奋。”玮沉思道:“这是说你去追逐一个目标,可是不是建设,而是破坏,把一个动物活生生打死不是很残忍吗!”大士垂头想了一下,说:“我们打的无非是狼、狐狸之类的——不过,我以后不打猎了。可能一枪下去有个小崽子就没得父母。我倒愿意父母双全才好。”说着忽然哭起来。她的心从小披着一层铠甲,却掩藏着无比的温柔。玮心中充满了同情,恨不得去抚摸她黑亮的头发,但只递给大士一杯水和自己的手帕。号啕大哭,跺脚大哭,摔东西骂人,在大士都是常事,从没有像这一回哭得这样文雅、深沉、痛快、舒适。她抬起一双泪眼对玮说:“明年我高中毕业,家里想让我去美国上大学,我是不去的。”玮道:“留学也很好嘛!不过抗战胜利了,你可以到北平上大学。你不知道北平有多好,从地理环境上讲其实也是一个坝子,四面有山环绕,从住的人来说,到处是学生,好像到处有读书声——这是一种气氛。”大士道:“听说北平学校时兴选校花,你姐姐就是校花。我见过你的姐姐,她真是一个美人。我想你的母亲一定也是个美人。”玮笑道:“当然是,还有我的父亲也很美,他是实干家,从不说空话。”大士轻叹道:“你很幸福。”玮说:“什么时候我要把你介绍给他们,说这是我的好朋友。”大士轻轻擦拭着脸,拭出一朵芬芳的笑靥,一大滴泪珠还挂在睫毛上。泪珠映出了玮脸上的笑容,那是一个青年男子诚挚的、充满热情的笑容。这是那永远刻在心上的一刹那,一个人一生中有这样的瞬间,就可以说得上是幸福了。他们命运不同,寿夭不同,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都在心上拥抱着对方的笑容。
他们隔着煤油箱默然相对。
“澹台玮!”子蔚在门外叫道,“你是不是一直睡到现在?”一面推门进来,见房中坐着一个少女,因问:“来同学了?”玮忙站起介绍道:“这是嵋和慧书的同学——殷大士,她是我的好朋友。”大士已经猜到这是萧先生,默默地站起鞠躬。
子蔚和蔼地微笑道:“那你是在昆菁中学读书了,我每次去植物所,常从铜头村经过。”又随意说了几句话,才对玮说:“我没有什么事,不过出来走走。”转身下楼去了。大士拿起玮的手帕,仔细叠好,说:“洗了给你。”玮送她到门口,心中有些不安,不知接待大士是否合适。大士说:“我的代数很糟糕,下星期我带习题来,你教我做可好?”玮踌躇道:“下星期我要到龙尾村去。”大士说:“那么就下、下星期。”一扬手人已经到了坡口,像沉下去似的,很快不见了。
坡口米线店传出锅勺相碰,碗碟叮当的声音,还有店主人的大声吆喝:“豆花米线两碗,免红!卤饵块三碗,免底!”
玮站在祠堂门口,怔了一会,转身进门。
过了几天,玮搬回宿舍,房顶上有好几条缝,是木板有缝而草没有盖好,同学说不仅是一线天,而是数线天,月光照进来,照出了几何图形,在这月光的画中年轻人正好编织自己不羁的梦。
一天,玮在跑警报时遇见颖书。颖书说:“王钿这几天常去找我母亲,不知要干什么!”玮笑道:“莫非要放蛊。”颖书脸色一下变得青白。玮忙道:“我是说着玩。”颖书脸色渐渐恢复,说:“你要当心,我是为你好,其实我要和你说一件正经事,你可要参加三青团?”玮摆手道:“我不参加任何政治团体,我父亲就是这样。”颖书道:“参加一个政治团体,大家可以一起来实现抗日救亡的心愿。”玮沉吟道:“这很难说。”两人沉默了一阵,左右都飘来教师讲课的声音,他们仍在利用跑警报时间坚持在野外上课。这时周弼和吴家馨走过来对玮说:“今晚众社有读书会,大家谈心得,你来参加吧!”吴家馨特地从黑龙潭来,玮问:“孟离己怎么没有来?”吴家馨说:“她也参加过好几次,今天大概不想来。”吴家馨也确实说不出孟离己的许多为什么。玮说:“我们好像进入一种逐渐分裂的状态,很多不同的事要选择,很费脑筋。”吴家馨道:“你来听听大家讲话,很有趣的。”一时解除警报响了,遂各自散了。
晚上玮去参加众社的聚会,先讨论时事。有人讲了一些国民党贪污腐败的情况,官吏勾结奸商抬高米价的事情,又读一本讲解唯物史观的小册子,玮觉得很新鲜。
会散以后,有些同学意犹未尽,要去坐茶馆,打几圈扑克,玮跟着出了校门,经过城墙豁口较偏僻的地方,有两个学生模样的人走过来,问道:“你是澹台玮吗?”“是的。”玮答,黑暗中看不清两人的面容。其中一人又道:“请往这边来,有点事商量。”玮不在意地跟着走,仍在想刚才的聚会。走了一段路,玮猛省地站住问:“到底什么事?”两人并不答话,低吼一声,四只拳头同时伸出,一下子把玮打倒在地。幸亏玮学过拳脚,早已翻身跳起,向后跳开,两人没有料到玮有这点功夫,一个人再向前动手时,另一人将他喝住,说:“我们奉命通知你不要和殷家小姐来往,你是明白人,不用多说了。”说罢两人扬长而去。玮觉得自己肩上火辣辣的痛,四面是无边的黑夜,真好像落入了武侠小说。自己站了一会儿,只好慢慢走回宿舍,对有些同学的招呼都没有看见。
