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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1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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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房间里。我知道我们要在茨冈音乐声中走进饭店的大厅,那里无数的灯火将用金光灿烂
的宽宽的烙铁,不费吹灰之力地战胜黑暗和寒冷。于是我高高兴兴地上了马车,坐在圣卢旁
边。马车在滂沱大雨中等待着我们。
  现在,我每天一坐到桌前开始一项评论研究或阅读一本小说,便感到厌倦。贝戈特说,
他坚信,我特别是能体会脑力劳动乐趣的材料,虽然我自己并不持有这种看法。在“我以后
能干什么”这个问题上,最近这些时候,贝戈特的话倒使我感到,这种厌倦透露出一点希望。
  “归根结底,”我心中暗想,“说不定写一本小说时体验到快乐,并非是判断一篇文字
是否美丽、是否有价值的无懈可击的准则。说不定这只是一种常常附带而来的次要状态,而
缺乏这种快乐并不能就预先断言文章不美。也许某些杰作就是打着哈欠写出来的。”
  外祖母对我说,如果我身体好,我就会写得很好,而且会怀着快乐的心情去写。这话打
消了我的疑虑。可是我家的家庭医生认为,更为谨慎一些的作法,还是提醒我,我的健康状
况可能会使我面临什么严重的危险。他给我列出了应该遵循的各种保健措施,以免发生意
外。我认为各种快乐应从属于目标。与快乐相比,目标无比重要。这个目标便是要变得身强
力壮,足以能够完成可能蕴藏于我自身的大业。自从来到巴尔贝克,我对自己进行周密而经
常的控制。喝一杯咖啡会使我彻夜失眠,而睡眠对我第二天不感到疲倦必不可少。
  那么,谁也别想叫我去碰那杯咖啡。
  可是,一到了里夫贝尔,在新的快乐刺激下,我又处于另一种思想状况之中了。例外情
况才叫我们进入这种状况之中。这么多天以来耐心织成的、将我们导向明智的网已经撞破,
似乎再也不该有什么明日,有什么待以实现的高尚目标了。顷刻间,为了维护这高尚目标而
起作用的、整个周密谨慎的保健机制烟消云散。一个跟班小厮问我要不要外套时,圣卢总是
对我说:
  “你会不会冷?最好还是穿着,天气可不太热。”
  我总是回答说:“不要,不要。”可能当时我并不感到冷,但是不管怎样,我再也不知
道害怕病倒、不要死去以及写作重要这些事为何物了。我把外套交出去。我们在茨冈人奏出
的军乐声中进入饭店大厅,在一排排已经上了饭菜的桌子间前进,就像在轻易获得荣誉的道
路上前进一样。乐队授予我们军事荣誉和我们配不上的凯旋曲,我们感到音乐的节奏将快乐
的奔放灌输到我们身上。我们用庄重而冷冰冰的表情和懒洋洋的举止将这种情绪掩盖起来,
以便显出与那些咖啡馆音乐会里服饰华丽、装腔作势的女人们不同。她们就着火药味十足的
曲调,唱着轻佻、放肆的歌曲,跑着上台,那尚武的举止犹如打了胜仗的将军。
  从这一刻起,我便成了另外一个人,再也不是我外祖母的外孙子,只有到出了门的时
候,才会想起她,而是成了就要服侍我们就餐的小伙计的临时小弟弟了。
  在巴尔贝克我一个星期也达不到的啤酒量,更不用说香槟,现在,我一个小时就喝下这
么多,还要加上几滴波尔多酒。我心不在焉而不知其味。在我冷静而清醒的时候,这些饮料
的味道意味着明显可以称道而又轻易放弃的快乐。我一个月节省下来的两个“路易”,本来
想买一件什么东西,此时再也想不起来要买什么,而赏给了提琴师。在桌子之间撒欢上菜的
侍者,有几个跑得飞快,张开的手心里托着一盘菜,似乎这里就是那种看谁不把菜盘掉在地
上的比赛的终点。确实,巧克力蛋奶酥没有打翻而抵达目的地,英式炸土豆,虽然疾驰快跑
本来会摇动,可是抵达目的地时,仍然在波亚克乳羊肉①四周排列整齐如初。我注意到一个
