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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时分,郑惠枌和李太太带着之薇、之荃来了。之薇整齐地梳着两条小辫,之荃脸上也很干净,他们还带了一篮面点,有花卷、酣糕等,李太太进门先夸婴儿,随后又夸面点,拿了一块酣糕,在婴儿眼前晃,说:“小贩是好久不做了,这次是专为你做的。”卫葑招呼客人,端茶倒水,不时伏在雪妍耳边说几句话。两人又不约而同地望一望那蜡烛包,好像怕他会突然不见。惠枌心下好生羡慕。想着有贴心的丈夫和自己的孩子,大概是女人最大的福份了。李太太似乎明白她的心思,发议论道:“女人就是命苦,生孩子受多少罪,可还要自找这个苦,以苦为甜这才叫真命苦。”卫葑笑道:“这就是伟大的母性。若没有这种以苦为甜,人怎么能延续?”士珍道:“伟大的母性,这是男人的论调,哄哄我们。”惠枌道:“李太太说风凉话了,你什么都有了,可以这么说。”大家笑一阵,说到搬进城的事,各家都已找了房子,估计到秋天,这里就没有学校的人了。可是城里也不安稳。从滇西、广西、贵州,日本人都可能打进来。惠枌伏在蜡烛包上,看那张沉睡中的可爱的小脸,轻声说:“打来也不怕,我们有卫凌难呢!”
金士珍格外兴高采烈,说她看见满室彩霞,这样幸福的小家庭如今世上还有多少呢!新生儿,前途无量!父母必定会享他的福。卫葑听着,谢谢她的吉言。
又过了些时,雪妍身体渐好,都觉得她比产前更有精神,他们已定好下个星期搬家,再稍后几天,米家也要搬走。
卫凌难虽是早产儿,却很健康,一天一个样,在蜡烛包里很不安分,会一点点往上蹿,上半身蹿出了襁褓,两手在空中挥舞,使雪妍佩服不已,“真能干,宝宝真能干。”这是她自编的儿歌。他的哭声嘹亮,米太太说像是英雄齐格弗里德的号角。每次喂奶,雪妍都觉得很神圣。乳汁的热流把她和婴儿缠绕在一起,连卫葑都在这以外。卫葑开玩笑道:“我真有点嫉妒他。”雪妍正照习惯对着墙喂奶,回头一笑,乌黑的短发衬着雪白的脸庞,半开的嘴唇红得鲜艳,幸福的光彩洋溢开来,似乎有一个大光环笼罩着他们母子。卫葑觉得自己的心在膨胀,忍不住上前抱住妻儿,吻她的头发。
落盐坡小瀑布的水,有着冲刷的力量,卫葑在打着旋涡的水里漂洗东西,总是很高兴,还联想到流体力学的问题,他回来告诉。雪妍叹道:“真不该让你去洗东西。”卫葑说:“我高兴。”一面熟练地把各种破衣烂衫挂得满院。搬了椅子让雪妍坐在房门前,“现在周游世界。”他指着一块布说,“这是美洲。”又指着一块布说,“这是欧洲。”一块布上有一大块黄印,“这是澳大利亚的独石。”一会又说:“我带你去太阳系逛一逛。”就随便指着,这是火星、这是木星地乱说,引得雪妍笑个不停。卫葑屋里屋外忙着,还不时摸一摸雪妍的手,抚一下她的头发,看她坐得是否舒适。
“哇——”齐格弗里德的号角响了,米家夫妇应声而出。宝宝睡觉时他们都不敢大声说话,这时,米太太跑去抱起婴儿,在屋里转了几圈,才递给雪妍。婴儿一到母亲怀中马上不哭了,雪妍笑着抱他进房。米太太跟进来,在雪妍耳边说:“亲爱的雪妍,我来宣布我又怀孕了。”雪妍高兴地抓住她的手,骄傲地说:“我们是永远存在的。”现任的母亲和未来的母亲目光相遇,都十分感动。
院门口一阵笑语,“庄先生。”卫葑从破衣烂衫下钻过去迎接,果见庄卣辰夫妇走了进来。“雪妍,我们带来好东西了。”玳拉边走边说,雪妍忙到布幔后整理衣服.婴儿已经吃饱,便由宝斐抱出相见。卣辰、玳拉放好大包、小包的食品,有奶粉、可可等。卫葑介绍了婴儿的名字,雪妍出来了,和玳拉拥抱,玳拉说人们看到这样年轻美丽的母亲,和这样漂亮的婴儿,心中自然会生出爱的力量,和平的力量,可以战胜一切困难。她从手提袋里拿出一封信放在雪妍手中说:“这是我们带来的真正的好东西。”雪妍已经感到这信的分量。这信封上写着卫葑、凌雪妍收,又写着孟樾、庄卣辰烦转,生怕收不到。庄先生说:“让雪妍看信,我们院子里坐。我们专门送信,借了车来的,车停在坡下。那小瀑布很美。”卫葑笑道:“洗东西很方便。”米先生煮了茶来,大家谈话。雪妍颤颤地打开信,一眼便看出这信是爸爸写的。“亲爱的雪雪和葑,我已辞去了那职位了,他们已经把我的名字用烂了,把我榨干了,有些新秀想要这个头衔,(你能想象吗?)有人接替,终于放了我。”
