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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挂松毛,嵋手里还提着一篮菜,小娃个子矮,松毛滑到他这一边。嵋说:“推上来,推上来!喊你推上来嘛!”弗之快步走上去要接过松毛。“爹爹!”两个孩子大喜,按住松毛,“我们会抬。”“娘又病了,不过今天好一点。”三人来到芒河堤上,忽听飞机声响,不像轰炸机,弗之心想。蓝天上飞过一队飞机,机翼上没有太阳旗。“我们的飞机!”人群中有人在喊。这一队飞机果然是截击日机的,它们向天边出现的敌机飞去。
九架沉重的轰炸机排成三行,我方的战斗机向它们开火!它们身手灵活,忽上忽下,对着笨重的轰炸机射去炮弹、枪弹。一排排火光,一阵阵闪亮,一个火球坠落下来,在空中炸开了,亮光四处迸射,紧接着又一个火球落下来,那是日本飞机!横冲直撞、无人阻挡的日本飞机掉下来了!糟践生灵,万恶不赦的敌机掉下来了!赶街子的人都扔了手中的东西,拍手大叫:“打下来了!打下来了!”一时“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声此起彼落。小娃抽出竹竿一面跑,一面挥舞,喊着加油!加油!像是在球场上。
弗之伫立堤上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嵋仰头问:“爹爹,是不是要打回北平去了?”弗之长叹一声:“不那么容易啊!”天上的敌机转头逃走,我方飞机紧追下去,留下一阵轻微的爆炸声。弗之招呼小娃回来,拾起松毛串好,三人一起回家。后来据说这次空战打下日机三架,挨炸惯了的昆明人个个觉得自己长高了几尺。
这就是嵋和小娃的梦啊!打下日本鬼子的飞机!
宝台山的路由石块歪斜地铺成,石缝中的草还是很绿。小娃曾在这路上崴过几次脚。嵋一路絮絮地告诉家里的事,青环让她的姑姑叫走了,娘有几天不能起床,多亏钱太太和凌姐姐轮流来帮助料理。快到家了,两个孩子飞跑进门,大声说:“娘,打下日本鬼子的飞机了!”碧初正坐在矮凳上洗衣服,惊喜地站起来,只觉两眼发黑,天旋地转,弗之抢步向前扶住,嵋和小娃一起跑过去夺过碧初手中的衣服,说:“娘又不听话了,我们刚出去一会儿,你怎么就干活!”碧初微笑道:“我已经好多了。”一面重重地靠在弗之肩上。“幸亏爹爹回来了。”两个孩子心里默念。三人扶碧初进房,靠在床上,弗之觉她身上微微渗出冷汗,心上发愁,说:“上星期还好好的,怎么这样了?”碧初勉强道:“没有什么,这病时好时坏,也是常事,我应该听嵋的话。”三人垫枕头,掖被子招呼了一阵。拾得也挤在脚边蹭,碧初叹道:“福气够好的了,还要什么。”
弗之告诉了日军偷袭珍珠港、日美开战的消息,碧初高兴地说:“好像是有了盼头。”嵋和小娃马上找来地图,要指给碧初看,弗之说:“先让娘休息吧,我们听嵋的。”嵋让小娃做功课,自己熟练地晾好衣服,用洗衣水把房间擦拭了一遍,然后到厨房做饭。这时有人从晾的衣服中间走过来,是江昉先生。
江昉两眼放光神情兴奋,嘴上的烟斗有节奏地一动一动,大声说:“到底有这一天!我刚才在山上观战,你们这儿看得见吗?”弗之一面给碧初倒水,一面说:“在芒河堤上看见了,赶街子的人都兴奋得大呼口号,这回世界局势大变化,似乎有点希望,至少敌机的轰炸会减少些。”两人坐下,江昉说:“你们的桌椅真干净。轰炸了这么久,咱们居然都没死。我看外部的情况有变化,内部的问题渐渐出来了。听说中央军某部克扣军饷,士兵生活很苦,也有冒领军饷的。这些人发国难财,该下十八层地狱。”弗之道:“那开仓放米的问题,也是叫人寒心。有权的平价买进,高价卖出,一转手就是多少万,可老百姓吃什么!”江昉说:“人心远不如以前那样齐了,‘壮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现在也许还不到这么严重,可是前景堪忧。”