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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溜小跑奔过去,乖乖地低着头,脸上冷冷地掩藏起烦躁,因为我正在聚精会神欣赏占老的
瓷器而被打断,要把我介绍给我并不希望认识的人。
这时,我打量着橱窗,等待着埃尔斯蒂尔呼唤我的名字,恰似等待一颗期待已久而又没
有杀伤力的子弹打到我身上这样的时刻到来。确信一定会把我介绍给这些少女,结果不仅是
叫我装出对她们毫不在意的样子,而且要感受到毫不在乎。既然结识她们的快乐已经不可避
免,这种快乐反而受到压抑,缩小,反而没有与圣卢谈话,与外祖母一起进晚餐,在附近郊
游那么令人愉快了。有些人大概对古迹不大感兴趣,后来由于与这些人关系微妙,我不得不
错过一些郊游的机会,我非常遗憾。此外,使我即将得到的快乐大大逊色的,不仅是来得这
样突兀,而且是这样前后不相连贯。有些规律与流体静力学规律一样准确,使我们头脑中按
固定顺序形成的形象保持着层次。可是,事件突然在眼前出现,便打破了这些规律。
埃尔斯蒂尔就要叫我了。而我在海滩上、在房间里所设想的与这些少女的结识,完全不
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即将发生的,是另外一件大事,我思想毫无准备。从这件大事中,我既
认不出我的向往之情,也辨别不出这向往的目标。我几乎后悔与埃尔斯蒂尔一起出来了。特
别是,我本来以为会感受到的快乐,现在反倒因为肯定再没有任何障碍可以剥夺这种快乐,
而大大缩小了。我下定决心扭过头去,见埃尔斯尔蒂站在距这些少女几步开外的地方正与她
们说再见时,根据弹力定律,这种快乐便又整个恢复了其高大的形象。距他最近的那个少
女,大大的脸儿,双眸熠熠生辉,面孔好似一块大蛋糕,上面还给天空留了点位置。她的双
眸,即使目不转睛,也给人以动态的感觉,正如狂风怒吼的日子,虽然肉眼看不见空气,却
能感觉到它在空中流动的速度。有一瞬间,她的目光与我的目光相遇,好似暴风雨日子里天
上那风驰电掣的乌云挨近了一块行进速度不那么快的云朵,与这块云朵擦肩而过,触着了
它,又超过了它。但是,它们互不相识,各自远去。我们的目光也是如此。有一瞬间,你对
着我,我对着你,但是,谁也不知道自己面前的这个天国对将来来说蕴含着什么承诺,什么
威胁。只是在她的目光并没有减缓速度正好从我的目光下经过时,那目光轻轻遮上了一层薄
雾,有如明朗的月夜,风儿卷走了月亮,一块云彩将月亮遮住时,有一瞬间,月光便被迷雾
遮掩,然后很快又显现出来。埃尔斯蒂尔并没有叫我,就已经离开了这些少女。她们从一条
街斜穿过去,埃尔斯蒂尔向我走过来。一切都错过了。
我曾经说过,那天,在我眼中,阿尔贝蒂娜与以前不同,而且我似乎觉得她一次一个
样。在那个时刻,我感觉到,一个人外表、肥瘦、身长的某些改变,也可能来自这个人与我
们之间某些状况的变化。在这方面,起作用最大的因素是信还是不信(那天晚上,我先是坚
信就要与阿尔贝蒂娜结识,后来这种坚信又烟消云散。几秒钟之间,在我眼中,先是将她变
得无足轻重,继而又变得宝贵无比。几年以后,先是坚信阿尔贝蒂娜会忠实于我,后来这种
坚信又消失,也引来相似的变化)。
当然,在贡布雷,根据不同的时间,根据平分我的最敏感之处的两大方式,我进入哪一
种,我早已感受过不在母亲身边那种痛苦会缩小抑或是增大。整个下午,母亲就象红日高照
时谁也感觉不到的月光。夜幕一降临,便只有她占据我这颗惶惑不安的心了。那时,就连新
近的往事也已经消逝得无影无踪。
但是那一天,当我看到埃尔斯蒂尔没有呼唤我,正在离开那些少女时,我又明白了;一
种快乐或一种忧伤,在我们眼中,其程度变化不同,也可以不仅仅源于两种状态的转换,而
