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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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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绷着脸奇怪地看我一眼。后来妈妈尴尬地解释几句。他说:“那你去陪陪他吧。你不
是说还没有睡意吗?你就呆在他房里好了,反正我不需要你照应。”
  “可是,亲爱的,”母亲不好意思,回答说,“这跟有无睡意无关,总不能惯孩
子”
  “谈不上惯,”父亲耸耸肩膀,“事情明摆着,这孩子心里不痛快,脸色那么难看,做
父母的总不能存心折磨他吧!等他真弄出病来,你更要迁就他了。他的房里不是有两张床
吗?吩咐弗朗索瓦丝为你收拾一下大床,你今晚就陪他睡吧。好,晚安,我不象你们那么好
激动,我可要睡了。”
  我还不能够感谢父亲;他凡是听到他称之为感情用事的话,只会恼怒。我不敢有所表
示;他还没有走开,已经在我们跟前显得那么高大,他穿着一身白色睡袍,头上缠着淡紫和
粉红两色的印度开士米头巾;自从得了头痛病之后,他睡觉总以此缠头。他的动作就象斯万
先生送给我的那幅版画中的亚伯拉罕①,那幅版画是根据伯诺索·戈索里②的原作复制的,
画中亚伯拉罕要萨拉狠心舍弃伊萨克。这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当年烛光渐升的那面楼梯旁
的大墙早已荡然无存。有许多当年我以为能在心中长存不衰的东西也都残破不堪,而新的事
物继而兴起,衍生出我当年意料不到的新的悲欢;同样,旧的事物都变得难以理解了。我的
父亲也早已不会再对我的母亲说:“陪他去吧。”出现这种时刻的可能性对于我来说已一去
不复返。但是,不久前,每当我侧耳倾听,我居然还能听到我当年的哭泣声。当着父亲的面
我总竭力忍着,等到与母亲单独在一起时我才忍不住地哭出声来。事实上这种哭泣始终没有
停止过;只因为现在我周围的生活比较沉寂,才使我又听到了它,好比修道院的钟声白天被
市井的嘈杂所掩盖,人们误以为钟声已停,直到晚上万籁俱寂时才又遐迩可闻。
  ①亚伯拉罕:圣经中的人物,据说是希伯莱人的祖先。上帝为了考验他,要他献出
自己的儿子伊萨克祭神,他同意了。萨拉是他的妻子。
  ②伯诺索·戈索里(1420—1497):意大利画家。上面说到的那幅画系他所作的二十三
幅“旧约故事”中的一幅,作于1468—1484年,原存比萨“康波·圣托”教堂,第二次世
界大战时毁于兵燹。
  那天晚上我的母亲就在我的卧室里过夜;我犯了这样严重的错误,准备受到让我离家住
校的惩罚,不料父母却对我恩宠备加,过去我做了好事都从来没有得到这样的奖赏。我的父
亲即使对我恩宠备加,他的举止言谈仍具有专制武断、奖罚不当的成分,这已成为他行为的
特征;在一般情况下,他办事多凭兴之所至,难得深思熟虑。他打发我睡觉去的时候,那种
态度我称之为严厉恐怕太过分,其实赶不上妈妈和外祖母严厉。他的天性在许多方面虽说同
我很不一样,但同妈妈和外祖母就更有天壤之别。他八成直到现在都没有猜到我每天晚上有
多伤心,而这一点妈妈和外祖母却了如指掌,只是她们太疼我了,不忍心让我尝到痛苦的滋
味,她们要我自己学会克服痛苦,以此来减轻我多愁善感的毛病和磨练我的意志。至于父亲
对我的疼爱,那是另一种类型的,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她们那样的勇气:他只要一发现我心里
不痛快,就对我的母亲说:“去安慰安慰他。”
  妈妈那天晚上就呆在我的房里了。弗朗索瓦丝看到妈妈坐在我的身边,握住了我的手,
任我哭个不停也不训斥我,她看出必定发生了什么非同小可的事,便问妈妈:“夫人,少爷
怎么啦,哭成那样?”我本来是有权盼望妈妈来同我道晚安的,可是眼下的情况那样不同,
