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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这次分别使我更加难过,因为我心中暗想:说不定对我母亲来说,这是我引她不断伤心
的结果。她没有对我说过我怎样不断使她伤心,但是经过那些事之后,她明白再也无法共同
度假了。说不定也是过另外一种生活的初次尝试。随着父亲和她年岁的逐渐增长,为了将
来,她要开始心甘情愿地接受这另一种生活。这就是与从前相比我与她见面要少;她对我已
经有些形同路人;她成了一个人们看见她独自一人回到一幢房屋的妇人,而我并不在那房屋
中;她向看门人询问是否有我的来信。这种情形,甚至在我做过的噩梦中也从未出现过。
车站雇员想把我的箱子拿走,我几乎无法答话。我母亲为了安慰我,使出她认为最有效
的手段。她觉得对我的悲伤佯作不见没有用,便轻轻地拿这个开玩笑:
“喂,巴尔贝克教堂如果知道人家是这么愁眉苦脸地准备去看它,会说什么呢?拉斯金
说的兴高采烈的旅行家①是这样的吗?再说,你是否能够适应环境,我会知道的。即使离得
很远,我仍将和我的小狼在一起。你明天就能收到妈妈的一封信。”
①拉斯金在《亚眠圣经》中,经常提到“旅行家”以及他在路上遇到了艺术品得到
无限快乐的情形。普鲁斯特将拉斯金的《亚眠圣经》译成法文,对拉氏著作当然是了如指掌
的。但拉斯金并不喜欢乘火车旅行。
“女儿,”外祖母说道,“我看你和塞维尼夫人一样,一张地图放在眼前,一刻也没有
分开①。”
然后母亲又设法叫我开心,她问我晚餐时我要点什么菜,她对弗朗索瓦丝佩服得五体投
地,称赞她把一顶帽子和一件大衣改得认不出原样来,她从前看见这顶帽子新的时候戴在我
姨祖母头上,这件大衣新的时候穿在我姨祖母身上,曾经引起她厌恶的。那帽子顶上有一只
大鸟,大衣上到处是难看的图案和乌黑发亮的点点。可是大衣不能穿了,弗朗索瓦丝叫人把
大衣翻个个,将色调很好看的一色里子露在外面。至于那只大鸟,因为坏了,早就把它扔
了。在一首民歌里讲到,最有艺术意识的艺术家费尽心血把最精致的装饰装点到农民住宅的
门面上,使得这住宅门顶上正合适的地方开出一朵雪白或淡黄的玫瑰来。有时你遇到这么精
致的东西,真叫你动心。与此种情形相同,天鹅绒结呀,鸡蛋壳形的丝带呀,这些在夏尔丹
或惠斯勒②的肖像画上会令人兴高采烈的东西,弗朗索瓦丝用无懈可击而又纯朴的审美观将
这些东西缀在那顶帽子上,那帽子便变得十分动人了。
①见1671年2月9日塞维尼夫人致女儿函:“一张地图摆在我面前,你过夜的地
方,我全知道。”
②(前)夏尔丹和惠斯勒的名字,在这部小说中,这是第一次出现。从普氏的美学观点
形成来说,这两位画家极为重要。夏尔丹(1699—1779),是著名法国画家。普氏在1895
年左右曾就夏尔丹写过一篇研究文章。后来又将他对于伦勃朗的研究补充进去,一起发表在
《驳圣佩甫》一书中。惠斯勒(1834—1903),美国画家,在巴黎和伦敦住过多年。普氏经
人介绍,与惠斯勒相识,并见到1891年画家为孟德斯基乌伯爵画的肖像。但是斯金很看不
起惠斯勒。普氏摆脱了拉斯金的影响,在1905年所写的文章及书信中,对惠斯勒极为推
崇。普氏此处所提情形,在惠氏的许多肖像画中均可见到。
这事还得往从前说,谦逊和正直常常赋予我们这位年老的女仆以高贵的面部表情。她是
内向而没有卑劣情感的女子,她很懂得“不越礼,保体面”,为这次出门,她穿上了人家不
穿而送给她的衣裳,以便跟我们坐在一起既相配,又不致显出非要人家瞧她的样子。弗朗索