是由于肉眼看不见的信仰移位。例如这种看不见的信仰可以使我们视死如归,因为这种信仰
为死亡撒下了脱离实际的光辉。也是这种信仰使我们对赴一次音乐晚会看得很重。可是,一
宣布我们就要上断头台,音乐晚会立刻就失去了魅力,笼罩着晚会的信仰便会突然消失了。
这种相信不相信所起的作用,头脑中某些东西对此真是明明白白,那就是意愿。但是,如果
理性、感性继续无视这种作用,那么意愿再明白也没有用。理性和感性认为我们想离开一个
情妇,只有我们的意愿知道我们的心还系在她身上。在这种时候,理性和感性是值得信赖
的。正是因为信仰将理性和感性弄得模糊不清,所以我们要在这些时候才能恢复信仰。但
是,只要这种信仰消散,只要理性和感性得知这个情妇已经一去不复返,这时理性和感性完
全失去了针对性,就变得控制不住,小小的快乐便扩大到无限。
爱情的虚无也是信仰的变种。爱情早已存在,正在四处游动,它停在哪一个女子的形象
上,无非因为这个女子几乎无法企及而已。从这一时刻起,对这个女子想得并不多,脑海中
很难现出她的模样,而考虑更多的是用什么办法能够把她搞到手。一连串的忧思滋长起来,
这就足以将我们心中的爱固定在她身上,她成了我们几乎还不熟悉的爱的对象。爱情变得偌
大无比,那个真正的女子在其中占的地位多么小,我们并不考虑。如果突然间,就像我看见
埃尔斯蒂尔停下脚步与少女们说话那个时刻一样,我们停止焦虑,停止不安,由于我们整个
的爱就是她,在我们终于将猎物抓在手里时,可能骤然间那爱就烟消云散了,对于这猎物的
价值,我们并未足够地考虑过。
我对阿尔贝蒂娜了解什么呢?在海上映出的一、两个身影,肯定不如委罗内兹笔下那些
女郎的侧影漂亮。如果我服从某些纯美学的原由,我本会喜欢那些女郎胜过喜欢阿尔贝蒂
娜。然而,我能服从别的原由吗,既然丢掉焦虑不安以后,我只能重新找到这些无声的身
影,除此之外我根本就别无其它?
自从我见了阿尔贝蒂娜,每日就她进行过千百种思考,与我称之的“她”,进行着内心
的对话。在这些对话里,我叫她提问题,回答,思考,行动。在我心中,每时每刻,无穷无
尽的想象的阿尔贝蒂娜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这一长串里,真正的、在海滩上远远望见的阿
尔贝蒂娜,只出现在排首,正如“扮演”某一角色的明星,在长系列演出中,只在首演式上
出现一般。这个阿尔贝蒂娜只是一个侧影,一切附加上去的成份,全是我的想当然。在爱情
上,我们内心产生出的添枝加叶,远远胜过从所爱的人身上来到我们心中的东西——哪怕从
数量上来说,也是如此。最最实际的爱情也是如此。有的人不仅能自我培养情绪,还能靠一
点点东西活着——即使已经得到过肉欲满足的人当中也有如此的。
我外祖母从前有一位图画教师,他跟一个身份不明的情妇生了一个女儿。孩子出生以后
不久,那母亲就死了。图画教师伤心难过得自己也没再活多久。实际上他并未与她正式居家
度日,而且与她发生关系也不多。外祖母和贡布雷的几位太太,在她们的老师面前甚至从不
愿意提到这个女人。在他生命的最后几个月中,她们想到要给这小姑娘一生的命运提供一个
保证,每人出了一份钱,给她搞了个终身年金。首先是外祖母倡议,她的某些女友则颇为勉
强,她们认为:这个小姑娘难道就真的那么叫人感兴趣,她到底是不是那个自认为是她的父
亲的人所生呢?对于那个小女孩的母亲那种人,人们一向是拿不准的。最终她们还是下定了
决心。小女孩前来致谢。她长得其丑无比,与上了年纪的图画教师一模一样。顿时一切怀疑
都烟消云散。小姑娘唯一长得好的是头发。一位太太对带小女孩前来的父亲说:“她的头发
长得多好!”我的外祖母觉得,既然那戴罪的母亲已死,图画教师也将不久于人世,对于一
向讳莫如深的那段往事提上一句已无关紧要,便加了一句:“这大概是随家里。她母亲是不
是头发这么好?”