妈妈看来不想以任何懊恼之情来损害这不同寻常的时刻,便这样回答说:“他自己也弄不明
白,弗朗索瓦丝,他神经太紧张;快给我铺好大床,然后上楼睡去吧。”就这样,破天荒头
一回,我的忧伤没有被看作应该受罚的过错,而是一种身不由己的病症。方才妈妈正式承认
了,这是一种精神状态,我是没有责任的;我松了一口气,我不必在苦涩的眼泪中搀进什么
顾忌了,我可以痛哭而不至于犯下过失。在弗朗索瓦丝面前,我深为这种人情的复归而自
豪。一小时前,妈妈拒绝上楼到我的房间里来,还不屑一答地吩咐我快睡;如今她那番通情
达理的话,把我抬到了大人的高度,使我的痛苦一下子脱离了幼稚的境界,达到成熟,我的
眼泪由此获得解放。我应该感到高兴,然而我不高兴。我觉得母亲刚才对我作出的第一次让
步,她一定很为之痛心,她第一次在她为我所设想的理想面前退缩;她那么勇敢的人,第一
次承认失败。我觉得,我取得胜利是跟她作对;我使她的意志松懈、理性屈服,不过是因为
她怜恤我有病,怕我伤心过度,顾念我年幼。我觉得那天晚上开始了一个新纪元,而且将成
为一个不光彩的日子留传下来。倘若当时我有勇气开口,我就会对妈妈说:“不,我不要,
你别睡我这儿。”但是,我深知妈妈有审时度势之明,用现在的说法,就是很现实主义。这
种明哲的态度,使她的理想主义天性有所收敛,不象外祖母那样热得象团火。我心里有数,
现在既然毛病发作,妈妈宁可让我起码得到些慰藉,免得惊动父亲。当然,在妈妈那样温柔
地握着我的手,想方设法止住我眼泪的那天晚上,她的俊俏的脸庞还闪耀着青春的光彩;但
是,我偏偏认为不该这样。她若怒容满面,我或许还好受些;我童年时代从来没有见到过她
这样温情脉脉,这反倒使我感到悲哀。我仿佛觉得自己忤逆不孝,偷偷地在她的灵魂中画下
第一道皱纹,让她的心灵长出第一根白发。想到这里,我就哭得更凶了。这时候,我看到了
从来没有依我亲昵撒娇的妈妈,突然受到我情绪的感染,在竭力忍住自己的眼泪。她感到我
看出她想哭,便笑着对我说:“瞧,我的小宝贝,我的小傻瓜,再这么下去,弄得妈妈也要
像你一样犯傻劲儿了。好了好了,既然你不想睡,妈妈也不困,咱们别这么哭哭啼啼地呆
着,倒不如干些有意思的事,拿出一本书看看吧。”可是偏偏房间里没有书。
  “要是我把你外祖母准备在你生日那天送给你的书先拿给你,你不会不高兴吧?想好
了,等到后天你什么礼物也没有,你不会失望吧?”
  正相反,我高兴极了。妈妈去拿了一包书来,从包装纸看,那些书又短又宽,仅凭这初
步印象,(虽然是笼统的,而且还隔着一层纸)它们的吸引力就已经大大超过新年颜料盒和
去年的蚕宝宝了。那几本书是《魔沼》、《弃儿弗朗沙》、《小法岱特》和《笛师》。后来
我才知道,外祖母起先挑选的是缪塞的诗,卢梭的一本著作,还有《印第安娜》①;因为,
外祖母固然认为无聊的书同糖果点心一样对健康有害,但她却并不否认天才的恢宏气魄甚至
对一个孩子的思想都能产生影响,这种影响不见得比旷野的空气和海面吹来的风更有害于健
康,更缺乏振作活力的功效。但是当我的父亲得知她送我那几本书时,几乎把她看成疯子,
因而她只好再次亲自出马,光顾舒子爵市的书店,免得我不能及时拿到礼物(那天的天气热
得灼人,外祖母回家时难受极了,医生警告我母亲说:以后切不可再让她累成那样)。外祖
母一下就选中了乔治·桑的这四本田园小说,“我的女儿,”她对我妈妈说,“我总不能存
心给孩子买几本文字拙劣的书看呀。”
  ①《印第安娜》也是乔治·桑所著的小说。
  确实,我的外祖母从不凑合买那些智力方面得不到补益的东西,她尤其看重能教我们在
物质享受和虚荣满足之外寻求愉快的优美的作品。即使她有必要送人一件实用的礼物,臂如
一把交椅,一套餐具,一根拐杖,她也要去找“古色古香的”,似乎式样既然过时,实用性
也就随之消失,它们的功用也就与其说供我们生活所需,倒不如说在向我们讲解古人的生
活。她希望我的卧室里挂几张古建筑的照片,或者很美的风景图片。可是当她去选购时,虽
然照片上的内容不乏审美价值,她总觉得照相这种机械复制方式,让平庸和实用过于迅速地
得其所在了。她要想办法做点手脚,虽说无法完全排除商业性的俗气,但至少要削弱它,在