弗之道:“贪污是历朝的大祸,所谓‘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是老百姓总结出来的。”江昉道:“清朝就更不用说了,一部《官场现形记》留下了真相。”说着站起,踱了几步,转身道:“听说延安那边政治清明,军队里官兵平等,他们是有理想的。”弗之道:“整个历史像是快到头了,需要新的制度,——不过那边也有很大问题,就是不尊重知识,那会是很大祸害。”江昉不以为然,说:“知识固然重要,但对我们来说,和人民大众站在一起最重要。”
忽听里间一声脆响,是茶杯落在砖地上的声音,弗之忙进去看,见碧初面色苍白,勉强微笑道:“连杯子也拿不住了。”弗之俯身安慰。江昉站在门边叹道:“内人前天来信也说是病了,她的体质还不如孟太太,你们可要熬着,要熬出头啊!”他的家眷在成都,总说是要来,可是没有来。
一时碧初睡了,弗之扫了地,仍请江昉坐。江昉拿下烟斗:“我看你关于宋朝冗员的文章口气太温和,根本原因在于长期的封建制度,你刚才也说我们的制度走到头了,怎么不写进去?”弗之苦笑道:“已经受到盯梢了。你知道我这个人素来是不尖锐的,可是总遇到这样那样的麻烦。进步的人说我落后,保守的人说我激进,好像前后都有人挡着。”江昉磕磕烟斗,说:“我只有来自一方面的批评,自由多了。我要做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这叫不自由毋宁死啊!”说着哈哈大笑,抬头看见墙上挂着那幅弗之写的邵康节的诗,不觉道:“这意境很好,可是这样的乱世谁做得到?”
弗之沉思道:“若能在心里保存一点自蘸清溪绿的境界,就不容易了。”江昉说:“想法会影响行动,要是真做起来,岂不是自私自利?”弗之微笑道:“我想你也盼着有一天能够得到纯粹的清静,好邀游九歌仙境之中。”江昉磕磕烟斗,说:“你看透我了。”仍把烟斗放在口中。弗之忽然想起,从柜角找出一包烟丝,递给江昉,“这是舍亲送的,我又不抽烟。”江昉接过,笑说:“他多送些才好!”
门外一阵笑语,听见嵋在唤:“葑哥!凌姐姐!还有你,柳”。果然从晾的衣服中出现一个很大的狗头,似乎在笑。雪妍随弗之进去看碧初,卫葑和江昉很自然地走到一边说话,柳坐下来看嵋做饭。
嵋现在是烹饪能手了,先做什么、再做什么,同时做什么,很符合运筹学。她一面手上忙碌,心中却在背诵《吊古战场文》,那是娘布置的功课。“沙草晨牧,河冰夜渡。地阔天长,不知归路。寄身锋刃,腷臆谁诉?”“鼓衰兮力尽,矢竭兮弦绝,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降矣哉?终身夷狄。战矣哉?骨暴沙砾。”战争多么可怕,它把生命夺走,能不能把正义留存下来?我们总算亲眼看见日本飞机掉下来了。这就是正义啊!那蓝天上的战场该怎样凭吊?正想着,有什么牵动她的衣服,那是柳,它用目光把嵋的眼光引向炭火,“哎呀,米汤溢出来了。”嵋赶快打开锅盖,支上筷子,一面说:“好柳,多谢你提醒我。”柳便伸出一只爪子要和嵋握手。“现在不行,你看,你看,忙着呢!”嵋说,柳怏怏地放下爪子,起身转了一个圈,仍坐在嵋身边,它喜欢看做饭已是出了名的,无论是米太太还是雪妍做饭,它都关心地坐在旁边,好像随时要帮忙。
大门边,江昉和卫葑谈了一阵,要下山去,刚迈出庙门,卫葑见他长衫下摆撕了一个大口子,连说:“停一停,江先生,衣服破了。”江昉低头一看笑道:“可能好几天了,我都不知道。”雪妍在屋里听说,很快拿出针线,蹲下身来缝那破绽,柳马上走到她身边坐下,比她还高,雪妍对它一笑,它似乎也在笑。柳和雪妍是最好的朋友,一时缝好,江昉拱手致谢,下山去了。卫葑拿起水桶去挑水,雪妍回到屋中,见弗之的一件破衣服,便拿起来补。碧初精神已好多了,听说柳来了,让它进屋,柳和碧初握手,眼光十分亲切,像是在问,你好些吗?
