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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贾平凹-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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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田芽家门口,看星的老婆口里流着涎水,拦了善人让给她说说病,善人说:又和婆婆闹不到一搭了?看星的老婆说:你瞧瞧我嘴,吃了牛肉后嘴里老是流涎水,流得恶心人么。善人就又坐在田芽家给看星的老婆说起病来。狗尿苔和牛铃进去,听善人说的并不是流涎水怎么治的事,而在说自己以前的事。 
  善人说:在我出家前三年,是个正月,有一天,家里人向我说:牛又跑了。我说:丢不了,它准是又回老自家去了,因为这牛是从白家买来的。吃完晚饭,再去找它。晚饭后,我到了老白家,老白说:牛跑来了,你放心吧。你来得正好,有个善人正住在我家,每天讲善书,你也听听吧。我说,好呀。那个晚上,善人讲的是忠孝节义,善恶报应的故事,劝入学好。我一听很有趣,心里很乐。第二天,白家叫人把牛给我送回家去,我就住在白家听善书,反正那些年我害疮痨,在家里也不能做重活。有一天,他讲“双受诰封”,讲到东人在学房里,听同学说三娘并不是他生身之母,他放学回家后,晚间照例要背书,就故意不好好背诵。三娘督促他,他就冷言冷语讥刺三娘,说:你并不是我的生身之母,若亲娘在,我哪能受你的冤枉气呢!三娘昕了这话,一怒之下,就把织布的机头割断。家奴老薛宝听他母子吵闹,出来问明了原委,便向小东人说:三娘为着教养你读书,日夜织布,望你长大成人,光宗耀祖,你万不该恶言相加,赶紧头顶家法,请娘来责罚。于是小东人便跪在三娘面前,认罪说:孩儿年幼无知,忤逆娘亲,请教训孩子,打儿几下。三娘说:儿快起来,是我不会做娘,不该和你一般见识,来动肝火。我听着,心里很奇怪,他们娘俩不是在吵嘴么,怎么又都各自认不是呢?想来想去想明白了,怪不得人家是贤人,贤人争“不是”,愚人才争理呀!自感到哗啦一下子心里亮啦!我有个兄弟耍钱,我就是生他气得了病的,立刻跑到院子里,呵斥自己:就算人家耍钱不对,你生气就算对吗?弟兄耍钱,你可劲生气,气出病来,他们就不耍钱了吗?心想,怪不得我是个愚人,愚人争理呀,接着哭起来,哭一阵子往回家走,一面走,一面数说自己:你专看人毛病,那怎算对?人家不对就生气,那怎算对?一直数说到家。夜里还自己问自己,问来问去,问得自己也笑起来。第二天早晨,觉得肚皮痒,一看,多年的疮痨一夜功夫竟结了疤,以后完全好了。 
  善人说到这儿,停下来问狗尿苔:寻我有事?狗尿苔说:你先给人家说病。善人说:这说完了。狗尿苔说:你光说了你自己。善人说:我最初给人讲病的时候,就告诉人家,若能把自己的过悔真了,就能好病。这种方法,就是从我自身的经验上得来的。你寻我啥事?狗尿苔说:杏开让你去给他大说病。田芽说:满盆病加重了? 狗尿苔就说了满盆不吃饭的事。善人说:这满盆将来能跟了我学。田芽说:这话咋讲?善人说:我以前也要饿死,有过他这种情况。狗尿苔,我人就不去杏开那儿了,我说说我的事,你听着,听了转说过满盆,满盆肯定能吃饭的。狗尿苔说:那我是你徒弟了。善人说:我不收徒弟。霸槽没在,他如果在就要说我说病是四旧,我要犯错我自犯,我不连累你。狗尿苔说:霸槽也不是让你说过病?善人说:以前没有文化大革命,现在文化大革命了么。 
  善人就又说他自己经过的事,他说我病好以后,在清明节时,就又开始种地。一面做活,一面心思所听过的各段善书,有一篇“训娘词”,说女子有七出之条。我就用心一再地仔细考察,我们村所有女人,从村东头数到村西头,就没有一个犯七出的。回头又考察男人,也没一个尽孝尽悌的。因此,我觉得活在这个污浊的世上,实在没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好。又想,怎么死法呢?吊死吧,太难看。抹脖子吧,又没做坏事,死后怕人议论。想来想去,到底想出办法来了。若是不吃饭不就饿死了么?我就开始不吃饭了。那时正是四月底,家里人晓得后,都着急起来,百般劝我吃饭,我偏不听。他们知道我和村里教书的郭先生讲话投缘,就去请他来劝我。我向他说:像这样男不孝悌,女不贤良的万恶世界,活着有什么意思呢?