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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让你玛发跟你大舅爷,一人一年轮流到扬州管理盐政。十年之后亏欠已然补齐了。到我接任江宁织造之后,可又亏了二十多万两银子,让我补,我拿什么补。前两年算下来,还亏三十万两。找扬州的盐商借了二十万两,让你三大爷又从中克扣了五万两。原说老太太把自个儿的储蓄拿出来,也能抵上十万两,可这一抄家嘿嘿,嘿嘿。”又是一杯酒,被曹一口饮下。
“老爷。”吴氏抹了一把眼泪,“此番奉旨进京,您估摸着?”
曹放下酒杯,转过头去看了一眼窗外。
窗外,风急浪涌,雨打船舷。
曹叹了口气,伸手把曹霑拉到自己怀里:“风雨飘摇,前途莫测呀!”
“老爷。”老丁往前挪动了一下身子:“我可听说霑哥儿的表哥小平郡王跟和硕宝亲王自小过从甚密,几乎无话不谈,和硕宝亲王不单立为东宫,而且眼下还执掌着军机处,要是求和硕宝亲王,在当今面前说句好话,准能逢凶化吉。”
“嗯,嗯。”曹点头称是。
“还有”老丁接着说:“咱们家如今的族长宜老爷很得当今万岁爷的赏识,又升官儿,又赏房子,过年过节还赐福寿字儿,咱们到京之后,求求怹给讲个人情”
“有道理,一笔写不出两个曹字。”
“倘若人情不足,芷园老宅还埋着那对金狮子”
曹一扬手,止住老丁:“我怎么就没想到啊,对呀!人财两进,必能化险为夷!”他一时兴奋,挥手击案,十三龄供的小红橘又被震落地上。
吴氏急忙拾起供好:“霑儿、玉莹,你们快过来磕头,求太太在天之灵,保佑阿玛平安无事,咱们全家吉祥。”
曹霑、玉莹二人跪倒灵前,虔诚地合十膜拜。紫雨、墨云以及丁家父子也都依次默默祈祷。
朱雀桥边有一家兴隆客店。上元佳节那天,曹家被抄之后,李鼎就下榻在这家客店。他也想到惠通寺去跟曹见一面,给姑爸爸磕个头,祭奠、祭奠。可是又一想,抄也抄了,人也死了,见与不见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倘若被人察觉,牵连了自己事小,牵连了小平郡王一家,事情可就大了。他思来想去,还是以不去为宜。想在店里歇两天就回北京。可是从北京到江宁一路赶来,真是人困马乏,何况又累病了一场。住在店里一躺下就不想起来,夜里还有点儿发热,结果只能是吃饱了睡,睡醒了吃。这种状态引起了店中伙计的怀疑。他便去告诉老板,可巧老板不在,他只好把管账先生请到李鼎住的房间门口。把门轻轻地开了一条缝,先生向里边看了看,李鼎果然脸朝墙躺在床上,好像是睡着了。
先生点了点头,示意伙计把门关上:“这个人是哪儿来的?”
“说是从北京来,可他又能说一口挺好的苏州话。”
“来江宁干什么?”
“说是访友。可他哪儿也不去,连店门都没出过,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像是很乏很累。先生,我怕是江洋大盗,在外地作了案,到咱们江宁来”
“嗯,没准儿。”先生想了想:“这么着吧,你想个法子惊动惊动他,他知趣,走了就散了。于他于柜上都好,报了官,也没咱们什么好处,起码是烟、茶、酒、饭的招待嘿!”账房先生说完走了。
赶巧李鼎这会儿没睡着,先生跟伙计说的话他全听见了。翻身坐起,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国家钦犯,又改了江洋大盗了。嘿!”连他自个儿都乐了:“唉,走吧。”
李鼎在江岸牵着马买舟北上。
船到江心,李鼎站在船尾,向鬼脸城恭手作别,他心里在想:“绝别吧!鬼脸城,我李鼎发誓,再也不过长江啦!”往事如潮,思绪奔涌。伤心惨目,潸然泪下。
吴氏带着玉莹、紫雨、墨云睡在内舱里。晚饭之后,只有曹霑能来内舱坐坐。
玉莹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小声的说:“有件事,我想了一整天啦,觉着还是应该说,《大清会典》上写的明白,王府里都不准私设狮、龟、鹤。否则便是逾制,那对金狮子怎么会落在芷园老宅?”
曹霑摇摇头。
紫雨只见玉莹嘴动,可听不见说什么,她以为是俩人在说悄悄话,就碰了一下墨云,墨云不明就里:“干什么?”
