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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1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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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句:“嘿,就算他是布洛克先生吧,我家先生可以说自己和他一样俊。”
  她对圣卢喜欢得不得了。过了不久,她也经历了一场性质不同的幻想的破灭,但持续的
时间较短:那就是她得知圣卢是共和主义者。例如谈到葡萄牙王后时,她说“阿梅莉,菲利
浦的妹妹,①,口气不大恭敬,但对老百姓来说,这是最高的恭敬。虽然如此,弗朗索瓦丝
仍是个保王党。但是,一位侯爵,一位使她头晕目眩的侯爵赞成共和国,她似乎觉得太不可
思议。她对此很为气恼,就象我送她一个盒子,她以为是金的,对我千谢万谢,后来珠宝商
向他揭示说这个盒子只不过是镶金的,她很气恼一样。她立即收回了自己对圣卢的尊重。不
过很快又还给了他,因为她考虑过了:作为圣卢侯爵,他不可能是共和主义者。他是出于利
害考虑,只装装样子,因为从现在掌权的政府来说,这样可以给他带来许多好处。从这天
起,她对圣卢的冷淡,对我的气恼都停止了。她谈起圣卢时,总是说,“他是个伪君子”,
并善意地舒畅地微笑着,叫人完全明白,她又和第一天一样“看重”他,而且原谅他了。
  ①这里是指德·巴里斯伯爵的女儿阿梅莉·德·波旁-奥尔良,她生于1865年,
1886年嫁给卡洛斯王子。1889年卡洛斯一世登上王位,她成为葡萄牙王后,至1908年其夫
被暗杀。她的哥哥菲利浦是奥尔良公爵,路易-菲利浦的侄子。

  与此相反,圣卢的诚恳和不追求物质利害是绝对的。这种高度的道德纯正从爱情这样的
自私情感中无法得到完全满足,另一方面在他自身也没有遇到除了在自身以外便找不到精神
食粮的问题,而这个问题在我身上是存在的。正是这种高度的道德纯正使他能够承受友谊,
正象我无法承受友情一般。
  弗朗索瓦丝说,看上去圣卢对于平民百姓倒没有瞧不起的样子。她这样说又是大错特错
了。事实并非如此,只要看看他对自己的车夫如何大发雷霆就可以明白。确实,有时罗贝尔
非常粗暴地斥责他的车夫。这证明,他心中对阶级差异的感觉远远胜过对阶级平等的感受。
  “可是,”我责备他对这个车夫有些粗暴时,他回答我说,“为什么我要装出和他文质
彬彬谈话的样子呢?他难道不是跟我一样的人吗?他难道不是跟我的叔伯或堂兄弟们与我一
样亲近吗?你似乎认为我应该对他以礼相待,象对一个下等人那样!你讲话完全象一个贵
族!”他又轻蔑地加上一句。
  确实,如果说他对哪一个阶级有成见和偏见的话,这个阶级就是贵族阶级。他甚至难以
相信一个上流社会的人会出类拔萃,却很轻易地相信一个平民百姓会出众超群。我对他谈起
卢森堡亲王夫人,说曾经遇见她与圣卢的姑祖母在一起。
  “傻瓜一个,”他对我说,“跟所有她的同类一样。说起来,她还算是我的表姐呢!”
  对于经常与他来往的人,他抱有某种成见。他难得到交际场合去。他在交际场合所持的
那种可鄙的、敌视的态度,又使他的所有近亲对于他和一个女“戏子”保有暧昧关系更加伤
心。他们认为这种关系对他简直是致命的,特别是因为这在他身上进一步发展了那种诽谤精
神,坏思想,将他“引入歧途”,只等他完全“堕入底层”了。所以,圣日耳曼区的许多轻
浮男子谈到罗贝尔的情妇时,嘴上非常无情。
  “妓女干她们那一行,”人们说,“和别人一样值钱。可是这个女人,不行!我们绝不
宽恕她!她对我们喜欢的一个人,干下了太多的坏事!”