雪妍很久没能看到父亲的笔迹,这字迹的飘逸和他那心不在焉的神气有些像。这是好消息,可是过去不能更改了。母亲说北平城内生活很苦,缺粮少菜,但他们还好。雪妍为父母得到的待遇,感到一阵羞愧,把信读了好几遍,渐渐平静下来,走出房门递信给卫葑。卫葑读了一遍,向大家说了,都说是好消息。雪妍抱着婴儿,把信放在襁褓上。玳拉笑道:“三代人团聚。”几个人心中都有问号,这真正的团聚究竟在哪一天。
庄家也在筹划搬进城,因小黑马无法安置,一直迁延,看中一处房子,离蹉跎巷不远,还未谈妥。因车不能多等,卫葑送他们下坡,到瀑布边,汽车夫正舀水冲车,说这水真好,就是石头太滑。雪妍抱着婴儿,站在院门外送他们离去。
快开学了,卫葑系里有些事,进城去住两天。雪妍觉得身体已够强壮,不想什么事都等着卫葑。这天下午,她用棉被把熟睡的婴儿围好,心里说这是堡垒,妈妈为你做的堡垒。提着装脏布片的竹篮刚出房门,卧在院中的柳,立刻迎过来,把篮子衔在嘴中,四只脚不断地倒动,似乎在高兴地说:“你好了,你又要去洗衣服了”,随着走出了家。雪妍站在院门前,听见小瀑布的水声,如低吟、如细语。她循着蜿蜒的石阶下坡,身体有些摇晃,连忙扶着路边的树,站了一会,柳抬头关心地望着她,“没事!”雪妍说,拍拍柳,两个慢慢走到那池水前,瀑布声越来越强壮,“齐格弗里德的号角。”雪妍轻快地想。池边有人在洗衣服,都热心地问小娃娃可好,说雪妍养得不错。一个妇人站起来时,按一按脚下的石头,雪妍心想这里真应该装一个栏杆,给大家方便。一时间,洗衣人都散去了,只剩下雪妍和柳。她把布片在水中刷洗,又想起远方的父母,你们可知道雪雪在做什么,你们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阿难。很快洗好了,她要赶回去看阿难是不是要冲出堡垒。水涡旋转着,她有些头晕,站起身时也去按脚下的石头,可是身子一歪,很轻地,没有一点声音地滑进水里,雪妍似乎听见卫葑那一句“雪雪你来”,又听见爸爸的那一句“雪雪你恨我么”。她不要离开,她不要恨,她要紧紧地抱住亲人,可是她周围只有抓不住的水。旋涡推着她旋转,瀑布的水声淹没了她的呼救,她向下沉,向下沉,似乎回到了北平家中自己的小天地,那两扇玻璃门沉重地关上了。柳在池边来回急走,大声狂吠起来。近处没有人,它毅然跳进水中,赶上衔住雪妍的衣服,撕下一块衣襟,却拉不起雪妍,它自己也向下沉去。
雪妍不见了,柳也不见了。瀑布的水花,不断落下,如盐如雪。有人听见吠声,赶过来看,只有装满干净布片的竹篮静静地在青石上。
卫葑办完了公事,到新居去查看。玳拉的朋友回国,留下一张沙发床,卫葑要了,摆在室中。他想起北平,那精心布置的新房没有用上,现在有一张旧床就很好了,床很软,雪妍一定会高兴。时近中午,不知为什么,他越来越不安,在巷口匆匆吃了一碗米线,就出城去。他走得很快,几乎是目不斜视,就要到家了,他默念着。可是离家越近越觉不安,走过瀑布,水还是那水,石还是那石,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上坡时遇见几个村人,同情地招呼“卫先生回来了”,都是欲言又止。“什么事,出了什么事?”卫葑大步进了院门,冲进屋里,屋里站着不少人,有米家夫妇和村里的几个熟人。
婴儿还在熟睡,在堡垒里。
