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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书 明 李贽--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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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勉行襄事,我不归,亦不敢怨。”遂收拾行李托室买田种作如其愿。
  时有权墨吏吓富人财不遂,假借漕河名色,尽彻泉源入漕,不许留半滴沟洫间。居士时相见,虽竭情代请,不许。计自以数亩请,必可许也。居士曰:“嗟哉,天乎!吾安忍坐视全邑万顷,而令余数亩灌溉丰收哉!纵与,必不受,肯求之!”遂归。岁果大荒,居士所置田仅收数斛稗。长女随艰难日久,食稗如食粟。二女三女遂不能下咽,因病相继夭死。老媪有告者曰:  “人尽饥,  官欲发粟。闻其来者为邓石阳推官,与居士旧,可一请。”宜人曰:“妇人无外事,不可。且彼若有旧,又何待请耶!”邓君果拨己俸二星,并驰书与僚长各二两者二至,宜人以半籴粟,半买花纺为布。三年衣食无缺,邓君之力也。居士曰:“吾时过家毕葬,幸了三世业缘,无宦意矣。回首天涯,不胜万里妻孥之想,乃复抵共城。入门见室家,欢甚。问二女,又知归未数月,俱不育矣。”此时黄宜人,泪相随在目睫间,见居士色变,乃作礼,问葬事,及其母安乐。居上曰:“是夕也,吾与室人秉烛相对,真如梦寐矣。
  乃知妇人势逼情真。吾故矫情镇之,到此方觉‘屐齿之折’也!”至京,补礼部司务。人或谓居士曰:“司务之穷,穷于国子,虽子能堪忍,独不闻‘焉往而不得贫贱’语乎?”盖讥其不知止也。居士曰:“吾所谓穷,非世穷也。穷莫穷于不闻道,乐莫乐于安汝止。吾十年余奔走南北,祗为家事,全忘却温陵、百泉安乐之想矣。吾闻京师人士所都,盖将访而学焉。”
  人曰:“子性太窄,常自见过,亦时时见他人过,苟闻道,当自宏阔。”居士曰:“然,余实窄。”遂以宏父自命,故又为宏父居士焉。
  居士五载春官,潜心道妙,憾不得起白斋公于九原,故其思白斋公也益甚,又自号思斋居士。一日告我曰:“子知我久,我死请以志嘱。虽然,余若死于朋友之手,一听朋友所为,若死于道路,  必以水火葬,  决不以我骨贻累他方也。墓志可不作,作传其可。”余应曰:“余何足以知居士哉!他年有顾虎头知居士矣。”遂著论,论其大略。后余游四方,不见居士者久之,故自金陵已后,皆不撰述。或曰:“居士死于白下。”或曰:“尚在滇南未死也。”
  论政篇为罗姚州作
  先是杨东淇为郡,南充陈君实守是州,与别驾张马平、博士陈名山皆卓然一时,可谓盛矣。今三十余年,而君来为州守,余与周君、张君各以次先后并至。诸父老有从旁窃叹者曰:“此岂有似于曩时也乎?何其济济尤盛也!”未几,唐公下车,复尔相问,余乃骤张之曰:“此间官僚皆数十年而一再见者也,愿公加意培植于上,勿生疑贰足矣。惟余知府一人不类。
  虽然,有多贤足以上人,为余夹辅,虽不类,庸何伤!”唐公闻余言而壮之。是春,两台复命,君与诸君俱蒙礼待,虽余不类,亦窃滥及,前年之言迨合矣。余固因汇次其语以为君与诸君贺,而独言余之不类者以质于君焉。盖余尝闻于有道者而深有感于“因性牖民”之说焉。
  夫道者,路也,不止一途;性者,心所生也,亦非止一种已也。有仕于土者,乃以身之所经历者而欲人之间往,以已之所种艺者而欲人之同灌溉。是以有方之治而驭无方之民也,不亦昧于理欤!且夫君子之治,本诸身者也;至人之治,因乎人者也。本诸身者取必于已,因乎人者恒顺于民,其治效固已异矣。夫人之与己不相若也。有诸己矣,而望人之间有;无诸己矣,而望人之同无。此其心非不恕也,然此乃一身之有无也,而非通于天下之有无也,而欲为一切有无之法以整齐之,惑也。于是有条教之繁,有刑法之施,而民日以多事矣。其智而贤者,相率而归吾之教,而愚不肖则远矣。于是有旌别淑慝之令,而君子小人从此分矣。
  岂非别白太甚,而导之使争乎?至人则不然,因其政不易其俗,顺其性不拂其能。闻见熟矣,不欲求知新于耳目,恐其未寤而惊也’止安矣,不欲重之以桎梏,恐其絷而颠且仆也。
  今余之治郡也,取善太恕,而疾恶也过严。夫取善太恕,似矣,而疾人之恶,安知己之无恶乎?其于反身之治且未之能也,况望其能因性以牖民乎?余是以益惧不类,而切倚仗于君焉。吾闻君生长剑门,既壮而仕,经太华,而独观昭旷于衡岳之巅,其中岂无至人可遇而不可求者欤!君谈说及此乎?不然,何以两宰疲邑,一判衡州,而民诵之至今也。意者君其或有所遇焉,则余言为赘;如其不然,则余之所闻于有道者详矣,君其果有当于心乎?否也?