大的方面仍用艺术来取代它,给它引进一些艺术的“厚度”:譬如说,不要实景照片。她问
斯万:有哪位大画家画过夏尔德尔大教堂、圣克鲁大喷泉和维苏威火山?她宁可送我油画照
片:柯罗的《夏尔德尔大教堂》,于贝尔·罗贝①的《圣克鲁大喷泉》和透纳②的《维苏威
火山》;虽说仍是照片,艺术档次毕竟高了一级。但是,倘若摄影师不拍古建筑,不拍自然
风景,这些都由大艺术家去描绘,摄影师只拍艺术家画下来的景物,那么,他倒算做得更名
正言顺了。一触及流传甚广的作品,我的外祖母就千方百计稽古溯源,她请教斯万,某某作
品有没有版画复制品?倘若有,她倒更看重一些旧版画,因为在版画本身之外另有一种价
值,例如那些临摹杰作原貌的版画,而杰作原貌今天我们已经无幸拜识了(就象莫冈在
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原作变样以前临摹刻制的那幅版画)。
  ①于贝尔·罗贝(1733—1808):法国版画家、油画家。
  ②透纳(1775—1851):英国画家,是印象派的先驱者之一。
  应该说,用送礼物来理解艺术,这种方法并不总能收到辉煌的功效。提香有一幅画,画
的是威尼斯,据说背景是环礁湖,我从那幅画上所得到的威尼斯印象,肯定不如照片所能给
予我的印象准确。我的姨祖母倘若存心跟外祖母作对,开一份清单,一一列举她送了多少把
交椅给新婚夫妻或老夫老妻,那些椅子的最初受礼者是想日常使用的,可是椅子经不起坐者
的体重,立刻散架垮掉,那么这笔帐无人能算得清。然而我的外祖母认为太在乎家具结实的
程度未免鼠目寸光,木器上明明还留有昔日的一点风采,一丝笑容,一种美的想象,怎能视
而不见?那些木器虽说从我们已经不习惯的某个方面还符合某种需要,但就连这一点也能象
一些老掉牙的成语那样使她欣赏备至,我们却只能从中看到一种在我们现代语言中已经被习
惯磨损得影迹莫辨的隐喻。外祖母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我的那几本乔治·桑的田园小说,恰恰
就象一件旧家具那样,里面充满了过时的短语,早已变成了形象化的说法,除了农村,别处
已经听不到还有人这么说了。我的外祖母在一大堆书中偏偏选购这几本,正等于她更乐于赞
美一所有哥特式阁楼之类老式点缀的住宅,这些东西能使她心头萌生一种自得其乐的情绪,
使她生发思古的幽情,可以领她到往昔的岁月中去作一番不可能实现的漫游。
  妈妈坐在我的床边;她拿了一本《弃儿弗朗沙》。发红的封面和莫名其妙的书名,在我
的心目中,给弗朗沙平添一种明显的个性和神秘的魅力,我还从未读过名副其实的小说。过
去听说乔治·桑是典型的小说家,仅凭这一点,就足以使我想象《弃儿弗朗沙》中一定有某
种难以界定的、引人入胜的内容。用来煽起好奇之心或恻隐之情的叙述手段,某些令人不安
和催人惆怅的表达方法,有点知识的读者一眼就看出这些同别的许多小说一样;可是在我眼
里,它们却是感人肺腑的一种外观,流露出《弃儿弗朗沙》所特有的本质。我并不把一本书
看成一件有许多同类的事物,而把它们当作与众不同的人,其存在的理由只在于它自身。在
书中那些日常事件中,司空见惯的情节里,短而又短的字里行间,我感到一种奇特的语调,
别具一格的抑扬顿挫。故事在展开,我却觉得晦涩费解,更何况我往往一连读上几页,心里
都在想别的事。这样分心的结果造成连贯情节的中间出现一段段接不上茬的空隙,再加上妈
妈朗读时凡描写爱情的地方都略去不念,空隙更有增无已,所以磨坊姑娘与那小伙子之间各
自的态度发生令人费解的变化,在我看来就好象打上了非常神秘的印记;其实,他们之间萌
生的爱情得到了发展,足可解释那些变化,我却一厢情愿地设想神秘的根源出自“弃儿”这
个名称。我不知道这个名称的含义,只觉得听来受用;我不明白那个小伙子为什么叫“弃
儿”,这称号给他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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