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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1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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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圣殿和金色的圣物。
  我走进自己的卧室。随着季节向前推移,从窗中看到的画面也变了,首先是室内很明
亮,只有天气阴霾时,室内才昏暗。这里,在海蓝色的玻璃里,在我窗户的铁框中,镶嵌着
大海,就象镶在教堂彩绘玻璃的铅条中一样。大海那圆形的波涛使玻璃变得无边无际。在海
弯那整个布满岩石的深深边缘上,大海撒开一些三角,三角上装饰着细腻的笔触勾画出来的
不动的飞沫,或皮萨内罗笔下的羽毛①,雪白的、永不褪色的、奶油般的珐琅色把这些三角
固定在那里。在加莱②的玻璃制品中,这代表着一层白雪。
  ①可能指皮萨内罗(意大利画家及木刻家)所作鸟类草图,保存在卢浮宫中。
  ②加莱(1846—1904),他于1890年创立了一所适用于工业的艺术学校——南锡学
校。其玻璃艺术作品在万国博览会上获得极大成功。他的艺术以对大自然的热爱和研究为基
础,本人作为有实践经验的植物学家,又将植物题材用于其装饰艺术及玻璃制品中。

  不久,白昼渐短。我回到房间的时候,淡紫色的天空,似乎被太沟那僵硬的、几何图形
的、转瞬即逝的、闪闪发光的面庞打上了烙印(好像代表着什么神奇的符号,神秘的鬼
怪),沿着地平线的链条正向大海弯下身去,犹如主祭坛上方的宗教画,落日余晖的各个部
分,映在沿墙摆开的桃花心木低矮书橱的玻璃上,我心目中已将它与由它脱胎而来的名画联
系在一起,似乎那是昔日某大师为哪一个宗教团体在一个框架上绘制的几组场景,后来在博
物馆的大厅中,人们将它一片一片分开陈列,观众只有通过想象才能将它们放到祭坛后部装
饰屏组画上原来的位置上去。
  几个星期过后,我上楼时,已经日落了。大海上方,天空是一条火红的彩带,与我在贡
布雷散步归来准备下楼到厨房用晚饭时在髑髅地①顶上之所见一模一样。这火红的彩带,是
完整的一片,又象肉冻一样可以切开。顷刻大海已经发凉,变成蓝色,好似人称鲻鱼的那种
鱼,天空则像我们过一会在里夫贝尔叫的鲑鱼一样粉红,这一切,更增加了我就要更衣外出
晚宴的快乐心情。沉重的暮霭,烟灰般黑色,有光泽,玛瑙那样坚实,肉眼看得见,紧贴着
海洋,吃力地从海上升起。这儿几片,那儿几片,高高低低,一层一层,越来越宽阔。最
后,最高的几层向已经变形的根茎弯下身来,一直到脱离了直到此刻支持着它们的重心,似
乎就要将已到中天高度的脚手架拖走,将它扔到大海中去。
  ①髑髅地原指《圣经》中耶稣受难的地方。

  我从前坐在车厢里有一种印象,觉得需要从困倦和关在一间房里受监禁的状态中解脱出
来。见一艘轮船如夜行者一般远去,也使我产生同样的印象。但是,在此刻我自己置身的房
间里,我并不感到受监禁。因为一小时以后,我就要离开这里乘马车外出。我扑到床上。我
看得见距我相当近的船只。奇怪,人们在夜间也看得见船只在黑暗中移动,好似颜色幽暗、
默默无声却没有入睡的天鹅。我似乎觉得自己就在一艘轮船的卧铺上,大海的画图从四面八
方将我团团围住。
  不过,确实经常只是一些画图而已。我忘记了,在画图的色彩下,海滩正在形成凄惨的
空旷地带,夜晚那不安的海风吹遍整个海滩。刚到巴尔贝克时,夜风袭来,我是那样焦灼不
安。现在,即使在我的房间里,我的全部心思仍在我目睹从我面前走过的几个少女身上,我
的情绪再也不能平静,再也不能停留在事不关己的状态。在我心中,是不会产生真正富有美
感的印象了。等待着去里夫贝尔晚宴更使我心浮气躁起来。在这种时刻,我的意念停留在躯
体的表面上。我就要给这躯体穿上衣服,以便在那灯火辉煌的饭店中,在打量我的女性目光