除了肩膀,腰也痛起来了,看来打手是分工的。玮躺在床上,觉得身上的痛还好受些,心里的烦乱更叫人难忍。“为什么我不能和大士接近?为什么这样对我?教室、实验室和运动场以外的生活竟是这样野蛮。殷大士知道了会哭吗?父母知道了会怎么想?三姨夫和萧先生知道了会怎样做?他们会责备我吗?我做错了什么呢!”玮用被子蒙着头,忍不住呻吟。一个同学走过来问,是不是发烧了。玮说,不过有点不舒服,不要紧的。玮辗转反侧,几乎彻夜无眠。次日勉强去上课,在教室里忽然悟到,那两人不打他的脸,是不愿留下太明显的痕迹。经过几节课的思索,玮决定不把这事告诉别人,尤其不能告诉玹子,玹子会要去质问,这样对殷大士很不好。晚上他早早上床休息,除了伤处疼痛,浑身像有什么东西箍住,怎么躺都不舒服,忽然睁眼见玹子站在床前,连忙慢慢坐起,说:“你怎么肯进来。”“我怕你走不动,你疼吗?一看就知道你不舒服。”玮慢慢穿鞋说:“我照常上课呢!出去说吧!”玮领着玹子到实验室坐了,他有钥匙。“你怎么知道?”玮问。“下午荷珠到我办公室去了,说是去看殷太太,顺便和我说句话。说是殷家不准殷大士和你来往,已经闹翻了天。”“我们不过才见了两次面,何至如此。”“据荷珠说,打人的是一个想攀亲的人家,这样的人家不只一个。”“说不定一家一家轮流来?”玹子道:“现在还摸不准是哪一家,我们弄清楚了总要说话。”两人商量了一阵,决定先禀报孟弗之和萧子蔚。玹子说,她在宝珠巷加租了房子,有里外间,让玮去住着养伤。玮笑道:“哪儿就那么严重了。”临分手时,玮问保罗呢。玹子说:“又去重庆了,他很忙。”
孟、萧两先生商议,认为这事不宜张扬。不然对两个年轻人都不好,还可能涉及地方势力和学校的关系。玮应以学习为主。一时不和殷大士来往也好。玮也同意。只和玹子说,再来找怎么办?玹子出主意说:“可以对她说,大家都年轻,上学不可分心。”玮心里想她不会听的。玹子笑说:“说起来,殷大士真是一个美人,带野气的美人很不多见。”玮说:“她也说你是美人呢!”玹子道:“我么,我是带傲气的美人。”
玮没有料到这担心很容易就解决了。
约两周后,也就是大士要来做代数题的星期日,玮收到一封信:
“我不能来找你做代数了。父亲要带我到重庆去,说是那里很好玩,可能一个月回来,再还你手帕。”
信没有上下款,字迹也充满了野气,纸上有一滴墨水的痕迹,玮想起那一滴大的泪珠。这样的分别虽然省事,玮心里总像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在缠绕,不知何时才能和大士再见一面,在繁忙的功课和各种活动中,不时会漾起这一缕思念。
殷大士到重庆上学去了。传言说这似乎是一种人质,谁知道呢。
第三节
十二月中旬的一天,天气很晴朗。又是一个跑警报的日子。红球挂出了,空袭警报凄厉地响起。人们三三两两地往外走,并不觉得今天会有什么不同。孟弗之因学校事忙,约有十来天没有回家了,现在随着跑警报的人群,走出东门回龙尾村去,他要告诉碧初和孩子们珍珠港事变的消息。乡下看不到报纸,家里没有收音机,若是没有人来来往往,什么大事也不会知道。他想着战争的局势,日本和美国作战,日本多了敌人,我们则多了朋友,这是好事。学校的艰难情况让人忧心,还有玮玮近来的遭遇;关于宋朝冗员的文章,不过是腐败的一个方面。这一年又写了好几篇文章,要写的还多着呢。又想着近来关于陈纳德十四航空队的消息,说已有多架战斗机到昆明,要在空中打击日军的侵袭,飞行员在昆明、仰光两地受训,不知何时开始战斗,又不知什么时候有我们自己的飞机。这大概是千千万万中国人一致的想法。
路走熟了便不觉得远。这两年,弗之常走路,发现若是跟着一个目标就会走得比较快,现在他随着一匹小黑马,快步走着,心头渐觉轻松,不觉已到了龙尾村外的松林。看见一行行各种摊子,许多人来来去去,知道今天又是赶街子,只见人群中走出一双小儿女,正是嵋和小娃抬着十几挂松毛,嵋手里还提着一篮菜,小娃个子矮,松毛滑到他这一边。嵋说:“推上来,推上来!喊你推上来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