瓦丝穿着樱桃红而又陈旧的大衣,毛皮围领并不硬扎扎地露出毛来,她那样子使人想到一位
年长的大师在《时时刻刻》一书中所绘之安娜·德·布列塔尼①的某一形象。在那些形象
中,一切都安排得那么妥贴,整个画面的情感在各个部分也分布得特别匀称,以致那华丽而
又过时的特殊服装跟眼睛、嘴唇和双手一样,都表现出虔诚的严峻来。
①《安娜·德·布列塔尼的时时刻刻》于1508年出版,为法国画家让·布尔迪松
(约1457—1521)的作品。
说到弗朗索瓦丝,就不能提到思想。她一无所知,这意思是指,一无所知就等于什么也
不懂,但内心能直接领会的几条罕见的真理除外。庞大的思维世界对她来说是不存在的。但
是,在她清澈的目光面前,在她那鼻子、嘴唇细腻的线条面前,在所有这一切证物面前,人
们会象面对一条狗那智慧而善良的目光一样心慌意乱。可是人们明明知道,对于人的全部意
念,这狗是一窍不通的。在许多有文化教养的人身上,竟然缺乏这些证物!如果有,对他们
来说,那就会意味着绝顶的优秀,杰出品德的高尚表现了。人们确实可以琢磨这样的问题,
就是在其它的地位低下的兄弟中,农民中,是否有相当于头脑简单的人群中的上等人这样的
人类,更确切地说,是否有由于不公正的命运而注定在头脑简单的人之中生活,被剥夺了知
识,但是他们更天然地、更出自本性地接近像大部分受教育的人那样的杰出的人呢?这些人
就象耶稣家族分散、迷失、被剥夺了理智的成员,象最有智慧的阶层的亲属仍停留在童年时
期一样,对他们来说,要具有才具,只差知识这一着了。这从他们眼睛闪射出来的、不可否
认的光芒中看得出来,可是这光芒没有用到任何事物上。
母亲见我强忍泪水,对我说:“雷古鲁斯对大场面可见惯了①再说,你这样对妈妈
可不好,咱们也像外祖母一样引用塞维尼夫人的话吧:‘我将不得不把全部勇气都用上,这
种勇气你没有。’”②她又想起,对他人的深情可以转移自私的痛苦,便尽量叫我高兴,对
我说,她想,她去圣克卢一路上会顺利,她对自己订下的出租马车很满意,车夫彬彬有礼,
马车也很舒适。听到这些琐事,我强作微笑,并且用同意、满意的表情点点头。可是这些事
只会叫我去更真实地想象母亲的离去,我揪心地望着她,仿佛她已经与我分离。她戴着为去
乡下而买的圆草帽,穿着薄薄的长裙。因为要在酷热之中长途跋涉,她才穿上这件长裙,可
是已使她变了样,她已经属于蒙特都③别墅了,而我则不会在那个别墅见到她。
①雷古鲁斯为罗马大将,在与迦太基作战中表现极其英勇。但是普鲁塔克并未为雷
古鲁斯作过传,倒是西塞罗和贺拉斯称颂过雷古鲁斯的业绩。
②此处亦是引用1617年2月9日塞维尼夫人致女儿函的大意,原话是:
“你若是愿意真叫我高兴,就把勇气全拿出来,我倒是缺少这种勇气的。”
③蒙特都在圣克卢。
为了避免旅行可能造成我气闷发作,医生建议我在动身时稍微多喝些啤酒或白兰地,以
便处于他称之为“欣快”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中,神经系统短时间不那么脆弱。是不是照医
生的建议办,我还拿不定主意。但我至少希望,一旦我下定决心那么做,我的外祖母能承认
我自己拥有这种权利和理智。所以我谈起这件事,似乎我的犹豫不决只在我到什么地点去喝
酒的问题上,是在冷餐部还是酒吧车厢。我看到外祖母脸上现出责备、甚至根本对此不予考
虑的表情。一见这种表情,我突然下定了决心非去喝酒不可,既然口头宣布未获得无异议通
过,要证明我是自由的,实施这一行动变成了必不可少。我大叫起来:
“怎么?我病得多么厉害,你是知道的!医生对我说的话,你是知道的!可是你倒这么
劝我!”
