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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1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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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时刻,作为独到的创作,使用的色彩都带有时代特征,而且十分和谐,这些色彩我们已
不熟悉了,可是仍会突然使我们感到心醉。我就有过这种体会。贝斯比埃小姐结婚已经多
年,可是,一次偶然的机会,盖尔芒特这个名字又突然恢复了我在她喜庆之日所听到的声
音,与今天的声音迥然不同,此刻我心里高兴得发颤,它使我又看到了年轻的公爵夫人佩戴
的鼓鼓囊囊的领结,淡紫的颜色柔美悦目,光辉灿烂,新颖别致;还有她那双炯炯有神的眼
睛,闪烁着蓝晶晶的微笑,宛若一朵永开不败的不可采撷的长春花。那时候,盖尔芒特的名
字也象一个注入了氧气或另一种气体的小球:当我终于把它戳破,放出里面的气体时,我呼
吸到了那一年,那一天贡布雷的空气,空气中混杂有山楂花的香味。是广场一角的风把这香
味吹过来的。这预示着一场大暴雨的风使太阳时隐时显,把阳光洒在教堂圣器室的红羊毛地
毯上,使它呈现出天竺葵的肉色,或象玫瑰花的粉色,光彩夺目,它又象盛大音乐会上演奏
的瓦格纳①的乐曲,高雅华贵,轻松愉快,令人心旷神怡。此刻,我们会突然感到这个原始
的实体在打颤,恢复了它在今天已不复存在的那些音节内部的形式和雕刻花纹。然而,即使
在这样难得的时刻,即使名字在令人眼花缭乱的日常生活的漩涡中,仅仅成了一种惯用的称
呼,失去了任何色彩,好似一个棱柱形的陀螺,飞速地、如醉似狂地旋转着,可是,当我们
在幻想中冥思苦想时,为了回溯以往,我们会力图减缓和中止我们已被卷入的永恒的运动,
渐渐地,又会重新看到某个名字在我们一生中向我们连续展开的斑斓色彩,层层叠叠,但各
各相异。
  ①瓦格纳(1813—1883),德国作曲家。

  当然,在我小时候,当我的乳母轻轻摇着我,给我唱《光荣属于盖尔芒特侯爵夫人》那
首古老的歌谣的时候(也许,她也和我今天一样并不知道这首歌是为谁而写的),或者过了
几年,当年迈的德·盖尔芒特元帅在香榭丽舍大街上停下来,夸我是漂亮的孩子,并从一只
小糖盒里取出一块巧克力给我吃的时候(为此,我的保姆感到十分自豪),我不知道盖尔芒
特这个名字在我眼前显示了什么样的形象。孩提时候的事情我毫无印象,就象跟和我没关系
似的,我只能从别人那里听到一些,仿佛是在我出生前发生的事。但后来,当这个名字在我
脑际留下印象后,先后出现过七、八个迥然不同的形象,最先出现的形象最甜美:我的梦幻
为现实所迫,逐渐放弃一个难守的阵地,后退一步,固守新的阵地,直到被迫作出新的退让
为止。德·盖尔芒特夫人的住所也象她本人一样,在我的印象中发生着变化。她的住所也以
盖尔芒特命名,年复一年,我听到的这样或那样的谈话改变着我的幻想,使这个名字逐渐充
实:这个住所,在它那些已经变得象云彩或湖泊那样具有反射面的石头中,映照出我的梦
幻。起初是一座城堡的主楼,墙壁不厚,不过是一条橙色的光带,领主和他的夫人在城堡顶
端决定着他们附庸的生死,继而城堡让位于一片土地,土地上奔腾着一条湍流,就在“盖尔
芒特家那边”的一端:多少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和父母亲一起凝望着维福纳河;公爵夫人
教我钓鳟鱼,告诉我那些一串串挂在附近低矮的篱笆上的紫红色和淡红色的花儿叫什么名
字。这是一块世袭的土地,一座充满着诗情画意的城堡,高傲的盖尔芒特家族,犹如一座经
历了漫长岁月、饰有花叶的古老苍黄的塔楼,高高地矗立在这块土地上。在这一家族兴起的
时候,法兰西巴黎圣母院和夏尔特尔圣母院①的上空还一无所有,后来才建造了这两座教