侍者,个子非常高,长着一头乌黑的秀发,脸上象扑了粉一样,使人更容易想起某些珍禽而
不是人类。他不停地从大厅这头跑到那头,似乎没有目的,叫人想到一只南美大鹦鹉。这些
南美大鹦鹉以其艳丽的羽毛色泽和不可理解的骚动不安填满了动物园的大鸟笼。
  ①波亚克为法国西南部纪龙德河上一河港,在波尔多附近。波亚克羊肉为法国一名菜。

  不久,场面井然有序了,更高雅更平静,至少在我眼中如此。所有这些令人头晕目眩的
活动全集中成为安静的和谐。我望着那些圆桌,无数的群体将饭店充满,每一桌有如一个星
球,有如从前讽喻画中的行星。在这各不相同的星球之间,有一种无法抵挡的引力在起作
用。每桌的就餐者,眼睛都望着别的餐桌,只有某个阔气的东道主例外,他有办法,带来了
一位著名的作家。借助于旋转小桌的特点,极力逗引作家说些毫无意义的话,太太们倒听得
兴高采烈。这些星球般的餐桌之间的和谐,倒也不妨碍无数侍者不停地运转。因为他们不像
就餐者那样坐着,而是站着,所以是在高层地区运转。有的跑着送冷盘,有的换酒,有的添
加酒杯。虽然有这些特殊原因,他们在圆桌间不断地奔跑,最后还是揭示出这令人头晕目眩
而又有规律的运行的法则。两个其丑无比的女收款员,坐在一大丛鲜花后面,忙于没完没了
的算帐,好像两个女魔术师,忙于通过天文计算以预见在这个按照中世纪的科学设计的天体
苍穹中偶尔会发生什么大动荡。
  我有些可怜起这所有进餐的人来,因为我感到,对他们来说,这些圆桌并非星球,他们
在办事中也从不运用什么分类法,以使我们摆脱其惯有外表形式的束缚,能观察到一些相似
之处。他们认为,他们正在与某某人进晚餐,这一餐大概多少钱,他们第二天还要再来。对
于年轻侍者服务行列的行进,他们显得完全无动于衷。这些侍者很可能这会儿没有什么紧急
的活,正排着队递送面包小篮子呢!有几个年纪特别小,饭店总管经过时打他们几巴掌,把
他们打得晕头转向,忧郁的眼睛直勾勾地在那里出神。他们从前曾在巴尔贝克大旅社干过,
如果有哪一个巴尔贝克大旅社来的顾客认出了他们,跟他们搭上几句话,亲自吩咐将无法下
咽的香槟酒拿走,他们就非常得意,只有这时才得到点安慰。
  我听到自己的精力在鼓荡,其中有舒适的成分,但这是独立于能使我们感到舒适的外界
物品之外的舒服。身体、注意力的极微小的变化,都足以使我感受到这样的舒适,正像轻轻
一压便足以使一只闭着的眼睛感觉到颜色一样。我已经喝了很多波尔多酒。我之所以还要
喝,主要并不是为了享受再加几杯能给我带来的舒适感,而是前几杯所产生的舒适感的后
果。我任凭音乐随着每一节拍牵动着我的快乐,快乐乖乖地来到每一节拍中停息。多亏有了
那些化学技术,能大量地生产出一些躯体,他们在大自然中只是偶尔地很难得地相遇。里夫
贝尔的这家饭店,与那些化学技术相似,它在同一时刻内汇集了许多女子。从她们那里获得
幸福的前景激动着我的心。靠散步或旅行的邂逅相遇,一年之内我也不会遇见这么多人。另
一方面,我们听到的音乐——华尔兹,德国轻歌剧,咖啡馆音乐会歌曲交相混杂,这一切对
我都是全新的——本身就像是神仙快活的去处,它与另一种快活相重叠,又比那另一种快活
更醉人。每一个旋律,都像一位女子一样特别,但却不像女子那样,将流露出来的感官享乐
的秘密只留给某个备受青睐的人。它主动向我举荐这种快乐,贪婪地望着我,迈着任性的或
淫荡的步伐向我走来,与我攀谈,抚摸我,似乎我骤然间变得更有魅力,更加强壮或更加富
有了。我感到这些曲调里有某种很无情的东西。因为这些曲调对一切脱离物质利害的美,一
切智慧的辉映,都是格格不入的。对它们来说,只存在肉体的快乐。它们将这种快乐——自
己爱慕的女子与另外一个男人去品尝的快乐——作为世界上存在的唯一事物呈现在那个可怜
的妒者面前对他来说,这实在是最无情、最找不到出路的地狱。
  但是,我低声重复着这曲调的音符,并不给它一个亲吻时,它使我感受到的它所独有的
肉欲,对我又变得那样珍贵,我甚至会离开自己的父母追随这旋律到一个奇异的世界中去。