前,尽量显得讨人喜欢。我无法在事物的色彩后面注入深邃的思想。我的窗下,雨燕和燕子
不倦地轻轻地翻飞,像喷泉,像生命的火焰,将高喷的间歇与平面方向上长长的轨迹那不动
的白色的线条融和在一起。这种地区性的自然现象将我眼前涌现的景色与现实联系起来。如
果没有这一令人着迷的奇迹,说不定我会认为眼前的景色只不过是每日更新的绘画选。人们
主观地在我所在的地点展开这个绘画选,而那些绘画作品与这个地点并没有必要的联系。有
一次,我觉得那就是日本木版、铜版画展览:在精雕细刻出来的好似月亮一般滚圆的红太阳
旁边,有一朵黄色的云,犹如一面湖。湖边,是黑色利剑,有如湖滨树木的侧影。还有一道
淡淡的玫瑰色,自从我有了第一个彩笔盒以来,从未见过这样的玫瑰色。这颜色绽开,好似
一条江,两岸上似乎有船只搁浅在沙滩上,等待着人们前来将它们拖入水中。我怀着业余爱
好者或在两次交际访问之间到画廊转上一转的女人那种蔑视、厌烦而又轻浮的目光,自言自
言语道:“真奇怪,这落日,与众不同,不过我早已见过和这一样优美、令人惊异不止的落
日了。”
  晚上,一条船被地平线吸收,又将它变成了流体,显得和地平线完全是一种颜色,宛如
一幅印象派的画。船只似乎也与地平线一样,由一种原材料所制成,似乎人们只是在雾濛濛
的蓝天中勾画出船体和缆绳。缆绳交错,船体显得更加细小,变成了金银制品。有时,大洋
几乎占满了我的整面窗户,上方是一抹天空,只有一条线,与海一样的蓝,因此我以为那还
是大海,只在光照作用下,才显出不同的颜色。
  另一日,大海只在窗子的下部描绘出来,窗子其余的部分布满了浮云。水平方向上,一
朵一朵的云你推我搡,结果好象出于艺术家的预谋或专长,那窗玻璃正在介绍“云朵研
究”。与此同时,书橱的各块玻璃上显示出相似的云朵,但这是在另一部分地平线上的云
朵,而且被光线染上了不同的色彩,似乎向你提供同一题材的反复。这是某些当代画家十分
珍爱的反复,总是取自不同的时刻。而现在,由于艺术的固定作用,可以在一个房间里一览
无余,呈彩粉画形式,并且压在玻璃板下面。
  有时,在海天一色的灰色上,细腻精巧地加上一点粉红。这时,在窗子下方安睡的一只
小蝴蝶,就象将双翼落在这幅有惠斯勒①风味的、题为《灰与粉红色的和谐》的画下方。这
是切尔西大师亲自签名的作品。这粉红色渐渐消失,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注目。我呆呆站立
片刻,然后拉上窗帘,再次躺下。从床上,我看见窗帘上方还留有一线光亮。这一线光亮也
渐渐暗淡下去,越来越细。平日,这个时刻,我已坐在饭桌上。今天,我就这样让这个时刻
在窗帘上方逝去,既不忧伤,也不惋惜,因为我知道,今天与别的日子不一样,象黑夜只有
几分钟打断白昼的极地的白天一样,今天比平时更长一些。我知道,从这黄昏的蛹壳里,里
夫贝尔饭店的万丈光芒正在准备经过美好的变形脱壳而出。
  ①惠斯勒(1834—1903),美国画家及雕刻家,他在伦敦安家落户,住在切尔西
区。他对日本艺术和马奈极为赞赏,尤致力于色彩和谐研究。《灰与粉红色的和谐》是他的
一幅画的题目。

  我自言自语:“到时间了。”我在床上伸伸懒腰,起身,梳洗完毕。这样无用的时光,
脱去了物质生活的重负,我觉得自有其魅力。别的人在楼下进晚餐,而我在这里,将下午无
所事事积蓄起来的精力,只用在洗浴后晾干我的身躯、穿一件无尾常礼服、系领带上。指引
这些动作的,已经是期待已久的与某个女子重逢的快乐。那是我上一次在里夫贝尔注意到的
一个女子,她似乎对我注视良久。有一会她离席了,也许希望我尾随而去。我怀着快乐的心
情给自己加上所有这一切诱饵,以便使自己全心全意、全神贯注地投入一种新生活。这是自
由的、无忧无虑的生活,我要让圣卢的冷静来支持我的犹豫不决,并在生物的各个品种和来
自各地的物产之中进行选择。这些菜,我的朋友一点,便构成罕见的佳馔,会大大刺激我的
食欲或者我的想象。
  最后,这样的日子终于来到,我再也不能通过餐厅从海堤回到房间了。餐厅的玻璃窗不
