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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郎,一直是幽灵。她与邦当太太是亲戚,这已经限制了那些美丽的设想,已经堵住了美丽
设想能够传播的一条路。随着我越来越接近这个少女,对她了解越来越多,这种了解反倒要
以减法计算了,欲望和想象的每一部分,都为一个价值小得多的看法所代替。确实,这看法
之上又加上了一种在生活方面,与财团归还最初股份之后之所予完全相同的东西,财团称之
为本金已还股。她的姓,她的亲戚,给我的设想加上了第一个边框。我站在她身边,又在她
眼下的面颊上看到了那题小小的美人痣。她那和蔼可亲的样子又是一个界限。最后,我听到
她该用“完全”这个副词时却使用“完美”这个副词,真叫我大吃一惊。她是在谈论两个
人,对一个人她说:“这个人完美得疯疯癫癫,但待人依然非常热情。”对另一个人,她
说:“这位先生完美得平平常常,完美得令人厌倦。”这样使用“完美得”一词令人不快,
但是这表明一个人的教养、文化程度。我还真无法想象一个骑自行车的荡妇、玩高尔夫球饮
酒纵乐的缪斯能达到这样的水平。此外,这也不妨碍阿尔贝蒂娜经过这第一次变形之后,在
我看来又变了好多次。一个人摆在你眼前所显露出来的优缺点,如果我们从另外一个不同的
角度走近它,这些优缺点会以完全不同的形式排列起来。正象在一座城市中,从某一条线来
看,其名胜古迹分布得很零乱,而从另一观点来看,它们则错落有致,以其各自的宏伟而交
相辉映。刚一开始,我觉得阿尔贝蒂娜的神情非但不是桀骜不驯,反而很胆怯。对于我与她
谈到的每一个少女,她都加之以“她风度很差”或“她看上去很怪”这样的形容语。由此判
断,我似乎觉得她很象样而不是毫无教养。最后,她面孔上的瞄准点是有一侧太阳穴相当火
红,看上去很不舒服。她那奇异的眼神也令人不舒服,直到现在我还一直忘不了这眼神。但
这还只是第二眼,肯定还有其它的地方,我会渐渐地走过去。正是这样,并非不经过摸索,
只有辨认出了刚开始时观察的错误,才能达到对一个人的正确认识,如果这种认识是可能的
话。但是,认识是不可能的。因为当我们对这个人的视角不断校正时,他本人并不是一个静
止不动的目标,他自己又变了。我们以为能追上他,但他又移动了位置。我们以为终于将他
看清楚了,但是我们捕捉到的仅仅是从前的影象。我们终于将这些影象搞清楚了。但是这
时,这些影象已经再也不代表他了。
①此处影射拉封丹寓言卷九第六个寓言《雕刻家和朱比特的像》:“一块大理石是
这样的漂亮,一个雕刻家去把它买下。他说:‘我的刀要把它刻成什么呢?是刻成神像、桌
子还是脸盆?’”
然而,朝着依稀望见的事物走去,朝着有功夫想象出来的事物走去,这个过程,不管会
带来怎样不可避免的失望,对于感官来说,都是唯一健康、有益的过程,能吊住人的胃口。
有的人,出于怠惰或腼腆,坐了马车直接到他们认识的朋友家里去。到达之前,也从来不敢
在路上看见自己向往的东西就停一停。这些人的生活该是多么单调乏味啊!