再说活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他说:活着就是活着,找什么头呢?我说:若是没有头,我就不吃饭。一连饿了五天,我的灵魂不知不觉地出了窍,不用腿走,离地不高,飘飘摇摇任意飞行,轻快极了,片刻之间,已经到了县城。正赶上过端午节。家里杀猪,远远的听到猪叫的声音,很细微。灵魂到底是灵!一听到猪叫声,就转身往回走,到了院里,看到他们正忙着杀猪,我还说:你杀它,它杀你,循环不已,真是可怜!进屋看见自己的身体,还自笑说:你还是这个样子啊!说完灵魂入窍,便又活过来了。睁开眼看家里人,一个个都是愁眉不展的。我心想,他们是愁什么呢?又想我睡这里干什么呢?一点一点的我才明白过来,我不是要饿死吗?又自己问自己:你死了你的老人依靠谁呢?你为了世上污浊要饿死,难道说你饿死了,世界就会变好了么?自答:不能好。又自问:那么活着为什么?又自答:先孝顺老人,等到老人过世了再去劝化世人,才能改变世风。我想到这里,便叫家人给我做稀饭吃,我不死了。 
  善人说:狗尿苔,我说的话你记着了?狗尿苔说:记着。善人说:你原原本本把我的话说给满盆听。如果他满盆和我有缘,他能听懂我话的,他就吃饭了,他能吃饭了,他的病也能好,将来还能给我当徒弟。狗尿苔说:如果他和你没缘,听不懂你的话呢?善人说:那我也没办法。 
  狗尿苔和牛铃就去了满盆家,但他们没进屋,把杏开叫出来,转达了善人的话。狗尿苔在复述善人的话时,不停地问牛铃:有没有漏的?牛铃说:对着的。狗尿苔就对杏开说:你记着了?杏开说:记着。狗尿苔说:你原原本本把我的话说给你大听,如果你大和我有缘,他能听懂我的话,他就吃饭了,他能吃饭了,他的病也能好的。牛铃说:咋能是你的话,那是善人的话。狗尿苔就给杏开笑了笑,但杏开没有笑,只是说:那不进屋坐啦?狗尿苔说:不啦。杏开说:也不喝口水?狗尿苔说:不啦。杏开说:那就走啦?狗尿苔拉了牛铃就走。走出巷子了,牛铃骂杏开吝皮,为她大的事跑了一身汗,不给打荷包蛋吃吧,也给个笑脸呀,没个笑脸。狗尿苔一声没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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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的中午,老顺替换了马勺来经管浇水,老顺干活踏实,不让狗尿苔来回地跑着去放水口子,关水口子,狗尿苔念叨着老顺好,老顺却扔给狗尿苔两个笼子,让去莲菜池里给他家的猪捞浮萍草。浮萍草猪爱吃,可生产队早有规定,不准下莲菜池捞浮萍草,因为去捞浮萍草容易踩折莲秆,踩折一棵莲秆就会坏一窝莲藕的。狗尿苔不敢去捞,老顺说你不敢我还不敢?我家的猪就是吃浮萍草长大的。狗尿苔就去捞,怕人发现,还摘了一片荷叶盖在头上,才捞了半笼,被路过池边的磨子撞着,磨子骂了一顿,声明要罚狗尿苔一天的工分。狗屁苔过来埋怨老顺,老顺却骂他笨,为什么不钻到莲菜池中间去捞,即便听见有人来了,为什么不捏住鼻子没到水里去?狗尿苔憋了一肚子气,中午饭时回家,看见了他家的那只燕子,他也没打招呼,又碰着了杏开,杏开明明看见了他,仍是不理他,他就也不问满盆吃饭了没有。杏开已经跑过了,却又回头说:快叫婆,快叫婆来!狗尿苔说:你都知道叫婆哩不会叫个叔?!杏开却哭起来,正好巷子里过来了土根,就拉着土根往她家跑去。 
  狗尿苔回到家,婆做好了饭,在台阶上坐着剪纸花儿,抬眼看见狗尿苔嘴噘脸吊的,说:锅里有饭,自己吃去。狗尿苔盛了一碗面糊糊,面糊糊里煮着土豆,土豆没切,吃起来嘴张大,眼睛也睁得像铜铃。婆说:老顺和你浇水啦?狗尿苔让土豆噎住了,不说话也出不了气。婆说:老顺老实。狗尿苔还噎着。婆不见狗尿苔回话,再看一眼,赶忙过来给狗尿苔捶脊背,堵着的土豆下去了,婆说:谁和你争呀,吃得恁急!狗尿苔说:老实么,担粪不偷吃!重新吃土豆,脸还吊着。婆继续剪纸花儿,说:脸吊得恁长,吃下饭要生病哩。狗尿苔才说:那我给你说件事,你不要着急。婆说:嗯?狗尿苔要说磨子罚他一天工分的事,话到嘴边却不说了。婆说:啥事?狗尿苔说:你得答应不要急。婆说:不急。狗尿苔说:杏开让你去她家的,可能和她大又招嘴致气了。婆说:要是招嘴致气了,杏开能让人去,是不是她大病厉害了?狗尿苔说:这我不知道。婆放下剪刀就要出门。狗尿苔说:你说不急,咋不吃饭就去呀?婆说:病了还不急,你连个来回话都说不清! 