  当然,他不是与烟花柳巷有瓜葛的第一个人。但是,别的男人是作为上流社会的人玩
玩,他们继续以上流社会的人的身分去考虑政治问题,考虑一切。而圣卢,他的家人觉得他
“学坏了”。他家里的人意识不到,对许多上流社会青年来说,如果没有这种经历,他们思
想上仍是未开化的,在友谊方面仍是粗糙的,没有温情,没有味道。而他们的情妇常常是他
们真正的先生,这种男女关系是他们更高级文化入门的唯一道德学校。在这里,他们可以得
知要交上排除利害关系的朋友要花什么代价。甚至在下等民众中(论粗野的话,这下等百姓
与上流社会常常是那样相似),女人更敏感,更细腻,更闲来无事,对于某些高雅的东西也
迫不及待要了解,对于某些情感美和艺术美也很尊重。她虽然不太理解这些东西,但是她把
这些放在金钱与地位之上,而这两样似乎是男人最向往的东西。
  不论是象圣卢这样的俱乐部青年成员的情妇,还是一个年轻工人(例如,电工如今已列
入真正骑士的行列之中)的情妇,情夫对她无比崇拜,无比尊敬,必定会将这种崇拜与尊敬
扩展到她本人欣赏和尊重的事物上去,面对他来说,价值的阶梯便倒了一个个。她的性别本
身决定了她很柔弱,会有无法解释的神经混乱。如果是一个男子,甚至是另一个女子,是她
的姑母或表姐,这些表现都会使这个健壮的年轻人一笑置之。但是,对自己心爱的人,他不
能眼看她受痛苦折磨,象圣卢这样的年轻贵族有了一个情妇,会养都到酒馆与她用晚餐时口
袋里带上缬草精的习惯,说不定她会需要;会养成习惯坚决而又不带讽刺意味地叮嘱侍者注
意关门不要发出声响,不要在桌子上放置潮湿的苔藓类植物,以免引起女友的不适,而他自
己从未感受过这种不适。对他来说,这构成了一个隐秘的世界,她教他学会了相信这个世界
确实存在。现在,他用不着自己去感受这种不适的滋味,便可怜起这种病症来。将来即使遇
到别人感到这样的不适,他也会产生怜悯之情。
  圣卢的情妇——象中世纪最早的基督教教士一样——教他学会了可怜动物,因为她酷爱
动物,走到哪里都随身携带着自己的小狗、金丝雀和鹦鹉。圣卢怀着母爱照看这些小动物,
而把不善待动物的人看成是野蛮人。另一方面,一个女演员,或者所谓女演员,就象与他一
起生活的那个女人那样——她聪慧与否,我完全不知道——使他感到上流社会的女人圈子是
多么令人厌倦,使他把必须到哪里去参加晚会视为一项苦役,就已经使他免受附庸风雅之苦
并治愈了他的轻浮症。多亏了她,上流社会的交往在情夫的生活中地位更小了。反过来,如
果他只是一个出入沙龙的男子,肯定是虚荣或利害关系来主导他的交友,正如这些友谊关系
必然会打上冷酷的烙印一样。而情妇教会他在友情中注入高尚和细腻的情感。她更欣赏男人
的某些细心周到,如果没有她,情夫对此很可能不理解或者加以嘲笑。再加上她那女性的本
能,她一直能很快地在圣卢的朋友中间分辨出哪一位朋友对圣卢有真正的感情,并能很快地
更喜欢这位朋友,她善于促使圣卢对这位朋友感到感激之情,并向他表示出这种感情,注意
到什么事情使这位朋友高兴,什么事情使这位朋友难过。很快,圣卢便开始再不需要她的提
醒,便能照应到所有这一切了。她的情妇并不在巴尔贝克,她也从来没有见过我,甚至在信
中圣卢可能还没有谈起我,他便主动地将我坐的马车的窗子关好,把使我难受的花拿走。当
他临走要向好几个人同时告别时,他能安排好先离开他们一会,以便单独最后跟我在一起,
这样来显示那些人与我之间的区别,以表示对我、对别人有所不同。
  他的情妇开阔了他的精神,使他看到肉眼看不见的东西,她在他的生活中注入严肃认
真,在他的心中注入了高尚的情感。但这一切,圣卢的家庭是看不见的,他们眼泪汪汪地反
复说:
  “这个婊子定会要了他的命,在这以前还要他丢人现眼。”
  总之,他从她那里吸取了她能使他得到的一切优良品质,这是确切无疑的。而现在,她
成了他不断痛苦的原由,因为她讨厌他了,而且在折磨他。有一天,她突然开始觉得他愚蠢
可笑了,因为她在年轻剧作家的男演员群中的朋友向她保证说圣卢是愚蠢可笑的,她也就人
云亦云,那种狂热和毫无保留,正是人们接受来自外界的见解或接受自己完全不了解的风俗