我回到住处,一面想着这次招待会,眼前又浮现出我乖乖跟随埃尔斯蒂尔到阿尔贝蒂娜
身边之前吃完的那块咖啡奶油小糕点,浮现出我送给那位老先生的那朵玫瑰花。所有这一
切,我们不知不觉而由情景选择下来的细节,对我们来说,经过精心而又偶然的安排,构成
了首次相逢的画幅。但是,这幅画,我似乎是从另一个角度去看的,是在距我自己很远的地
方。我明白了,这幅画不仅仅对我来说是存在的。几个月以后,我与阿尔贝蒂娜谈起我认识
她的第一天时,使我大为惊异的是,她也跟我提起奶油小糕点,我送人的花。我认为的一
切,当然我不能说这只对我有重要意义,但是,这只是我自己的感受。现在我在阿尔贝蒂娜
的思想中也见到了,转化成了另一种说法,我根本想不到这会存在的。
从这第一天起,我一面走回住处,一面便得以看到我刚才转述的那种回忆,这时我明白
了,完全是变了一个什么魔术,叫我与一个人谈了一会。魔术师技艺高超,这个人竟然与我
在海滨跟踪了那么久的那个少女毫无共同之处,而那个人被这个人所取代了。何况我本来可
以事先预料到这一点,因为海滨少女本是我自己杜撰出来的。虽然如此,因为我在与埃尔斯
蒂尔的交谈中,已将那个少女与阿尔贝蒂娜认同,我便感到对阿尔贝蒂娜负有一种道德义
务,要实践自己向想象中的阿尔贝蒂娜许下的爱情诺言。由别人代理订了婚,就自以为此后
必须娶这个插进来的人为妻不可了。此外,一回忆起那得体的风度,“完美地平平常常”的
说法以及那火红的太阳穴,就足以平息我的忧虑。这种忧虑至少暂时从我生活中消失了。回
忆这些还在我心中唤起另一种欲望。这种欲望虽然很甜美,丝毫不痛苦,与对兄弟姊妹的情
感相似,但是时间长了,也会变得危险,叫我随时随地感到需要将这个新认识的人拥在怀
中。她那得体的举止,腼腆的表情,出人意料的随和,使我想象力那毫无用处的驰骋停止下
来,又产生了动情的感激。然后,由于记忆立即开始取出相互独立的一张张底片,在记忆展
现的底片系列中,将底片上显现的各个场景之间的任何关联,任何进展全取消了,最后一张
底片不一定就能毁掉前面的各张。面对着我与之交谈过的那个平平常常、令人动情的阿尔贝
蒂娜,我又看见大海对面那个神秘的阿尔贝蒂娜。到此刻,全是一些回忆,也就是一些画
面,在我看来,此一幅并不比彼一幅更真实。
为了再也不想这介绍相识的第一个晚上,我又极力想再看看眼睛下面、面颊上的那颗小
小的美人痣。我想起阿尔贝蒂娜离开埃尔斯蒂尔家的时候,我看见这颗痣是在下巴颏上。总
而言之,我看见她时,我注意到她有一颗美人痣,但是我那游移不定的记忆随后又带着这颗
痣在阿尔贝蒂娜的面庞上漫游,一会儿放在这儿,一会儿放在那儿。
我感到与我认识的所有少女相比,西莫内小姐与她们几乎无甚差异,颇为失望。但是,
正象我对巴尔贝克大教堂深感失望并不妨碍我想去甘贝莱、阿方桥和威尼斯一样,我心中暗
想,虽然阿尔贝蒂娜本人并非我所希望的那样,至少可以通过她认识她那一小帮朋友。
开始时,我以为在这件事上我又要遭受挫折。她大概还要在巴尔贝克待很久,我也一
样,所以我认为最好不要太千方百计地去见她,而等待时机来临,叫我与她相遇。结果我每
天都遇到她,她每次只是满足于老远地回我一个招呼。这真叫人担心:如此下去,这整个夏
季里,我每天反复跟她打招呼,却可能事态毫无进展。
过了不久,一天早晨,一场雨过后,天气很凉。海堤上,一个少女向我走来。她戴着一
顶无边帽,一幅套袖,与我在埃尔斯蒂尔家的聚会上见过的那个少女那样截然不同,以致头
脑怎么也转不过弯来,会从她身上认出这二者是同一个人。经过一秒钟的惊异,我的脑子总
算转过来了。我想,那一秒钟的惊异,并没有逃过阿尔贝蒂娜的眼睛。另一方面,此时此刻
我回忆起曾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得体举止”,此刻她粗暴的口气和“小帮子”的举止又令
我朝相反方向大吃一惊。此外,太阳穴不再成为面孔上的视力中心。也许是因为我处在另一
边,也可能是无边帽遮住了太阳穴,也可能是那太阳穴并不总是发炎。
“这是什么天啊!”她对我说,“总而言之,说巴尔贝克夏季无尽头,纯粹是胡说八
道!怎么,你在这什么也不干哪!从来也没见过你打高尔夫球,去游艺场参加舞会。你也不
骑马。你该多烦闷啊!你不觉得一天到晚待在海滩上,人都变傻了吗?啊!你喜欢当蜥蜴
①?你倒是有时间。我看出来,你跟我不一样,我对各种运动都酷爱!拉索尼赛马,你没去
吧?我们坐火车去的。我明白,坐这样的破车,你不会觉得好玩!我们路上花了两个小时!
有那功夫,骑我的破车,已经打上三个来回了!”