堂;朗市山②顶的圣母大教堂尚未问世,现在,那高高屹立的教堂中殿,就象停在阿拉拉山
③上的挪亚方舟,墙上画满了族长和他们的家人,一个个忧心忡忡,俯身窗口,观察上帝是
否已经息怒;他们带着各种各样的植物,准备在大地上种植,还带了各种动物。
  ①位于法国厄尔—卢瓦尔省的夏尔特尔县,建于十三世纪初叶,是法国最享盛名的哥特式大教堂之一。
  ②位于法国埃纳省,俯瞰香巴尼平原。朗市山顶的圣母大教堂是法国著名的哥特式教堂
之一,建于十二至十四世纪。
  ③在土耳其东部高原上,是高大的死火山。据《圣经》中记载,洪水退落后,挪亚方舟就停在山顶上。

  这些壁画上的动物象是要从钟楼逃出去似的,牛在钟楼的屋顶上安详地闲步,居高临
下,眺望着香巴尼平原;那时,如果游客傍晚时分离开博韦①,回头一看,还看不见圣皮埃
尔大教堂在残阳的金色帷幕上展开它那多分支的黑翅膀,紧跟在他后面飞翔。盖尔芒特家族
就象一本小说的背景,一片虚构的风景,我很难想象得出它的面貌,但越是这样,就越想去
发现它。它是一块飞地,周围是真实的土地和道路。这些土地,这些道路,在离一个火车站
两里②路的地方,突然充满了纹章的特征。我想起了邻近几个地方的名字,仿佛就在帕耳那
索斯山③或赫利孔山④的山脚下,它们犹如会产生神秘现象的物质环境(就地形学而言),
对我来说十分珍贵。我又看到了画在贡布雷彩绘玻璃窗底部的盾形纹章,经过好几个世纪,
这个显赫的家族,通过联姻或者购买,从德国、意大利和法国各个地方,获得了许多领地,
它们一一刻在了纹章四个纵横等分的盾面上:北方的大片土地,南方有权势的城邦,同盖尔
芒特家族合而为一后实质上已不再存在,只象征性地把它们绿色或银色图案的城堡刻入盖尔
芒特家族纹章的蓝色底面上。我曾听人谈到过闻名遐迩的盖尔芒特挂毯,蓝色,有点粗糙,
具有中世纪风格。我看见它们象一片云彩,在这古老的森林边缘,在这深紫红色的传奇式的
名字上空飘游,希尔德贝⑤常在这片森林里狩猎。这深邃而神秘的土地,这遥远的年代,只
要我和这个女领主,湖泊的仙女德·盖尔芒特夫人在巴黎接触过一次,我就可以象进行了一
次旅行那样洞察到它们的秘密,仿佛在她的脸上和言谈中具有老树和湖堤的魅力,象她档案
室那本破旧的习俗汇编那样刻有世纪的特征。可就在那时候,我认识了圣卢。他告诉我,他
们家是在十七世纪买下这座城堡的,仅仅从那时起它才取名盖尔芒特。在这以前,他们家住
在附近的地方,封号不是在这个地区获得的。后来,城堡周围建起了村庄,也以盖尔芒特命
名。为了不使城堡的景致遭受破坏,颁布了地役法,规定道路的走向和限止房屋的高度。至
于挂毯,底图全都出自布歇⑥之手,是盖尔芒特家的一个艺术爱好者于十九世纪购置的。它
们张挂在一个到处蒙着红棉布和长毛绒布的非常俗气的客厅里,并排挂着几幅拙劣的狩猎
图,是那位艺术爱好者亲手画的。圣卢向我揭示了与这座城堡的名字不相关的东西,这样一
来,我就不再象从前那样,只根据盖尔芒特这个名字的响亮的音节来看这座城堡了。于是,
在名字的深处,我看到的不是这个城堡在湖面上的模糊不清的倒影。对我来说,德·盖尔芒
特夫人的住所就是她在巴黎的府邸,盖尔芒特府,它象她的名字一样清澈可鉴,因为它还没
有受到任何庸俗的、不透明的物质的侵扰。正如教堂不仅意味着礼拜堂,而且还包括全体信
男信女一样,盖尔芒特府也同样包括所有分享公爵夫人生活的人。可是她那些挚友,我与他
们素未谋面,他们与我不过是一些知名的富有诗意的名字;知其名而不知其人,这就只会增
加和保护公爵夫人的神秘色彩,在她周围加上一圈很大的光轮,这圈光轮最多不过是会逐渐
减弱罢了。
  ①法国瓦兹省内的一个县城,那里有圣皮埃尔大教堂。
  ②系指法国古里,一古里约合四公里。后面译文中的“里”都指古里。
  ③古希腊山峰名,神话中太阳神阿波罗和文艺女神缪斯的灵地。
  ④古希腊山峰名,神话中缪斯的居住地。
  ⑤希尔德贝(495—558),巴黎国王。
  ⑥布歇(1703—1770),法国画家。洛可可风格的主要代表。以熟练的笔法,浮华的色
调,作牧歌、神话题材的富有装饰性的绘画,反映了没落贵族的生活情调。

  因为我丝毫也想象不出应邀出席公爵夫人晚宴的宾客长着怎样的身子,蓄着怎样的小胡
