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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贾平凹-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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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了,只要他支书还是支书,我当那个队长有啥当头?古炉村这个潭就那么浅的水,我就是龙又能兴多大风起多大的浪?狗尿苔说:你是古炉村人,连古炉村队长都当不上,你还能到哪儿成事去?霸槽说:你拿个碟子到河里舀些水来。狗尿苔说:舀水拿个碟子?拿个盆子么,没盆子也给碗么。霸槽说:知道了吧,碗装水比碟子强,可碟子是装菜,装炒菜的!现在形势这么好的,恐怕是我夜霸槽的机会来了,我还看得上当队长?狗尿苔就看着霸槽。霸槽说:看啥的,认不得我啦?狗尿苔说:你说的话我解不开。霸槽说:解开了你就不是狗尿苔了!好好给我看门。狗尿苔说:看门就看门,这太岁水还卖不卖?霸槽说:卖么。狗尿苔又说:太岁肉能不能割了吃?霸槽说:谁敢吃?狗尿苔说:我敢吃。霸槽说:敢吃你就吃!狗尿苔就在这三天里,一有空就来小木屋,把太岁水卖了几碗,太岁肉没人敢吃,他割下一块又炖着吃了,没有叫牛铃。 
  队长还没有选哩,古炉村却出了天大的事,是欢喜死了,欢喜吃了两碗捞面吃死了。 
  欢喜一辈子没拌过女人,跟着侄子磨子过活,日子虽然紧紧巴巴的,叔侄却相处得和气。欢喜常在牛圈棚对人说,这身的褂予是侄媳妇在天一热就给他做好了。他抬起脚,把鞋脱下来,说鞋也是一年两双,都是手纳的鞋底儿。他说他每顿回去吃饭,包谷糁儿面条,侄媳妇肯定会给他先盛一老碗,盛好了还再捞一筷子面条加在碗上,磨子是锅里下了浆水莱后才盛一老碗的,再捞一筷子连面带菜加在碗里,侄媳妇就喝稀的。他总是在夸侄媳妇,村人笑他:把侄媳妇说成一朵花了,是不是磨子不在,侄媳妇还给你铺炕暖被哩?因此戏弄着他是烧锅头。烧锅头是谁公公和儿媳好,欢喜听了不恼,乐滋滋也不回嘴。麦收之后,家里的茶饭就改善了,磨子的媳妇在这个中午擀了一案面,面擀好了并没有切出旗花形,偏用擀面杖挡着拿刀离,离出长条子,一撮一撮摆放在案板上,她又去院角种的一片辣子树上摘青辣椒,还掐了一棵葱,青辣椒和葱花剁在一起,就让邻居的看星路过牛圈棚了把她叔喊一下回来吃饭,自己便生火烧锅。欢喜往回走,路上遇见面鱼儿,面鱼儿拉住又说他家里事,一说就没完没了。欢喜说:兄弟,我回去吃饭呀,娃们把面条都煮上了,吃完饭你到牛圈棚来,你给我说到黑!面鱼儿说:你咋恁福的!松手让欢喜走了。欢喜走到巷里,看见他家烟囱里冒烟,再黑的烟升过树梢了,就蓝洼洼的,和云一个颜色。但老顺家的狗却卧在路中间对着他叫,他没理。从左边绕开走,狗就移到左边,他再从右边绕开走,狗又移到右边。他说:你这狗,挡路呀,瞎狗!狗说:汪,汪,汪啊汪,汪!他听不懂狗说的啥,又要走,狗就上来咬,他这下生气了,拾了个石头要打狗,狗才跑了。 
  欢喜回到家,面条刚煮熟,欢喜说等磨子回来了一块吃,侄媳妇说:磨子不知道啥时才回来,你先吃。欢喜就吃起来。欢喜的饭量大,总是端个盆盆当碗,当下捞了一盆盆,拌了调和,蹴在院门外吃。半香从门口过,说:叔的饭量好哇,能吃这么大一盆盆!欢喜说:再不能吃,那人就求失①(注:①求失:陕西方言:“不行了”。)啦!半香说:哎哟,还是捞面条,日子好么!欢喜说:好着哩,半香,这日子是好着哩!后来磨子也回来了,也捞一碗坐在炕沿上,侄媳妇是最后才端上碗的,说:调和咋样?磨子说:行,辣子出头得很。媳妇说:以后再忙,饭时了就回来。欢喜在院门口还接了话,说:就是,我回来的路上面鱼儿还拉住说他家窝事,我没听,我说天塌下来也不能耽搁吃饭么!磨子说:好,好。吃了半碗,看到媳妇碗里并不是捞面,而是汤面,说:你也给你捞些干的么,麦收了,又不是没有。媳妇说:你和叔吃好就是,外头人出力大,我在屋里,吃捞面糟踏呀?!突然听见有破碎声。媳妇说:啥响的,谁把碗打啦?磨子心里疑猜,端着碗到院门外看,便见他叔倒在地上,面盆盆在脚下碎成三片,忙喊:叔!叔!