它用一行又一行一会充满慵懒一会又充满生命活力的音符,正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建立起这
个奇异的世界。这样的快活并不能赋予得到它的人以更高的价值,因为只有他自己感受得
到。每次在生活中,我们没有讨得注意到我们的女子的欢心时,她并不知道那个时刻我们是
否拥有这种主观的、内心的极度幸福,因而这也丝毫不能改变她对我们的看法。虽然如此,
我仍感到自己更加强壮有力,几乎成了无法抗拒的男子。我似乎觉得,我的爱情再不是什么
令人讨厌、别人可以嗤之以鼻的东西,而确实具有这音乐的感人之美,诱人之处。这音乐本
身好象一个可爱的去处,我心爱的女子与我在这里相逢,顿时变得亲密无间。
  这饭店的常客,不仅是半堕入风尘的女子,也有最风雅阶层的人,他们下午五点左右才
吃茶点或者在这里设盛大的晚宴。茶点设在一条狭窄的成过道形的玻璃长廊里。长廊从衣帽
间到餐厅一面,走向花园的一侧,除了几根石柱以外,长廊与花园之间只有玻璃门窗。这里
那里,门窗敞开着。结果是除了许多处穿堂风以外,骤然射进的强光,令人头晕目眩和不稳
定的光照几乎使人无法看清用茶点女客的模样。所以,这些女客两张桌子、两张桌子地拼在
一起,沿着这狭窄的细颈瓶一长条坐在那里的时候,她们喝茶成相互打招呼的每一个动作都
闪闪发光,简直可以说那是一个鱼池或鱼篓,捕鱼人将捕来的颜色鲜艳的鱼儿堆积在这里。
鱼儿半身在水外,沐浴着阳光,以其变化不定的光芒在人们的眼前象镜子一样闪动。
  过了几个小时,便到了开晚餐的时刻。晚餐自然是在餐厅里开的。那时,虽然外面天色
依然明亮,餐厅里已燃起灯火。从餐厅里向前望去,可见花园中的楼宇,在落日余辉的映照
下,好似夜间面色苍白的幽灵。楼宇旁有株株千金榆,一抹夕阳正穿过那淡绿的树叶。从进
晚餐的灯火辉煌的厅室中望出去,玻璃窗外边,那绿树再不象是在闪闪发光而又潮湿的鱼网
之中,正如我们形容下午沿着闪射着蓝光金光的长廊用茶点的那些妇人一样,而是象神光照
耀下淡绿色巨大养鱼池中的水草了。
  人们离席了。如果说,在进餐过程中,各位宾客把时间都用在望着、辨认着邻近各桌的
宾客,也叫附近各桌的宾客叫出自己的名字,而在自己桌子的周围则保持着完美的整体的
话,围绕着一个晚上的东道主形成重心的引力,在他们到进茶点的那条走廊上去喝咖啡时,
便失去了其强大的力量。常发生这样的事:有人经过时,某桌正在进行的晚餐便放弃了一个
或数个微粒子。这个粒子或这数个粒子因为受到对方餐桌极大的吸引,便从自己的餐桌分离
出来。而前来向朋友问好的一些先生或太太又顶替了他们的位置,然后又回到原位,说:
“我得溜了,回到某某先生那儿去今天晚上我是他的客人。”有一会工夫,人们可以
说,这分开的两束花交换了其中的几朵。
  然后,长廊本身也渐渐空了。常常是,甚至晚餐后,天色还有些亮,这长长的走廊没有
点起灯火,沿廊玻璃窗外树木摇曳,倒象是树木丛生、笼罩在黑暗之中的公园小径。偶尔会
有一位进餐的女士在阴影中滞留良久。一天晚上我穿过长廊出去,发现美丽的卢森堡亲王夫
人正在那里,坐在不相识的一群人中。我脱帽向她致意,但没有停下脚步。她认出了我,微
笑着点点头。远远超过这致意的,是从这个动作本身升起向我道出的几句话,如仙乐一般。
可能是较长的一句道晚安的话,并非叫我驻足,仅仅是对那点头致意的补充,以构成有声的
问好。但是这句话说的是什么,非常含混不清,结果我只听到了声音。这声音那样柔和地拉
着长腔,我觉得那样富有音乐美,宛如在树林幽暗的纤细树枝中,一只黄莺啼啭起来。
  有时碰巧圣卢遇见了他的哪一伙朋友,决定到附近一处海滩的游乐场去与他们一起消磨
时光。如果他与那些人一道走,便将我一个人安顿在马车里。这时,我就吩咐车夫奋力疾
驰,以便让这没有任何人帮忙度过的时光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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