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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部分:我的视觉只要求色彩,不在乎温暖,相反我的胸脯却只需要温暖,不在乎色彩。我
等火生好后才起床。金灿灿和紫莹莹的早晨宛若一幅透明悦目的图画。我凝视着这幅晨景
图,刚才我拨了拨火,人为地在这幅寒冷的图画上增添了一层它所缺少的暖色彩。火象烟斗
一样,欢快地燃烧,冒烟,使我产生了一种既粗俗又微妙的快感。说粗俗,因为快感建立在
肉体舒适的基础上,说微妙,因为快感使我产生了一种朦胧而纯洁的幻想。我的盥洗室里糊
着一张刺眼的红纸,上面印满了黑花和白花,我的眼睛很难适应。但是这些花在我面前不停
地以新的姿态出现,迫使我同它们接触而不是冲突,使我起床时的充满歌声的欢快气氛发生
了变化;这些花迫使我站在红色的海洋中去看我这个新住所,这个不同于巴黎的世界。这个
新住所是一块愉快的屏风,新鲜空气源源流入,跟我父母的房子坐向完全不同。有几天我心
神不定,或者渴望见到我的外祖母,怕她在家生病,或者想起了撂在巴黎的一件正在进行的
工作,眼下进展并不顺利。(即使在这里,有时候我也有办法故意给自己找点别扭。)这些
忧虑,不是这个便是那个会冒出来扰乱我的睡眠,我无力驱散我的忧愁,我觉得顷刻间我的
整个生命都笼罩了愁云。于是我从旅馆找了个人,让他去军营捎个口信给圣卢,告诉他如果
有可能——我知道这是很困难的——希望他到我这里来一趟。一小时后他来了。一听见门铃
响,我感到我的一切忧虑顿然烟消云散。我知道,忧虑在我面前是强者,但在圣卢面前却是
弱者。他一来,我的注意力就抛开了我的忧虑,转移到他身上,期待他作出决定。他刚进
来,就把一清早他充分展现的活力带到了我的周围,创造了与我房间的气氛迥然相异的朝气
蓬勃的环境。我一下就适应了这个新环境,并且作出了恰如其分的反应。
“对不起,打搅您了。我心里烦得很,您想必猜到了。”
“不,我只以为您想见我,我感到这很好。您叫人去找我,我很高兴。怎么啦?哪里不
舒服?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我向他抒胸中的忧虑。他倾听着,直言不讳地回答我的问题。但是他还没有讲话就已经
把我变成和他一样的人了。他工作繁重,这使他整天匆匆忙忙,思维活跃,心情舒畅。我也
象他那样感到,刚才使我心绪纷扰的那些烦恼与他繁重的工作相比,实在微不足道。我就象
一个病人,好几天睁不开眼了,人们请来了大夫,大夫轻轻地、灵巧地把病人的眼皮分开,
从中取出一颗沙子;病人治好了病,心也就安定了。我所有的烦恼化作一份电报,圣卢自告
奋勇,承担了发电报的任务。我仿佛觉得生活完全变了,变得那样美好,我感到浑身充满了
力量,真想做些事情。
“您现在干什么?”我问圣卢。
“我马上就得走,一刻钟后部队要去操练,要我去。”
“把您叫来,让您为难了吧?”