“我让你睡觉啊。”
吴氏明白紫雨的意思,但也只能是不加可否。
玉莹接着说:“逾制包含叛逆朝廷,比亏欠帑银重的多,倘若二罪合一,可真不堪设想啦。”
“这么严重!”曹霑惊异失色:“我得问问阿玛,那对金狮子是怎么个来历?”
外舱。反正都是打地铺,曹父子在一边,老丁父子在一边。大家辗转反侧谁都没有入睡。曹咳嗽了几声,索性起来坐坐。
曹霑也爬起来,倒了一杯水递给阿玛。曹欣慰地看了孩子一眼,觉得出事之后,只有几天的时间,曹霑似乎长大了许多。
曹霑觉得这是个机会,就往前凑了凑,小声的问曹:“阿玛,丁大爷说的,芷园的那对金狮子,是从哪儿来的?”
“那是当年九阿哥铸的,铸成之后他嫌铸的不好,就不要了,就让你玛发埋在芷园,屈指算来也有二十几年了。”
“九阿哥铸金狮子,取其何意呢?难道他不怕逾制吗?”
曹一愣:“逾制!你听谁说的?”
“玉莹啊。”
“她怎么会知道?”
“她说读过《大清会典》,连王府都不准私设狮、龟、鹤。否则便是逾制,逾制则包含叛”
“行啦,别说了!这孩子知道的也太多了,这不符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训。好了,好了,睡觉吧。”曹面色含嗔重新躺下。
曹霑讨了个没趣,也只好躺下。
稍顷,曹翻过身来,在曹霑耳边小声地说:“九阿哥铸金狮子的事,你不要告诉玉莹,听见吗?”
“嗻。”
从江宁到北京是两千一百里,水路一天走五十里,应该在路上走四十二天。正月十五抄的家,到北京的准日子该是二月二十七。船家的日子算得挺准。二月二十八中晌船到通县的张家湾码头。
张家湾是大运河北端的终点码头,不论官商,漕运大小船只都得在此靠岸,商品、粮食一应物品然后再设法转运北京和其他各地。所以这儿是个水旱的大码头。河中帆樯林立、岸上店铺林林总总,酒楼、妓馆、书场、戏园子、大旅店应有尽有,终日里车水马龙,熙来攘往,好不热闹。
曹家的官船拢岸搭跳。老丁和曹先后上岸,岂料岸边早有四名内务府慎刑司的番役迎面走来,其中一个年长的说:“这位是江宁织造曹老爷吧?”
“不敢,在下正是犯官曹。”
这时,小船上的两名解差也来到跟前:“我们是江宁府上元县的解差,这儿是公文。”
年长的番役接过来看了看,然后跟曹说:“当今有圣谕,命新任织造隋赫德,给你们少留房屋,以兹养赡,这处房子在蒜市口路南喽,空房好找。这是钥匙,你们谁拿着?”
“您赏给我吧。”老丁接过钥匙。
这个时候吴氏听见曹在岸上说话,她急忙拉上曹霑出了船舱,抬头正见慎刑司的番役,掏出锁链锁上曹,拉了就走。
曹霑叫了一声:“阿玛!”冲上岸去。老丁怕他年幼无知,对番役有所冒犯,上前一把抱住,但是曹霑一边挣脱着,一边不停地呼叫着:“阿玛!阿玛!”
吴氏也在船头喊着:“老爷!——”
曹回头看了一眼妻儿,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没容他说句什么,已被番役押上大车,把式扬鞭打马。车轮滚滚扬长而去。
吴氏从小到大既没有遇到过,也没有看见过亲人被押走的情形,她顿时感到六神无主,两腿一软扑倒船头,放声大哭。
曹霑见此光景,急忙跑回船头,扶起奶奶坐在船板上,这时玉莹、紫雨、墨云也都跑出船舱,呼唤、劝慰,最后是大家哭作一团。
丁少臣站在父亲身边,低声地问:“这可怎么好啊?”
老丁抹了一把眼泪:“你去雇两辆轿车来。”
“上哪儿?”
“蒜市口。”
两辆轿车一前一后,缓缓地进入蒜市口大街,在一座大门前停下。丁家父子和曹霑从前一辆车上下来。老丁掏钥匙来对锁,锁果然开了。
吴氏掀开车帘,探出头来问:“老丁,是这儿吗?”