  狗尿苔被婆数说着,心里更不高兴,他现在不是怪婆,怪杏开,杏开真是牛铃说的多事精,不但惹得霸槽名声坏了,满盆病了,而且每次他只要碰上杏开也是少不了生回气。院墙角的丁香树,摇呀摇呀地摇叶子,狗尿苔瞪了一眼,叶子也不摇了。狗尿苔端着碗发愣。 
  门外有了叫卖离锅糖的,声音很细,是村口碾盘子那儿传过来的。来声只要进了古炉村,一经过大碾盘就吆喝。现在,他的吆喝没让狗尿苔兴奋,仍泥疙瘩一样还坐在那里。婆出了门,却说:来声来了。狗尿苔没有动。婆返身在墙缝掏头发窝子,掏出一堆,说:你不吃离锅糖啦?狗尿苔说:我不吃!婆说:咦,我孙子有了脸了,屁都不敢崩一下了!去吧,快去!被婆推着,狗尿苔拿了头发窝子出了门。 
  来声已经从碾盘那儿顺着斜巷到了长宽家门口的土场上,土场上是三个麦草集,那是长宽家的一个,也有八成家和明堂家一个,来声的自行车就撑在那儿,人吃着旱烟,眼睛却盯着长宽家的院门,吆喝:烂铜烂铁头发窝子换离锅糖哟——!院门一直紧闭了,门口蹲着一只猫,猫像老虎一样龇牙咧嘴。 
  周围并没有人,狗尿苔说:今日没带猪蛋吧? 
  来声的自行车后架上,套着两个大竹筐子,里边有黑线白线,有发卡顶针,有镜子梳子,也有挠痒痒的竹孝顺,鞋留子,红头绳,剃头的刀子,扎裤管的带子,围裙子,洗脸的胰子,抹脸的雪花膏。车子前边吊一个布袋,装着离锅糖。车把上插了一根铁丝,弯了几道弯儿,顶上缠着一溜红布条,那标志着他还可以阉猪。 
  狗尿苔问来声没带猪蛋吧,那是故意说的,因为上一次来他就要给戴花猪蛋的。狗尿苔问话的时候拿眼看长宽家院墙头上的蔷薇,一朵红花就颤活活地开了。 
  遂即长宽家的院门打开了,戴花出来,戴花头上顶了件格布帕帕,抬头看到了来声也看到了狗尿苔,她走过来便不再看来声,也不再看狗尿苔,直走到麦草集跟前了,才说:哟,狗尿苔你偷了你婆啥东西来换糖了?狗尿苔说:不是偷的,是我婆的头发。麦草集下三只鸡吃食,它们扬着头用脚扒拉麦草,然后再低了头在麦草里啄。戴花说:腾场没腾净?就撵走了鸡,竟跪在那里把麦草抖擞了一遍,再把半长不短的麦草再抖擞了,掬起来往下撒,天上没风,用嘴吹气,一些麦粒就落在地上。她说:来声,有没有带洋碱?来声说:有哩,有哩。来声并没有把洋碱给戴花,却收了狗尿苔的头发窝子,连称也不称,就从布口袋抓了一把离锅糖给了狗尿苔。狗尿苔说:就这点?来声说:你要多少呀?!狗尿苔嘟囔着来声吝皮,拿了糖坐在麦草集根去吃。离锅糖粘牙的,但粘在牙上了不至于一下子吃下肚,就用舌头一下一下搅着牙,慢慢地享受那一股呛呛的甜味。来声在麦草集的那边说:香不香?狗尿苔说:香。来声说:闭上眼睛你慢慢舔才香哩。狗尿苔说:嗯。知道他们要说话,他们果然在说话了。先是听来声说:哪能拣几颗麦呀?一阵麦草响,戴花说:你狗尿苔。她在叫狗尿苔,狗尿苔吃着离锅糖就可以把什么都不理会了,他没有理戴花。后来来声转过来看狗尿苔,狗尿苔真的把眼睛就闭上了,来声轻声说:你睡着了?他又到了麦草集背后,又是一阵麦草的刷刷声。戴花说:你贼胆大,狗尿苔来声说:碎(骨泉)睡着了。戴花说:他人小鬼大,哪儿会这么快睡着。来声又轻手轻脚过来,狗尿苔装着真睡沉了,头歪在一边,手松松地摆在那里。来声将一块糖放在狗尿苔手上,要试试狗尿苔是不是真的睡着了,但狗尿苔立即把糖攥住了,睁开眼说:你们要干多大的事,就一块糖把我打发了?!来声当下愣在那里,戴花说:狗尿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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