须,穿着怎样的半统靴,怎样用一种合乎人情和理性的方式讲着乏味的甚至是别出心裁的话
语,所以,这些急速旋转着的名字,不会比围着德·盖尔芒特夫人这个萨克森瓷像举行的幽
灵宴会或舞会带给我更多的信息。它们使她的玻璃府邸保持着玻璃橱窗的透明性。后来,圣
卢又给我讲了他这位舅妈的园丁和小教堂神甫的几件轶事,盖尔芒特府就变成了一座城堡,
就象从前的卢浮宫,位于巴黎市中心,周围是它的世袭领地,是根据一个奇怪地残存下来的
古老权利继承的领地,德·盖尔芒特夫人还在对它行使封建特权。但是,我们搬来这里,住
进了这座公馆一个侧翼的一套单元房间里,与德·盖尔芒特夫人为邻,紧挨着德·维尔巴里
西斯夫人,这时候,上面所说的城堡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是一幢旧住宅。象这样的住宅
现在兴许还能看到。也许是民主的巨澜形成的冲积层,或者是历史的遗赠物(因为在比较古
的时候,各种行业都聚集在领主周围),在这类住宅的主院两侧,常有商店的后间和工场,
甚至还有鞋匠或裁缝的木屋小店(这种小店在教堂的两旁也能看见,建筑工程师的审美观未
能把它们彻底清除);一个补鞋匠兼门房在院子里养鸡种花;院子深处,在被称作“公馆”
的府内,住着一位“伯爵夫人”,当她帽子上插着几朵旱金莲花(大概是从门房的小花园里
摘来的),坐着她那辆破旧的由两匹马拉套的敞逢四轮车出门的时候(马车夫身旁坐着一个
听差,他到本区的各家贵族公馆去投折了角的名片),一视同仁地朝门房的孩子和此刻正巧
同她迎面而过的中产房客颔首微笑,挥手致意,和蔼之中露出轻视,平等之中藏着高傲。
  在我们刚刚搬进的这幢房子里,住在院子深处的高贵主妇是一位公爵夫人,举止优雅,
看上去还很年轻。她就是德·盖尔芒特夫人。多亏弗朗索瓦丝,我不久就掌握了这座“公
馆”的情况,因为盖尔芒特家的人从早到晚都挂在她的嘴边。她常用“楼下”,“底下”称
呼他们。早晨,她给妈妈梳头时,禁不住朝院子里瞟一眼,说:“瞧!两个嬷嬷。肯定是到
楼下去的。”或者说:“啊!厨房的窗口上挂着漂亮的野鸡,不用问是从哪里来的,公爵去
打过猎了。”到了晚上,她给我准备睡衣的时候,如果听到钢琴声或一曲小调,她就推断
说:“他们底下请客啦,真快活!”这时,在她端正的脸庞上,在她满头的银发下,绽出动
人而得体的笑容。这个焕发着青春的笑容,把她脸部的每根线条暂时放到了适当的位置上,
显得协调和谐,但也有点矫揉造作,就象人们跳四对舞之前的脸部表情。
  然而,盖尔芒特一家的生活中最能引起弗朗索瓦丝兴趣,最令她高兴同时又最使她痛苦
的时刻,是过车辆的大门打开,公爵夫人登上她的敞篷马车的时刻,一般在我家佣人刚吃完
午饭之后。他们每日的午餐,象犹太人过逾越节①那样神圣,谁也不能打扰,这成了如此神
圣不可侵犯的“禁忌”,就连我父亲也不敢摇铃使唤他们。他知道,摇五次铃和摇一次铃的
效果一样,都不会有人来听他使唤。再说,干这种不知趣的事儿,不仅白费力气,而且对他
一无好处。因为弗朗索瓦丝会一整天都板着脸,给他颜色看。自从上了岁数以后,她的脸简
直象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长期积压的牢骚和她内心不高兴的缘由都写在她那张布满了红
兮兮的楔形细皱纹的脸上,既明显,又令人捉摸不透。此外,她大声诉说她的不满,不过,
我们谁也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她把这称作给我们做一整天的“小弥撒”,以为这会使我们
丧气,“难过”或者“恼火”。
  ①犹太民族的主要节日。犹太历以此节为一年的开始,约在阳历三、四月间。据圣
经记载,摩西率领犹太人摆脱埃及的奴役,上帝命犹太人宰羊涂血于门楣,天使击杀埃及人
时见有血记的人家即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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