“没什么为难的,上尉很客气,他说既然是您叫我,就应该来,但我不想耽搁太久。”
“要是我赶快起床,到您操练的地方去,这会使我很感兴趣的,说不定在您休息的时候
还可以同您聊上几句呢。”
“我劝您别这样。您一宵没有合眼,为了一件小事(是小事,我敢向您保证!)愁了一
夜,现在您刚平静下来,还是把头放回到枕头上去吧,好好睡上一觉,这对您的身体大有好
处,您的神经细胞排出的无机盐太多了。不要马上就睡着,因为我们讨厌的军乐又要从您窗
前经过。不过,我想,军乐过后您就会清静的。晚饭见。”
但是不久,我对军事理论开始感兴趣了(圣卢的朋友们在晚饭时经常谈论),于是我就
常去看骑兵团演习。我头脑中整天想着要从近处看看他们的各级长官,正象那些把音乐作为
主要研究对象,整天生活在音乐会中的人一样,会兴致勃勃地出没于咖啡馆,投入到乐师的
生活中去。到练兵场要走好多路,累得我吃罢晚饭就想睡觉,脑袋晕晕乎乎,不时地东歪西
倒。第二天,我发现我没有听见军乐声。在巴尔贝克海滩也是这样,每当圣卢带我到里夫贝
尔去吃晚餐,第二天也总听不见海滩的音乐会。我想起床时,感到动弹不了——这是一种十
分舒适的感觉。我仿佛被肌肉和滋养侧根紧紧地缚在一块深不可测的看不见的土地上,疲劳
使我的关节变得异常敏感。我感到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前面的生活道路似乎变长了,因为我
又退回到了我的童年时代。那时在贡布雷,每次我们到盖尔芒特村边去散步,第二天我总会
累得起不了床。诗人们总说,当我们回到童年时代生活过的一幢房子,一座花园,刹那间就
会找回从前的我们。象这样的旧地重游全凭运气,失望和成功的可能各占一半。固定的地方
经历过不同的岁月,最好还是到我们自己身上去寻找那些岁月。因此,极度的疲劳再加上一
宵的沉睡,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我们寻回我们过去的岁月。疲劳为使我们沉入睡眠最深的地
道(那里,昨天的回光返照,记忆的微弱光线再也照不亮内心的独白,即使独白本身不想停
止也不行),孜孜不倦地翻掘着我们身体这块土地和岩层,使我们在肌肉插入和扭曲它们的
侧根、吸入新生命的地方,找回孩提时代玩耍的花园。用不着长途跋涉去寻找这个花园,而
是应该深入地道。覆盖大地的东西不再覆盖在大地身上,而是铺在底下;要参观一个古城的
遗迹,光长途跋涉是不够的,还应该在地下发掘。但是,我们也会发现,有时候某些偶然的
瞬间的印象,比这种身体的疲劳更容易使我们回忆起往事,使往事好象长了翅膀在我们眼前
轻轻掠过,形象更加逼真,更加令人心旷神怡,令人耳晕目眩,令人终生难忘。
有时候我累得快要散架了,因为连续几天看演习,没能睡觉,我多么希望能回到旅馆去
啊!上床时,我感到如释重负,庆幸终于摆脱了魔法师和巫婆,这些术士充斥于人们喜闻乐
见的十七世纪的“小说”中。睡眠和第二天早晨的懒觉不只是一则迷人的童话故事了,不仅
迷人,也许还有好处。我思忖,任何痛苦都可以找到避难所,好的找不到,至少可以得到休
息。这些想法给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处。
有时假日圣卢不能外出,我便常去军营看望他。军营离旅馆有好一段路,必须出城,穿
过一座旱桥。我站在旱桥上极目远望,感到视野非常宽广。大风在这些高地上刮个不停,军
营院子三面的房屋都灌满了风,仿佛成了风魔窟,不停地在咆哮怒吼。如果罗贝有事,我就
在他的房门口或在饭厅里等他,同他的朋友聊聊天。他把他的朋友都介绍给我了,有时他不
在军营时我也会来看他们。我从窗口俯视底下一百米的田野,田野光秃秃的,但是点级着一
块块绿油油的新苗田,常常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给田野铺上了
一条条光辉灿烂的象珐琅那样透明的绿带。我在等他的时候,常听到有人议论他。我很快就
了解到他的人缘很好,大家都喜欢他。有几个士兵,不和他一个中队,出身于富裕的中产阶
级,只能从外部看见贵族上流社会,从没能涉足其间,对圣卢的性格略知一二,因此对他产
生了好感,同时还夹杂着对这个年轻人的羡慕,因为他们到巴黎过周末时,总能看见他在和
平咖啡馆同于塞斯公爵和奥尔良亲王一起消夜。正因为这样,他们从圣卢英俊的脸庞,从他
走路和同人打招呼的笨拙姿势,从他不停地甩动单片眼镜的动作,从他高高耸起的军帽和质
地太细、颜色太红的军裤,引进了“帅”的概念。他们确信,骑兵团最优雅的军官,即使是
那个批准我在军营留宿一夜的威武的上尉,都缺少这种“帅”劲。
与他相比,上尉显得过于庄重,可以说有点庸俗。
其中有一个人说:“上尉买了匹新马。”“他可以把想买的马都买下来。星期天上午,
我在槐树路遇见了圣卢,他骑的那匹新马那才叫帅呢!”另一个反驳说。说这话的人看上去
很内行,因为这帮年轻人所属的阶级,即使与上流社会不常有来往,但有的是金钱,也有空
闲,凡是可以用金钱买来的风雅,他们都买来了,在这一点上,与贵族阶级别无二致。他们
的风雅,例如衣着,比起圣卢的那种不拘小节、漫不经心的风雅来(我外祖母就特别欣赏他
这种风度),最多带有一种更加刻意追求完美的意味罢了。对于这些大银行家或证券经纪人
的儿子,当他们看完戏去吃牡蛎的时候,能在他们的邻桌看见圣卢士官,这不能不说是令人
激动的事。每星期一,当人们休假归营,谈起各种见闻,其中一个人是罗贝那个中队的,他
说罗贝“十分亲切地”向他问好了;另一个不和他一个中队,但他确信圣卢认出他来了,因
为他不止一次地用单片眼镜朝他的方向张望。
“真的,我兄弟在‘和平’咖啡馆看见他了,”还有一个在情妇家里呆了一天的人说。
“他穿的礼服看上去又长又肥。”
“他穿什么样的背心?”