雪妍道:“我看五婶好多了。”碧初道:“刚才又晕了一阵,睡了一下好一些。”雪妍道:“这几天,米太太身体也不好,她怀孕了。”碧初惊喜:“这是喜事,他们有后代了。”雪妍叹道:“这后代还不知漂泊到哪一天。他们要来看望五叔和五婶。”
说起这个犹太家庭,大家都很同情,世界上居然有没有祖国的人,多么奇怪!周围的人常因看到他们,而为自己有祖国,且在为她受苦、为她奋斗,而感到骄傲。雪妍缝好衣服,见一支洞萧插在瓦罐里,拿起来抚摸,笑说这也是件传家宝,那天听见嵋吹,声音像从远山中飘来似的。这时,小娃做完功课走过来,拿起洞萧便吹,吹的是一支古老的曲子——《苏武牧羊》。苏武留胡十九年,在冰天雪地中牧羊,不肯投降,终于归汉,回到自己的祖国,自己的家。小娃吹出的萧声并不美妙,但似乎传达着一个信念。
柳忽然低吼一声向门外跑去。不多时,卫葑挑着一桶水走进来,后面有两个外国人,柳围着他们转,好像久不见了,那两人是米先生和米太太。米先生打着领带,拿着手杖,米太太穿着长裙,拿着一本书。半边头发向前流,遮住半张脸,这是她的发式。
屋里窄小,只米太太进屋去。她说知道碧初不舒服,早想来看望,只是怕打搅。碧初靠在床上,微笑道:“我这病没什么,头晕一阵,过去了就好了。从落盐坡走来,累不累?”雪妍用法文翻译。米太太习惯地用书遮住脸上的疤痕,“雪妍告诉你我们的好消息了吗?我怀孕了。我做过一回母亲,但是现在没有孩子。我知道,你是个成功的母亲,你会给我经验和福气。”碧初轻声叹息,她并不认为自己是成功的母亲,三人低声谈话,脸上都是喜洋洋的。
弗之请米老人在院中坐了,他们谈论珍珠港事变后的局势,谈论云南小村的环境。弗之关心地问起米家的生活。米老人很有外交家的风度,谈吐有趣,态度可亲。他说,他和妻子都极喜欢这个小村。龙江、芒河常让他们想起莱茵河。他在莱茵河边长大,从来认为德国就是自己的祖国,愿意为她生、为她死。一九三三年,他从任上被召回国,随即以莫须有的罪名——也许是十分明确的罪名,只因他是犹太人——被驱逐出境。
弗之叹道:“犹太民族是伟大的,经过几千年的漂泊,被排挤、被驱赶,还保留着自己的文化和传统,立足于世,这是多么不容易!希特勒排犹就是反人类。他发动的侵略战争也证明这一点。”
卫葑放好水桶走过来,说:“什么时候能完全消除种族之间的隔阂就好了,当然希特勒的残酷的灭绝人性的行为,不是因为隔阂,而是因为政治的需要。”米老人说:“葑很了解我们,我常想,他不只是一位出色的物理学教师。”卫葑笑道:“我还是一个出色的邻居呢!”嵋走过来,说:“你还是一位出色的兄长。”米老人赞许地看着嵋,大人孩子,屋里屋外,大家愉快地谈话。
这一上午,孟家为了截击日机的胜利,和一个小生命的孕育,处在一种节日的气氛之中。
一九四二年的元旦来了,春节来了。几个月来轰炸显著地减少了。不用跑警报,真是稀奇事,战争似乎暂时隐退了。孟、李两家,还有文科研究所的单身教员,一起过节。他们在地上铺满了松枝,踩上去软软的。松树的气味充满全屋。有人拿了红纸来,嵋和之薇糊了好些小灯笼,错落地挂在墙上。蜡烛不够,只点了几支,房间便大变样。烛光跳跃着,松枝的绿色映上来,使得陋室像一个绮丽的梦。这是大家在东藏期间的一个特别的充满希望的节日。
春天来了,昆明因四季不分明,花事从来不断,不像北方的春天来得那样热闹,而是淡淡地,在一种“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意味中悄然来到。宝台山上,一片片五颜六色的野花,次第开放,宛如一块块花毡包裹了山坡。在文科研究所墙外的操场上,要举行一场劳军演出,这个消息使得这一带的村民们都很兴奋,军队派人来搭戏台,用了两天时间,嵋和小娃天天跑去看,眼看戏台逐渐成形,两个孩子有一种成功的踏实感觉,这是在建设什么,而不是在破坏什么。抗战前嵋还看过几次演出,小娃一次也没有看过,他一直在问,是不是真的人在台上走?知道演出剧目是《群英会》以后,碧初给他们讲了《群英会》的故事。他们都看过《三国演义》,诸葛亮、周瑜都是熟人了。演出这一天小娃问了好几次,天怎么还不黑。好容易天黑了,几个汽灯打足了气,挂在台前,亮得耀眼。皎洁的月光不知移到哪去了。士兵们军服整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