待我向外祖母将我身体不适的情形解释完,她现出那么歉疚、善良的神情,回答我说:
“那就快去买啤酒或者白酒吧,既然这对你会有好处。”我听了立刻扑到她的怀里,在她的
脸上印满了亲吻。我去酒吧车厢喝了过量的酒,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感到,如果不这样,
我的病会剧烈发作,那样她会最难过不过的。到了第一站,我又上车回到我们那个车厢,我
对外祖母说,我多么高兴到巴尔贝克去,我感到一切都会顺利,我内心感到会很快习惯与母
亲远离,这趟车很舒服,酒吧老板和雇员都那么热情,我真愿意经常来往于这条线上,以便
有可能再和他们见面。对于所有这些好消息,我的外祖母却没有表现出我那样的兴高采烈。
她有意避开我的目光回答我说:“可能你该想办法睡一会了。”并且将目光转向窗户。我们
已经放下了窗帘,可是窗帘逮不住整个玻璃窗框,所以太阳能将在林中空地上小憩的温和而
又懒洋洋的光线投射在车厢门打蜡橡木上和靠椅的罩子上(比起铁路局挂在车厢高处的广告
来,这似乎是对与大自然浑成一体的生活更有说服力得多的一则广告,车厢里的广告挂得太
高,是什么地方的风景,我无法看清那地名)。
外祖母以为我闭上了眼睛,可我看见她透过她那带大圆点的面纱,不时向我投过一瞥,
然后又将目光收回,然后再反复下去,就像一个人为了养成习惯,极力在进行困难的操练一
般。
于是我与她谈起话来,不过似乎这并不使她开心。不管怎样,对我来说,我自己的声音
使我感到快乐,同样,我的身体最令人觉察不到的、最内在的活动使我感到快乐。所以,我
尽量使之持续下去,任凭我讲话的每一个抑扬顿挫长时间停留在字眼上,我感觉到我的每一
目光都确确实实位于它落下去的地方,并在那里停留得超过惯常的时间。
“好了,休息吧!”外祖母对我说,“睡不着的话,就看看书!”
说着她递给我一本塞维尼夫人的著作。我打开书,她自己则沉醉在《博泽让夫人回忆
录》①之中。每次旅行时,她非带这两位女作家的书不可。这是她偏爱的两个作者。这时,
我有意保持头部不动,一旦取了某种姿势,就保持这种姿势不变,从中感受到很大的快乐。
我手擎着塞维尼夫人的著作,并不打开,也不垂下目光去看书,在我的目光前面,只有蓝色
的窗帘。我凝望着窗帘,觉得真是美妙无穷,这时如果有谁想叫我将注意力从这上面转移过
去,我肯定不予置理。我似乎觉得那窗帘的蓝色并非由于其美,而是由于它生机勃勃,正在
把自我出生直到我终于将酒吞下去,那酒也开始起作用为止这期间在我眼前出现过的一切色
彩全部隐去,以致与这窗帘的蓝色相比,其余的色彩对我来说全都黯淡无光,毫无意义。那
些先天盲人,很晚才给他们实行手术,他们终于看见了颜色,当初他们生活其中的黑暗世界
想必就是这样的。一位上了年纪的雇员来查我们的车票。他身着制服上装,金属钮扣闪耀着
银色的光芒,又使我着迷。我真想请他在我们身旁坐一坐。可是他到另一车厢去了。于是我
怀着眷恋的心情想到铁路工人的生活,他们的全部时间都在铁路上度过,大概没有一天不看
见这个上了年纪的雇员吧!凝视蓝窗帘,感觉到我的嘴半张半合所感受到的快乐,程度终于
开始降低。我想动一动。我活动活动。我打开外祖母递给我的那本书,能够将注意力固定在
我这里那里挑选的页数上了。我一边看书,一边感到对塞维尼夫人越来越佩服。
①此书名为作者所虚构,并不存在,很可能来源于布瓦涅伯爵夫人回忆录。普鲁斯
特曾就布瓦涅伯爵夫人回忆录写过一篇文章,发表于1907年。
千万不要为一些纯属表面的特点所蒙蔽,这些地方与时代、与沙龙生活相关。正是这些
地方使一些人以为只要他们说了诸如“叫我好了,我的好人儿!”或“我看这位伯爵很有风
趣”,或者“翻动割下来的牧草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①这类的话,他们就形成了自己的
塞维尼形象。已经有德·西米阿纳夫人②的先例为证,她因为自己写了诸如“德·拉布里先
生健康极佳,先生,听到他死亡的消息,他完全受得住”③或“噢,亲爱的侯爵,您的信多
么叫我喜欢!有什么办法能不回信呢?”④或者什么“先生,似乎您欠着我一封回信,我欠
您几鼻烟壶的香柠檬。我刚还清了八封信的债,马上又有别的信要来了这大地从来产量
没这么高过。看上去是为讨您喜欢”⑤。此类的句子,就自以为与她的外祖母很相象了。而
且她也用这种体例写信谈放血,柠檬等等等等⑥,自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