“他没有穿白背心,而是淡紫色的,佩戴着各式各样的棕榈叶状的勋章,有趣极了!”
至于那些老兵(他们都是些平民百姓,不知道有赛马俱乐部,只是把圣卢归入非常有钱
的士官之列。大凡生活相当阔绰、有一笔可观的收入或债务、对士兵慷慨大方的士官,也不
管有没有破产,都被他们归入此类),圣卢走路的姿态,单片眼镜,军裤和军帽,在他们看
来,这些东西即使说不上有什么贵族特色,却别有一番风味。他们认为圣卢的这些特征,随
和的举止风度,不迎合长官的意图的个性,完全符合他们为骑兵团最受欢迎的士官规定的性
格和风度。他们认为,对士兵好,就必然不迎合长官意图。当人们早晨在寝室里用咖啡,或
者中午躺在床上休息时,如果有个老兵向既馋又懒的骑兵班讲了段关于圣卢一顶军帽的饶有
趣味的故事,人们就会喝得更香,或者休息得更好。
“跟我的背包一样高呢。”
“得了吧,老兄,你想诓我们哪,怎么可能跟你的背包一样高呢?”一个年轻的文学院
毕业生打断他说。他用“诓”这个方言是想不露出自己是个新兵,而他敢于这样反驳老兵,
是为了证实一个使他非常感兴趣的事实。
“什么!没有我的背包高?你量过呀?我跟你说吧,中校的眼睛老盯着他看,象要把他
关禁闭似的。可别以为我那个大名鼎鼎的圣卢会大吃一惊,他走来走去,低头抬头,不停地
甩动他的单片眼镜。不过,要看上尉怎么说。啊!他很可能什么也不会说,但可以肯定,他
是不会高兴的。那顶军帽才算不了什么呢。据说在他城里家中还有三十多顶哪!”
“你是怎么知道的,老兄?又是从我们那位该死的下士那里打听到的吧?”年轻的文学
士咬文嚼字地问道,卖弄着他刚学来的新的语法形式,为能以士兵用语来装点自己的谈话而
洋洋得意。
“我怎么知道的?当然是听他的勤务兵说的罗!”
“你说的那个人日子肯定过得不错吧!”
“那当然!他钞票比我多,这是肯定的!再说他还送衣服给他,什么都送给他。他在食
堂总吃不饱肚子。我的德·圣卢到食堂来了,炊事兵听见他说:‘我要他吃得好,吃多少钱
都不打紧。’”
老兵有力的声调弥补了平淡的言谈,他的模仿尽管不很高明,但却十分成功。
离开军营前我转了一圈。夕阳西下,我就朝我的旅馆走去,休息两个钟头,看看书,等
时间到了,我就到圣卢和他那伙朋友包膳的饭店去和他共进晚餐。广场上,残阳给城堡那宛
若火药筒的屋顶蒙上了一朵朵与砖色相协调的玫瑰红的云彩,同时通过反照使砖色变得柔
和,从而使砖和瓦的色调和谐一致。一股生命流注入我的神经,我的任何一个动作不能使生
命衰竭;我每走一步,脚踩在广场的铺路石上都会弹起来,仿佛足跟上长了墨丘利①的翅
膀。有一个喷水池闪烁着淡红色的光辉,另一个在月光的照耀下泛出乳光。一群顽童在两池
中间嬉戏,尽情地欢叫,由于天色已晚,只能象雨燕或蝙蝠似的转着圈子。旅馆旁边是故宫
和路易十六的柑园,现在已被储蓄银行和兵团占用。故宫和柑园内已点燃了煤气灯。煤气灯
散发出金黄的微光,在这仍透着亮光的薄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