  夫君而果有当于心也,则余虽不类,庸何伤乎!
  何心隐论
  何心隐,即梁汝元也。余不识何心隐,又何以知梁汝元哉!姑以心隐论之。
  世之论心隐者,高之者有三,其不满之者亦有三∵心隐者曰:“凡世之人靡不自厚其生,公独不肯治生。公家世饶财者也,公独弃置不事,而直欲与一世贤圣共生于天地之间。是公之所以厚其生者与世异也。人莫不畏死,公独不畏,而直欲博一死以成名。以为人尽死也,百忧怆心,万事瘁形,以至五内分裂,求死不得者皆是也。人杀鬼杀,宁差别乎。且断头则死,断肠则死,孰快;百药成毒,一毒而药,孰毒;烈烈亦死,泯泯亦死,孰烈。公固审之熟矣,宜公之不畏死也。”
  其又高之者曰:“公诵法孔子者也。世之法孔子者,法孔子之易法者耳。孔子之道,其难在以天下为家而不有其家,以群贤为命而不以田宅为命。故能为出类拔萃之人,为首出庶物之人,为鲁国之儒一人,天下之儒一人,万世之儒一人也。公既独为其难者,则其首出于人者以是,其首见怒于人者亦以是矣。公乌得免死哉!削讥木,绝陈畏匡,孔圣之几死者亦屡,其不死者幸也。幸而不死,人必以为得正而毙矣,不幸而死,独不曰‘仁人志士,有杀身以成仁’者乎?死得其死,公又何辞也!然则公非畏死也?非不畏死也,任之而已矣。且夫公既如是而生矣,又安得不如是而死乎?彼谓公欲求死以成名者非也,死则死矣,此有何名而公欲死之欤?”
  其又高之者曰:“公独来独往,自我无前者也。然则仲尼虽圣,效之则为颦,学之则为步丑妇之贱态,公不尔为也。公以为世人闻吾之为,则反以为大怪,无不欲起而杀我者,而不知孔于已先为之矣。吾故援孔子以为法,则可免入室而操戈。然而贤者疑之,不贤者害之,同志终鲜,而公亦竟不幸为道以死也。夫忠孝节义,世之所以死也,以其有名也,所谓死有重于泰山者是也,未闻有为道而死者。独本无名,何以死为?公今已死矣,吾恐一死而遂湮灭无闻也。今观其时武昌上下,人几数万,无一人识公者,无不知公之为冤也。方其揭榜通衙,列公罪状,聚而观者咸指其诬,至有嘘呼叱咤不欲观焉者,则当日之人心可知矣。由祁门而江西,又由江西而南安而湖广,沿途三千余里,其不识公之面而知公之心者,三千余里皆然也。盖惟得罪于张相者有所憾于张相而云然,虽其深相信以为大有功于社稷者,亦犹然以此举为非是,而咸谓杀公以媚张相者之为非人也。则斯道之在人心,真如日月星辰,不可以盖覆矣。虽公之死无名可名,而人心如是,则斯道之为也,孰能遏之!然公岂诚不畏死者!
  时无张子房,谁为活项伯?时无鲁朱家,谁为脱季布?吾又因是而益信谈道者之假也。由今而观,彼其含怒称冤者,皆其未尝识面之夫,其坐视公之死,反从而下石者,则尽其聚徒讲学之人。然则匹夫无假,故不能掩其本心;谈道无真,故必欲(划)其出类:又可知矣。夫惟世无真谈道者,故公死而斯文遂丧。公之死顾不重耶!而岂直泰山氏之比哉!”