“我不知道,”孩子的父亲天真地回答道,“我见她的时候,她总是戴着帽子。”
该追埃尔斯蒂尔去了。我从一面大镜子里看见了自己。除了没有得到被介绍的机会这大
灾大难之外,我又发现自己的领带完全歪了,长头发也从帽子里露了出来、显得很难看。但
是,不管怎么说,就是这样,她们也遇到了我和埃尔斯蒂尔在一起,不会将我忘记。这已经
运气不错。那天,照我外祖母出的主意,我穿了那件漂亮的背心,又拿着我最漂亮的手杖,
我差点换上另一件难看的背心。这又是好运气一桩。我们期望的重大事件从来不会正如我们
所预料的那样发生,因为缺少我们以为可以指望的那些有利条件;而我们并不希望的其它重
大事件却接踵而至,相辅相成。我们是那样担心最坏的事,最后我们竟会认为,就总体而
言,偶然对我们还算是帮忙。
“若是结识了她们,我该多高兴!”我走到埃尔斯蒂尔跟前,对他说。
“那您为什么躲在十里开外呢?”
这就是他说的话。他之所以这样说,并非因为这表达的是他的思想。如果满足我的愿望
便是他的愿望,叫我一声,岂不易如反掌?他之所以这样说,可能是因为他曾经听别人说过
这一类的话,让人揪住了错的凡夫俗子是常常这么说的。他之所以这样说,还因为即使是伟
人,在某些事情上,与凡夫俗子也是一样的,他们也从与那些人相同的俗套里寻找日常的遁
词,就像总到同一家面包铺子里去买每日的面包一样。要么,这样的话在某种程度上应该从
反面去理解,既然这些字眼的意义与真实情况相反,这种话便是某种反应所产生的必然结
果、反面的图象。
“她们挺急的。”
我心想,更主要的原因恐怕是:某个人对她们不大热情,她们阻止他去叫这个人。如果
不是这样,他决不会不叫我。就这些女孩,我向他提过那么多问题,他明明看出我对她们有
兴趣嘛!
“我刚才正与你谈卡尔克迪伊,”我就要在他家门口与他分手时,他对我说道,“我曾
经画了一张草图,上面可以清楚看到海滩的轮廓。那张油画不算太糟糕,但已不可相提并
论。如果你允许,为纪念咱们的友情,我把那张草图送给你,”他接着加了一句,“拒绝给
予你向往之物的人,给你点别的东西。”
“如果你有的话,我倒很希望有塞克里本特小姐小幅肖象的照片。可是这个名字是怎么
回事呢?”
“这是那个模特儿在一部莫名其妙的轻歌剧中扮演的角色的名字。”
“先生,我一点也不认识她,这你是知道的,可你的样子似乎事实上与此相反。”
埃尔斯蒂尔沉默不语。
“那总不是婚前的斯万太太吧!”我说,突然不幸而言中。这种情况是相当少见的,但
却足以给预感理论提供某些根据,如果有意将可以把这种理论归之无效的种种错误忘记的话。
那确是奥黛特·德·克雷西的一幅肖象。她不愿保留这幅画象,原因很多。有的原因十
分明显,也还有一些别的原因。画象时间较早,此后,奥黛特训练了自己的线条,将自己的
面庞和身段化成了如今的这个造物。年复一年,她的理发师,她的裁缝,她自己,在她坐卧
的姿势,怎么谈话,怎么微笑,手怎么放,眼神怎么传递,怎么思考上,都得遵从这个造物
的大致轮廓。非得是一个餍足了的情郎堕落下去,才会像斯万那样,在他那令人心醉神迷的
妻子nevarietru①的奥黛特不可胜数的照片中,唯独喜爱自己卧房中那张小照。那张照片
上,人们看到的是一个相当丑陋而瘦削的少妇,戴一顶饰有三色堇花的草帽,头发蓬松,形
销骨立。
①拉丁文:永不改变。
话又说回来,即使这幅画像并非像斯万心爱的小照那样,是在奥黛特的线条系统化,成
为一个威严而又令人着迷的新式人物之前画就,而是在那之后画成,只要有埃尔斯蒂尔的眼
光,也就足以将这个类型拆散。极高的温度可以将原子结构打散,根据另一种类型将这些原
子按照完全相反的序列组合起来。艺术天才也能这样动作。这个女人强加于自己各部分线条
的那种矫饰的和谐,每日出门之前,她要在穿衣镜中严加审视,一定要它坚持下去。改变帽
子的倾斜度,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