欢喜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了。磨子忙喊媳妇,媳妇一看就吓得哭。磨子说:快去叫支书!支书赶来,左邻右舍已围了许多人,掐人中的掐人中,放眉头血的放眉头血。支书说:这病来得猛,快往镇卫生院送人,叫霸槽,叫霸槽!旁边人说:霸槽这几天去洛镇了。支书说:这狗日的,手扶拖拉机在不?旁人说:在的。支书说:让秃子金送人,快送人!磨子媳妇就进屋把炕上的被褥卷了,拿出来铺在地上,让人抬了欢喜到被褥上,一声一声喊:叔,叔,你咋啦,叔!秃子金跑来了,说了句:这阵用得上我了?支书瞪了他一眼,秃子金不再说话,把手扶拖拉机开了来,欢喜就被众人抬上去。欢喜身架子大,车厢里斜着刚刚放下,磨子就又进屋拿了一块方方正正的石头垫在叔的头下。支书说:就枕这?磨子说:我叔一直枕石头,他说石头凉不害眼,越枕越软。支书说:石头咋能越枕越软?拿个棉枕头去!磨子又进屋取了他们夫妻的双人枕头,枕头上脑油蹭得明晃晃的,他想拍一拍,能拍干净些,自己的肚子也疼起来,一时面色苍白,嘴唇颤抖,浑身软得坐在地上。众人说:磨子也不行啦?!忙又来扶磨子,磨子媳妇也身子靠住了门框,说:我也头晕!眼睛闭了,不敢动弹。众人都吓慌了,张着嘴说:啊!啊!不晓得该怎么办了。支书说:还啊啥的,出怪事了,都往镇上送!众人七手八脚把磨子和磨子媳妇也扶上车厢,又坐上去几个人,手扶拖拉机就突突突地往洛镇开。 
  到了镇卫生院,医生一检查,欢喜已经没气了,磨子是一进院人就昏了,经过救治,才慢慢睁开眼。医生说是食物中毒,给磨子夫妻灌肠洗胃,折腾了半天,磨子媳妇没事了,磨子也没事了。卫生院让磨子住院打几天针,磨子不住,在街上买了一张席,又买了只白公鸡,把他叔的尸体运回到了古炉村。 
  好好的欢喜,已经把一盆盆捞面吃了,却突然就死了,人命咋这么脆的!医生说是食物中毒,这怎么个中的毒,这毒又是怎么个中的,古炉村人都惊呆了。古炉村可是人经几辈都没听说过这种事。磨子家设了灵堂,开始做棺拱墓,支书没让入殓,给派出所报案。王所长带了三个人很快就来调查。认定这是一桩投毒杀人案,毒药就是灭鼠灵,但必须需要一只狗,让狗来试吃试喝磨子家的瓮里的浆水菜,桶里的水,罐子里的盐,缸里的麦面,米,包谷面,豆面,稻皮予炒面。牛铃说:我叫老顺家的狗去。老顺踢了牛铃一脚,说:让我的狗来,咋不把你家的猪叫来?支书说:那就用鸡试吧,鸡没狗值钱。磨子把自家一只不下蛋的母鸡抱了,让鸡一样一样吃,鸡吃得很快,吃完了就飞到院墙上,咯嗒咯嗒地叫。王所长又让鸡吃剩在锅里的饭,狗尿苔就招呼院墙上的鸡,鸡却不下来。狗尿苔说:你下来!鸡说:咯嗒!狗尿苔说:没事。鸡又说:咯嗒咯嗒?狗尿苔说:没事没事。鸡从院墙上下来,狗尿苔才要去逮,老顺家的狗忽地从院门口冲进来,一下子噙了鸡脖子,像黄鼠狼子一样,把鸡拉走了。狗尿苔撵出院门外,老顺家的狗放下鸡,汪汪汪地叫。狗尿苔就和狗你一句他一声地说话。 
  院子里大家都愣住了,麻子黑骂道:狗尿苔你成精做怪,你给狗说什么话?!也跑到院门外,拾了一根劈柴就向那鸡砸过去,鸡在地上扑喇喇了一阵,他逮住了,抱着放在锅台上让吃。鸡吃了一口,竟然站在锅里用爪子刨了刨就叼起了一根面条,像吃蚯蚓一样,脖子一耸一耸吃下去,飞下锅台,在灶下的灰土地上走。院门外,老顺家的狗叫得更凶,而且有了呜呜声。狗尿苔回来,说:狗说不敢叫鸡吃的。麻子黑说:不叫鸡吃了,你吃?!鸡还在灰土地上走,走了一行个字,又走了一行个字。支书说:没事,没事,这剩饭里没毒。鸡却步子歪起来,像喝了酒,人们就给鸡让路,鸡开始翻厨房门槛,翻了一下,没翻过去,再翻,咕噜栽在地上死了。 
  可以定下结论,锅里的饭是有毒的,是投毒人没有把老鼠药投到水桶里、面粉里和浆水菜瓮里,而是直接投到了锅里或擀好的面条里。有了结论,了解情况,磨子的媳妇说她从做饭到吃饭,家里没有来过别人,连鸡儿狗儿都没进院子。再勘察地形,厨房门是朝院内开的,有个窗子直接开在案板后的墙上,窗子对着巷道,窗子现在还开着。这就说明投毒人是从窗外投毒到放在案板上的面条上。接下来,派出所的人就要调查谁是投毒人,便留下磨子夫妻俩和支书,别的人全部散去。支书对狗尿苔说:把死鸡扔到尿窖子去。狗尿苔提了鸡一边往院外走,一边大声说:都看清呀,这是被毒死的鸡,谁要是再从尿窖子里捞了去吃,吃死谁谁负责! 