  此三者,皆世之贤人君子,犹能与匹夫同其真者之所以高心隐也。
  其病心隐者曰:“人伦有五,公舍其四,而独置身于师友贤圣之间,则偏枯不可以为训。
  与上訚訚,与下侃侃,委蛇之道也,公独危言危行,自贻厥咎,则明哲不可以保身。且夫道本人性,学贵平易。绳人以太难,则畔者必众;责人于道路,则居者不安;聚人以货财,则贪者竞起。亡固其自取矣。”此三者,又世之学者之所以为心隐病也。
  吾以为此无足论矣。此不过世之庸夫俗子,衣食是耽,身口是急,全不知道为何物,学力何事者,而敢妄肆讥诋,则又安足置之齿颊间耶!独所谓高心隐者,似亦近之,而尚不能无过焉。然余未尝亲睹其仪容,面听其绪论,而窥所学之详,而遽以为过,抑亦未可。吾且以意论之,以俟世之万一有知公者可乎?
  吾谓公以“见龙”自居者也,终日见而不知潜,则其势必至于亢矣,其及也宜也。然亢亦龙也,非他物比也。龙而不亢,则上九为虚位,位不可虚,则龙不容于不亢。公宜独当此一爻者,则谓公为上九之大人可也,是又余之所以论心隐也。
  夫妇论因畜有感
  夫妇,人之始也。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兄弟,有兄弟然后有上下。夫妇正,然后万事无不出于正。夫妇之为物始也如此。极而言之,天地一夫妇也,是故有天地然后有万物。然则天下万物皆生于两,不生于一,明矣。而又谓一能生二,迎能生气,太极能生两仪,何欤?夫厥初生人,惟是阴阳二气,男女二命,初无所谓一与理也,而何太极之有。以今观之,所谓一者果何物,所谓理者果何在,所谓太极者果何所指也?若谓二生于一,一又安从生也?一与二为二,理与气为二,阴阳与太极为二,太极与无极为二。反覆穷诘,无不是二,又乌睹所谓一者,而遽尔妄言之哉!故吾究物始,而见夫妇之为造端也。是故但言夫妇二者而已,更不言一,亦不言理。一尚不言,而况言无,无尚不言,而况言无无!何也?
  恐天下惑也。夫惟多言数穷,而反以滋人之惑,则不如相忘于无言,而但与天地人物共造端于夫妇之间,于焉食息,于焉语语已矣。《易》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至哉坤元,万物资生。资始资生,变化无穷。合太和,各正性命。”夫性命之正,正于太和;太和之合,合于乾坤。乾为夫,坤为妇。故性命各正,自无有不正者。然则夫妇之所系为何如,而可以如此也夫!可以如此也夫!
  鬼神论
  《生民之什》云:“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祓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诞弥厥月,首生如达,不坼不副,无菑无害。以赫厥灵,上帝不宁,不康禋祀,居然生子,诞寘之隘巷,牛羊腓之;诞寘之平林,会伐平林;诞寘之寒冰,鸟覆翼之。鸟乃去矣,后稷呱矣,实覃实讦,厥声载路。”朱子曰:“姜嫄出祀郊媒,见大人鉴履其拇,遂欣欣然如有人道之感,于是有娠,乃周人所由以生之始也。周公制祀典,尊后稷以配天,故作诗以推本其始生之样。”由此观之,后稷,鬼子也;周公而上,鬼孙也。周公非但不讳,且以为至祥极瑞,歌咏于郊谛而以享祀之,而自谓文子文孙焉。乃后世独讳言鬼;何哉?非讳之也,未尝通于幽明之故而知鬼神之情状也。
  子曰:“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使天下之人斋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吾不与祭,如不祭。”“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夫子之敬鬼神如此。使其诬之以为无,则将何所不至耶?小人之无忌惮,皆山于不敬鬼神,是以不能务民义以致昭事之勤,如临女以祈麝陟之飨。故又戒之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夫有鬼神而后有人,故鬼神不可以不敬;事人即所以事鬼,故人道不可以不务。则凡数而渎,求而媚,皆非敬之之道也。夫神道远,人道迩。远者敬而疏之,知其远之近也,是故惟务民义而不敢求人于远。近者亲而务之,知其迹之可远也,是故不事谄渎,而惟致吾小心之翼翼。今之不敬鬼神者皆是也,而未见有一人之能远鬼神者,何哉?揲蓍布卦,卜地选胜,择日请时,务索之冥冥之中,以徼未涯之福,欲以遗所不知何人,其谄渎甚矣。而犹故为大言以诳人曰:“佛、老为异端,鬼神乃淫祀。”慢侮不信,若靡有悔。一旦缓急,手脚忙乱,祷祀祈禳,则此等实先奔走,反甚于细民之敬鬼者,是可怪也!然则其不能远鬼神者,乃皆其不能敬鬼神者也。
  若诚知鬼神之当敬,则其不能务民之事者鲜矣。
  朱子曰:“天,即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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