“太太,您先别下车,等我打听准喽。”老丁说着走了。
曹霑和少臣轻轻地推开两扇大门,从门道里一股阴冷发霉的气味扑面而来,由于开门的震动,一缕灰尘纷纷洒落,刺人口鼻。他们俩不约而同的,又退出门外。
“就是这儿,就是这儿,隋家的房子。问准了。太太,您下车吧。”老丁说完,带着儿子先进了街门。
紫雨、墨云先后跳下车来,搀扶着吴氏和玉莹也下了车,然后以曹霑为前导,大家慢慢地走进院内。
这所房子很久很久没有人住了,到处是潮湿、阴冷、霉污的味道,再加上蛛丝结网、灰尘遍布,总使人有几分凄凉、可怖的感觉。
老丁从腰间解下钱袋,从里边掏出来一块银子给少臣:“头一趟,你跟墨云去买扫帚、掸子跟做饭用的锅碗瓢盆之类,回来之后,让她跟紫雨先把上房打扫出来,好让太太跟玉莹姑娘有个歇着的地方。第二趟,你自己就办了,买些吃食回来,都要现成的,什么包子、馒头、芝麻烧饼、酱肉、小肚等等。今天咱们怕是做不成饭了。第三趟,买炉子、叫煤,想法子把火生上。”老丁说完,来到吴氏跟前,请了个安:“回太太,我得出去一趟。”
“上哪儿啊?”吴氏很茫然。
“我得上趟慎刑司的大牢,打听打听老爷的消息,还得准备铺的盖的吃的用的,给牢头们打点打点,别让老爷受了委屈。”老丁说完又请了一个安,转身欲走。
“老丁”
“嗻,太太有什么吩咐?”
“这个家,就全靠你了!霑儿,快给丁大爷磕个头,算是咱们母子的一点谢意吧!”
曹霑闻言“扑通!”一声双膝跪倒,恭恭敬敬地给丁汉臣磕头礼拜。老丁急忙跪下抱住曹霑:“太太,霑哥儿,这不是折杀老奴吗?”言罢痛哭失声。
玉莹、紫雨、墨云无不以泪洗面。
宣武门外,城门楼子旁边。在城墙上贴着一张告示,上边字字行行写着曹的罪行。盖着内务府慎刑司的官印。曹项带着木枷跪在告示下面,这叫枷号示众。
虽然只有一天一夜的工夫,可曹已然变了人样啦,他不单是蓬首垢面,而且二目失神,神情呆滞。两名慎刑司的番役,身佩腰刀立于左右。
许多老百姓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纷纷议论。有些认字的人看完告示,摇头晃脑表现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有的还念念有词,就是让你不知道说些什么。
有个不识字的小伙子,问一位脖子上挂着放大镜的老先生:“大爷,告示上写的是什么呀?”
老先生先拿起放大镜照了照小伙子,然后一声长叹:“唉——是非只因多开口,烦恼也是强出头啊”他说完了,一步三摇地走进城门去了。
弄得小伙子莫名其妙:“咦?谁多开口了?是我吗?”
老丁引着吴氏和曹霑挤在看热闹的人群里:“劳驾!借借光!劳您驾,我们是本家儿”围观的百姓听说“本家儿”来了,大家都给让开一条路。吴氏拉着曹霑挤过人群,扑向曹,不意被二番役扬手拦住:“不得前进!”老丁借着他扬手的机会,把一个小元宝塞在番役的手里:“这是我家老爷,这是太太跟少爷,让他们说上两句话吧。”
银子到手了,什么都好说了。“好好,可得快着点儿,让谁撞见都不行。”
“嗻嗻,您放心。”老丁回手拉上曹霑,奔到曹跟前,双膝跪倒:“老爷!”
“阿玛!——”曹霑一头撞在曹怀里,放声大哭。
这时吴氏也来到曹面前曲膝跪下,抓住曹肿胀的双手:“老爷,受苦啦”一阵哽咽,下边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水,带水来没有?”
“有,有。”吴氏回头欲叫,老丁已经把铜壶递到曹口边,曹狠命地喝了一气,然后说:“找宜老爷,我在大牢里打听了,宜老爷如今官运亨通,怎么着一笔也写不出两个曹字来!”
“哎,我这就去,这就去。”
老丁打听好了宜老爷到家的时辰,雇了辆轿车送太太跟曹霑来到宜老爷家门口,门房儿照例先来回禀曹颀。
曹颀赶忙来到客厅,曹宜正斜靠在硬木短榻上抽水烟袋哪,他听完儿子的话之后,搭拉着脸子说了句:“就说我没挨家,不就全齐了嘛。”
曹颀站在旁边没走:“今儿个说没挨家,她们娘俩明儿个还得来不是。这是火烧眉毛的事,又不是通常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