①指晒太阳。
因为这铁路弯弯曲曲,圣卢将这条地方性的小铁路自然而然地称之为“九曲十八弯”,
我对他已经十分佩服。现在阿尔贝蒂娜轻而易举地说什么“破车”,又叫我吓了一跳。我感
觉到她在指称方式上运用自如,我真怕她发现我在这方面是个庸才,并且因此看不起我的无
能。不过,到那时为止,那一小帮子用来指这条铁路所用的丰富同义词,尚未在我面前显露
出来呢!
阿尔贝蒂娜说话时,头部保持不动,鼻翼紧缩,只活动双唇。结果是带着拖腔,鼻音很
重。这种声调的组成部份里,可能有外省遗传,年轻人故意模仿英国人的冷漠和外国女教师
上课,以及鼻粘膜充血性肥大等各种因素。这种腔调,待她对人了解更深,自然而然又变得
孩子气时,很快就后退了。这声调本来可以叫人觉得很不舒服,可是,又别有风味,令我着
迷。每当一连数日与她没有见面时,我就心浮气躁起来,一面还用她说这话时那种鼻音很重
的腔调,人站得笔直,头部一动不动,自己反复说:“从来没见过你玩高尔夫球。”这时我
便认为没有什么人比她更合我的心意了。
人们一对一对,聚拢,停步,以此装点海堤,交谈几句马上又散开,每人沿自己散步的
路线走去。那天早晨,我们也构成了这样的一对。我利用静止不动的时刻仔细观看,终于确
切知道了那颗美人痣位于何处。凡德依的《奏鸣曲》中有一段乐谱令我陶醉,但在我的记忆
中,这段乐谱从行板到乐曲游荡不定,直到有一天,我手中握着乐谱,我才找到了这个段
落,并在我的记忆中将它固定在自己的位置上,原来是在谐谑曲中。与此相同,我一会忆起
那颗美人痣在面颊上,一会又记得是在下巴上。现在,这颗痣永远停留在鼻子下方的上唇上
了。有些我们倒背如流的诗句,忽然我们在一个剧本里碰到,太出我们意外了。以上情形也
是如此。
这时,阿尔贝蒂娜的女友们显露出她们这一群的身影,双腿动人,身材苗条,彼此又那
样各不相同。这一群身影越来越大,依傍着大海,成平行线朝我们走来,仿佛这些沐浴着阳
光和海风,既身披霞光又红光满面的处女展开美丽的队形,构成丰富多彩而又富有装饰美的
整体,要以其形状的千变万化,自由自在地在大海面前繁衍滋长。我请求阿尔贝蒂娜允许我
陪她走上一会。可惜她只向她们挥了挥手打招呼。
“对你的朋友们这样不理不睬,她们会埋怨的,”我对她说,心里希望着我们能和她们
一起散步。
这时一个五官端正的小伙子,手里拿着球拍,走到我们跟前。他就是那个玩纸牌时其荒
唐行为令法院首席审判官的太太气愤不已的人。他态度冷淡地、无动于衷地向阿尔贝蒂娜问
好,显然自以为他那高人一等就表现在这种神情中。“奥克达夫,你从高尔夫球场来吗?”
她问道,“一切顺利吗?体力好不好?”
“噢,真恶心,我晕晕乎乎的。”他回答。
“安德烈也在吗?”
“在,她打了七十七。”
“噢,这是个记录嘛!”
“昨天我打八十二呢!①”
此人是一位工业巨富的儿子,据说其父在下届万国博览会②的组织工作中要扮演相当重
要的角色。这个小伙子以及这些少女十分罕见的几位男性朋友,对于一切有关服装,着装,
雪茄,英国饮料,马匹的事所掌握的知识真是极善其详,无所不知,令人骄傲,已达到学者
那默默无言的谦虚程度。但是这些知识单独扩展,并未伴随着哪怕一丝一毫精神文化修养,
实在叫我吃惊。他对于无尾常礼服或睡衣怎样适宜,丝毫无需犹豫,而想不起在什么情况下
是否可以使用某一个词,甚至对于最简单的法语规则也搞不清楚。两种文化如此不调和,在
他父亲身上大概也是如此。他的父亲是巴尔贝克房地产主联合会主席,在致选民的一封公开
信中,竟有这样的词句:“我本想见见市长与他聊聊这个问题。他不肯听取我的正确的不
满。”他不久前吩咐在每一面墙上都贴上这封信。
①此段话暴露出作者对高尔夫球戏的规则知之甚少。
②如果我们肯定普氏此次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