习惯时所表现出来的劲头。她象那些喜剧演员一般,心甘情愿地鼓吹什么她与圣卢之间有不
可逾越的鸿沟啊,因为他们完全是另外一种人哪,她自己是个智力型的人,而他,不管如何
自诩,天生就是智慧的敌人哪等等。她这种看法似乎根深蒂固,而且到情夫最无足轻重的话
语中、最细小的举动中去寻找证明。此外,还是这些朋友对她说,本来,为她而难得形成的
那个圈子的人对她寄予很大的希望,可现在,她正在摧毁这些希望,说她的情夫最后肯定会
感染她,说与他一起生活,她会毁掉自己艺术家的前程等等。待她被这些人说服之后,便在
对圣卢的蔑视上又加上了仇恨。如果圣卢非要叫她染上一种致命的疾病,她也不过如此恨他
而已。她尽量与他少见面,同时又不断推迟最后决裂的时刻,在我看来,这最后决裂不大可
能。圣卢为她作了这样大的牺牲,她要找到也同意作出同样牺牲的第二个男人,看来不那么
容易,除非她有倾国倾城之貌(圣卢从来不愿意将她的照片给我看,对我说什么:“首先,
她并不是什么美人;其次,她又不上照。这都是我自己亲自用我的柯达克①为她拍的快速曝
光照片,给你看了,会使你对她产生一个错误的概念”)。
  ①最早的柯达克相机出现于1888年。此后,“柯达克”很快就成了“相机”的代名词。

  我不相信,甚至对于一个轻佻女人,自己根本没有才华,又有出名的狂热欲望,加上一
些人强加于你的个人尊重(说不定圣卢的情妇还不属于这种情况),就能成为比赚钱的快乐
更有决定意义的动机。圣卢对于自己的情妇脑子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并不清楚,对他的不公正
的责备也好,永恒相爱的诺言也好,他都认为不完全真诚。可是在某些时候,他又感到,到
她能够与他断绝关系时,她会断然实行。因此,大概出于想保住自己爱情的本能,这种本能
可能比圣卢本人更明智,他用了很实用的一技。这一技与他心中最伟大而又最盲目的激情融
成了一体。那就是他拒绝给她立一份本金,他借了很多钱,以便她应有尽有,但是只是一天
一天地交给她。如果她确实想到要离开他,大概也要冷静地等待到“发财”之后。从圣卢给
的钱数来看,大概需要不了多长时间。但是无论如何,这又补充了一段时间,可以延长我这
位新朋友的幸福——或痛苦。
  他们关系的这一戏剧性阶段现在达到最尖锐的程度。对圣卢来说,这是最残酷的阶段,
因为她不许他待在巴黎,她一见他就恼,迫使他到隔离自己驻地不远的巴尔贝克来度假。这
个阶段是一天晚上在圣卢的一位姑母家里开始的。那天,姑母家有许多客人,圣卢得到姑母
同意,让他的女友前来为客人表演一个象征主义剧本的片断。她曾在一家先锋派剧院里演过
一次这个戏,而且圣卢也同意了她自己对这个戏的赞美。
  她出现了,手里拿着一大朵百合花①,服装是仿效《上帝的奴仆》②。她说服了罗贝
尔,说这套衣服是真正的“艺术眼光”。在这个贵族俱乐部男子和公爵夫人聚集的人群里,
她一上台,迎接她的就是一些人的冷笑。她那念经一般的单调语气,某些莫名其妙的字眼,
这些字眼又频繁地出现,将冷笑变成了哄堂大笑。刚开始,人们还强忍不要笑出声来,后来
竟是那样不可阻挡,以致可怜的朗诵者无法继续下去。
  ①在中世纪宗教画里,圣母玛丽亚几乎总是手持一朵百合花。天使向她宣告她将生
一个儿子的时候,她回答道:“我是上帝的奴外。”
  ②可能指的是但丁·加布里埃尔·罗塞蒂的画《上帝的奴仆》(1850)。

  第二天,圣卢的姑母受到一致谴责,说她竟然让这样荒谬可笑的女戏子在她家中出现。
一位著名的公爵毫不掩饰地对这位姑母说,她受到批评,是咎由自取。
  “见了鬼了,给我们来个这种劲头的节目!如果这个女人有点才华,倒也可以,可是她
没有才气,而且永远也不会有一点点!见鬼!巴黎人可不象人们想说的那么愚蠢。上流社会
不是光由蠢货组成的。这位年轻小姐显然以为她会叫巴黎大吃一惊。可是巴黎可不那么容易
吃惊,毕竟有些事,是无法叫我们忍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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