  但是,狗尿苔并没有把死鸡扔到尿窖子,他嫌尿窖子太脏,这只为破案而死的鸡应该把它埋葬在一处干净的地方。在去窑场的半路上,长着一丛苜蓿,狗尿苔挖了个坑把鸡埋了,还掬土壅了个小土堆。他说:是毒面毒死了欢喜爷和你,等罪犯抓住了,把他枪毙了,我会割他两疙瘩,一块供在欢喜爷坟上,一块供在你坟上。他说着,一只蜘蛛极快地爬过来,停在了坟头就不动了。狗尿苔感到奇怪,说:蜘蛛,你从哪儿来的就卧在这儿不动?而蜘蛛一声不吭。狗尿苔突然觉得蜘蛛是不是知道了,鸡在告诉他已经听到了他的话? 
  埋葬了鸡,狗尿苔几天心里不舒服,想到鸡飞到院墙时,他还在说没事没事,怎么能没事呢,就是让鸡来试毒的,怎么就哄着鸡说没事呢?从此,狗尿苔见了所有的鸡,狗,猪,猫,都不再追赶和恐吓,地上爬的蛇,蚂蚁,蜗牛,蚯蚓,蛙,青虫,空里飞的鸟,蝶,蜻蜓,也不去踩踏和用弹弓射杀。他一闲下来就逗着它们玩,给它们说话,以至于他走到哪儿,哪儿就有许多鸡和狗,地里劳动歇息的时候,他躺在地头,就有蝴蝶和蜻蜓飞来。牛铃很疑惑,问狗尿苔有什么办法能招这些东西,狗尿苔不告诉他。 
  派出所在古炉村呆过了七天,没查出个眉目,古炉村人心惶惶,支书更是脸上没光,接二连三地出事,这让他心气挫伤了许多。他对天布说:我镇不住村子了?天布说:这怎么能怪你?支书说:这是阶级敌人在破坏,确实有阶级敌人啊!他和天布把村人一个一个掂量了,没有谁是可以投毒的呀,可也似乎谁都可疑。 
  四类分子又集中学习了两天,这两天,到窑神庙去的是守灯和婆。王所长说:古炉村就这两个四类分子?支书说:要说呀,这两个还不是真正的四类分子,守灯他大是地主,蚕婆的丈夫是解放前当伪军去了台湾。王所长说:蚕婆,这种人还叫婆?支书说:她岁数大,村里人一直这么叫。王所长说:岁数大就不是阶级敌人啦?支书说:对,对,以后让村里人叫她蚕,或者叫狗尿苔他婆。王所长说:四类分子定得太少了,就是定得太少才出了这案子!支书说:还有一个人,以前学习也让来过,让他这次也来吧。于是派人把善人也叫了来学习。 
  牛圈棚里没了欢喜,临时让迷糊喂牛,牛不好好吃,迷糊就拿鞭子打,棍子打,拿起了什么就拿什么打,牛就叫声不断。王所长给守灯、婆、善人讲政策,又威胁恫吓,三个人却说不是他们干的,分别提供了那天他们在干什么活的人证物证。王所长就不再追究了,出来骂迷糊怎么养的牛,让牛老叫唤,也拿了皮带去牛圈棚抽牛,就把那头花点子牛打得趴在了地上。 
  守灯、婆和善人都没有作案的时间,就放了他们回去。又一家一家落实谁买过老鼠药,结果是家家都买过老鼠药,因为收了麦,家里有粮了,老鼠都跑来了,连黄鼠狼也来,八成家的三只鸡娃才出窝了三天,夜里就让黄鼠狼叼走了。案破不了,派出所的人还得轮流着在各家派饭,派到麻子黑家,麻子黑问:案子还没进展?王所长说:没进展。麻子黑说:会不会是外村人?王所长说:我是外村来的,是我呀?!麻子黑就在村里说:饭桶么,这么个案子都破不了! 
  案子破不了,欢喜就得下葬,因为尸体在第二天就变黑,又放了那么多日,身子下边汪了血,味道很重,就匆匆埋了。村里红白事支书定下规矩必须全村人都来,主家做饭吃,人人都帮忙,可欢喜是这么个死法,这规矩就弃啦,下葬那天,磨子没有给村人做饭吃。入殓前,当然是婆要给欢喜洗脸穿寿衣,用棉花蘸些水擦嘴角的血,刚一擦,一片皮就掉了,再不敢多擦,只用湿棉花在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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