“雪妍呢?!雪妍呢?!”卫葑发出一声嚎叫。雪妍在哪儿,是不是在和我捉迷藏,快出来,快出来!米先生把他摁坐在椅子上,村中一位长者,对卫葑说,有人看见雪妍带着柳去洗衣服。又听见狗叫,叫声很急,赶去时人和狗都不见了。已经打捞过了,这池子通着龙江,是捞不上来的。屋角果然竖着两根长杆,卫葑冲过去抓起就走。众人忙拦住。米先生说,让他去看看,他怎能不看。于是有人拿着长杆,有人拉着卫葑又到池边,“雪雪——雪雪——!”卫葑大喊,声音在石壁上撞碎了,消失了,哪里有雪妍的身影。
消息传到孟家,大家都惊呆了。碧初痛哭失声,弗之泪流满面,合子刻了一个图章,刻的是“凌雪妍不死”。他边刻边哭,不让人看见。嵋哭得抬不起头来,她做了一篇祭文,把雪妍比作凌波微步的洛神,又说:“洛神之美在其形,凌姊之美在其韵。”“奈何水花拥之,波涛载之,河伯掳之。”写到这里,实在写不下去,纸也湿了一大片。她便把眼泪和这未完成的祭文献给凌姐姐。
三天以后,有人在龙江大石头处,发现了雪妍,宽大的白抱,像一朵花,她安卧其中。人们把她抬起,放在临时编就的竹架上。卫葑在竹床边相守,如此三日夜,大家帮着在铜头村那边买得一口棺材,什么木料现在也考究不得了,就在龙江坡上圈了一小块地。村中的老石匠刻了一个石碑。
下葬那天,晴空万里,太阳光没遮拦地照下来,烤着大地,烤着河水,似乎要把河水烤干,惩罚它的暴虐。河水上一片白光,闪亮着,奔腾着,发出呜咽的声音。学校来了很多人。弗之扶杖携全家走来,王鼎一、夏正思和系里的人,庄卣辰全家和卫葑的熟人,澹台玹、玮还有李涟、钱明经、尤甲仁等都到了,还有不少学生。雪妍睡在棺中,一床素花棉被裹得严实。人们看不见她,却都感觉她的音容笑貌,仍是活生生的。嵋抱着阿难站在棺前,阿难大声哭,嵋小声哭。忽然有人指着大石头说,那是什么?嵋把阿难交给青环,向城下跑了几步,人们把柳拉上来,放在当地。柳死了,嘴里还紧紧咬着那块衣襟。
卫葑在葬礼上忍住不哭,他知道这是雪雪希望的。在把嵋的祭文和合的图章放进棺里时,眼泪夺眶而出。他想扑在雪雪身上,放声大哭,可还是强忍住了。他和一个村人一起钉好了棺材,每一颗钉都像钉在自己心上。又和几个人抬起棺材放进穴里,夏正思、钱明经、李涟等都帮忙,大家想起尤甲仁夫妇对雪妍的诽谤,不自觉地对他们侧目而视。
卫葑向穴中投了第一铲土,玹子过来在阿难手中放了一点土,小手还抓不住东西,自然地落进穴中。一座新坟很快筑起。坟前的青石碑刻着“爱妻凌雪妍之墓”。一行小字:卫葑率子凌难立于民国三十二年八月。从此,雪妍远离尘嚣,只对着滔滔江水,失去了人间的岁月。
她不是一个人,她有柳陪伴。人们把柳连着它紧咬的衣襟,葬在雪妍坟侧。众人向雪妍行礼后,又向柳恭敬地鞠了一躬。
整个葬礼中阿难都在哭着,回到他的床上,他还在哭。这不只是运动的哭,而是充满了悲痛、困惑和恐惧。
卫凌难之歌
卫凌难的歌是接续生命存在的歌,是不死的歌。
我大声哭。因为我没有了母亲。我习惯依靠的柔软的胸,吮吸的温热的乳汁,都不见了。我伸手便可以摸到的实在的脸庞、头发和那一声“宝宝”,都不见了。人们把我抱来抱去,在许多颜色和许多声音
里穿行,想冲也冲不出去。我只有哭。
几天来送到嘴边的东西都很陌生,我先是用力挣扎,想逃,想躲,我要那属于我自己的。后来,我太累了,太饿了。我吸下了别人的乳汁,有人大声叫:“行了,这个孩子能活了。”人们把我从这一个母亲胸前抱到那一个母亲胸前。她们温柔地拍我,摇我,给我吃奶。我怎么会死?我不会死!
他们议论,老石匠爷爷家母羊下了小羊,可以让卫先生牵去。一天,人们牵来一个东西,是柳吗?不是。它的头和柳很不像,父亲说这是羊。它有奶,它会养活你,你要感谢它。羊叫的声音很奇怪。青环站在羊旁边,我认识她。她摸摸羊,又摸摸我,说:“我照顾你们两个。”
我们要走了,米先生和米太太,还有许多村人,送我们上车。米太太拉着我的手,摸摸她的肚子,说着什么,米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