再敞开,因为外面夜色已经降临,而且这个玻璃蜂巢灯火通明,将贫苦的人和好奇的人都吸
引来了。他们无法进入这灯光通明之中,便象秋风卷下的一片黑呼呼的蜜蜂一样,扒在玻璃
蜂巢那发光而又光滑的四壁上。
  有人敲门。是埃梅亲自给我送来了外地人的最新名单。
  埃梅走之前,非要告诉我,说德雷福斯罪该万死①。
  “人们会得知一切的,”他对我说,“不是今年,而是明年。
  这是与参谋部关系非常密切的一位先生对我说的。”
  我问他,是不是在年底以前人们还下不了决心马上揭露一切。
  “他放下烟卷,”埃梅继续说下去,模拟着那个人的动作,并且象他的顾客那样摇着
头,晃着大拇指,那意思是说:“不要要求过高。”
  “‘不是今年,埃梅’,他敲着我的肩膀对我说,‘今年不可能。到了复活节,②
行’。”
  ①书中年代为1898年。自1897年10月29日参议员史海尔-凯斯杜埃提出重新审
理该案件以来,这件事又成为舆论注意的中心。1898年1月13日,左拉在《震旦报》上发
表了《我控诉》一文。埃梅所指的文件可能是亨利上校所准备的文件,据说根据这些文件可
以最后确定德雷福斯有罪。后来,亨利上校被确认犯了伪造文件罪,于8月31日自杀。但
在本书中,直到《盖尔芒特家那边》第一部分中,人们谈论德雷福斯事件时,亨利上校还活
着。
  ②指第二年四月。

  然后,埃梅轻轻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您看,你怎么说的,我都原样告诉您了。”
那意思,要么是这样一个大人物对他那么随便,他很洋洋得意,要么是我更能清楚明白地看
到那论据的价值和我们抱希望的根由。
  我在外地人名单的第一页上,看到“西莫内及其家属”几个字,禁不住心头一震。我心
中仍藏着童年时代便产生的由来已久的梦幻。梦想中,心中有的和所感受的全部柔情融成一
片,由一个尽量与我不同的人给我带来。这个人,我现在用西莫内这个名字来称呼她,并且
忆起在海堤上看见的充满青春活力的躯体。她们展现成可与古代和乔托的名画相媲美的体育
队形,是多么和谐。我用这个名字和对这优美的和谐的回忆,创造出了这个我等待的人。我
不知道这几个少女中那一个是西莫内小姐,也不知道她们当中是否有哪一个真姓这个姓。但
是我知道西莫内小姐爱着我,我要靠圣卢设法立即与她结识。可惜在这个条件下,圣卢只得
到允许延长假期,他不得不每天回到东锡埃尔去。为了叫他不去尽那个军队义务,我本来以
为,除了可以指望他对我的友谊之外,还可以指望人类博物学家的那种好奇心。我经常有这
种好奇心,常常我并未见过人家说的那个人什么模样,只要听到人家说,哪家水果铺子里有
一位漂亮的收款员,我就想与女性美的这个新变种去结识。我希望在圣卢面前谈及我那几个
少女,也在他心中激起这种好奇心。谁知我大错特错。他是那个女演员的情夫,他爱她,因
此,这种好奇心早已麻木。即使稍有感觉,他也将它压抑下去,因为他很迷信,以为情妇对
自己忠实与否,取决于他自己是否忠实。所以我们动身去里夫贝尔晚宴时,他并没有应允积
极地去管我那几个少女的事。
  最初,我们抵达里夫贝尔时,太阳刚刚落山,但是天色依然很明亮。饭店的花园里,灯
火尚未点燃。白昼的热度下降,好象存放在一个花瓶的底部,沿着这花瓶的边壁,空气形成
了透明、暗色而又浓稠的果冻。偌大的一丛蔷薇,贴着墙,在暗淡下来的墙上画出粉红的条
纹,宛如人们在缟玛瑙石里看到的树枝状纹路。
  过了不久,我们走下马车时,夜色已经降临。或是天气不好,或是希望暂时安静一会而
推迟了叫人驾车的时间,总之我们从巴尔贝克启程时,夜色就已经降临。但是这样的日子,
我听到海风吹拂也不感到忧伤,我知道这并不意味着要放弃我的计划,并不意味着就要关在
一个房间里。我知道我们要在茨冈音乐声中走进饭店的大厅,那里无数的灯火将用金光灿烂
的宽宽的烙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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