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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困难,我们会想出这样或那样的办法,或诱之以利,或服之以理,或动之以情,向人们施
加有力影响,认为这样一来,他们就不会提出相反的意见。但是,别人同我们性格上的差
异,仍然是我们的主观想象;这些困难靠我们排除;采取什么有效的措施,要靠我们决定。
有些行动,我们在想象中让另一个人做过一百遍,可以说得心应手了,可是真要让这个人干
起来,就大不相同。我们会遇到一些意外的、也许是不可克服的阻力。最大的阻力莫过于一
个单相思的男人在一个不爱他的女人身上引起的反感了。这种反感散发出一种难以消除的恶
臭:在圣卢没有来巴黎的漫长的几个星期内,他舅妈一次也没有邀请我到她家去看埃尔斯蒂
尔的画,但我肯定圣卢给她写过信。
在这幢房子里还有一个人对我也很冷淡。他就是絮比安。他是不是认为我从东锡埃尔归
来时,应该先去向他请安,然后再回家?我母亲说不是这个原因,叫我不必大惊小怪。弗朗
索瓦丝对她说过,絮比安就是这个脾气,会无缘无故地突然不高兴,但很快就好了。
可是,冬天快过去了。连续几个星期天气恶劣,常有暴风骤雨,夹杂着雪或冰雹。然而
有一天早晨,我听见壁炉里传来一阵咕咕声——而不是每天刮个不停的时强时弱的风啸声,
扰得我心烦意乱,使我天天盼望着到海边去——这是在墙上做窝的鸽子发出的叫声:这声音
散发出彩虹般的光环,象突然开放的第一朵风信子花,轻轻撕开充满养料的花心,绽开出柔
滑如缎、能唱歌的淡紫色花朵,就象一扇敞开的窗户,把第一个晴天暖融融的阳光送进我那
间仍然紧闭着门窗的黑洞洞的卧室里,使我感到眼花缭乱,又困又累。那天早晨,我突然发
觉自己哼起一首咖啡馆的小调。这个小调,我可能是在去佛罗伦萨和威尼斯的那一年听到过
的,后来就忘得一干二净了。根据每天的具体情况,周围的气氛会对我们的机体产生深刻的
影响,从我们模糊不清的记忆中取出已被忘却的、虽然登记入册但还没有演奏过的曲子。我
如梦如醉,如痴如迷,但却更清醒地听着我这个音乐家演奏,虽然没有一下听出演奏的是什
么。
在我去巴尔贝克海滩之前,那里的教堂对我有着强烈的吸引力,但当我到了那里,却感
到这个教堂不如我想象的那样迷人。我觉得,这种情况不是个别的。在佛罗伦萨、帕尔马或
威尼斯也一样,我的想象力也不能代替我的眼睛去看东西。这一点我深有感触。同样,在一
个新年的晚上,夕阳西下,我在一个广告栏前产生了幻觉,以为某些节日和另一些节日有着
本质的不同。然而,当我在佛罗伦萨度过一个圣周①后,我的记忆仍然把圣周作为这个花城
的氛围,即使复活节披上佛罗伦萨的色彩,又使佛罗伦萨带点复活节的气息。圣周离现在还
远,但圣周的那几天已清晰地呈现在我面前,就象在黑暗中远远看见的农舍,被一道光线照
亮,看得分外清楚。
①指复活节前一周。
天气转暖了。我父母劝我出来散散步,这样我也就有借口和从前一样在上午出门了。我
因为害怕碰见德·盖尔芒特夫人,故意停了一段时间。可是正因为我不再出去散步了,心里
反而老想着这件事,每时每刻都能为自己找到一条出门的理由,而每一条理由都和德·盖尔
芒特夫人无关,这样我也就骗得自己相信,即使她不存在,我照样会在这个时候出去散步的。
唉,真要是这样就好了!对我来说,除她以外,遇见任何一个人我都不会感兴趣;可是
对她而言,只要不碰见我,不管和谁相遇,她都可以忍受。她每天上午在街上散步时,会有
许多傻瓜——她认为是傻瓜——向她致敬。但她认为这些人是想讨她喜欢,至少可以认为他
们是偶然碰上的。她高兴时也会叫他们停下来,因为有时候人们需要摆脱自我,让别人向自
己敞开心灵,只要是一颗陌生的心,不管它多么平庸,多么丑陋。可是她恼怒地感到,她在
我这颗心中看见的仍然是她自己。因此,尽管我有别的理由和她走同一条路线,但当我从她
身边经过时,我仍然象犯了罪似地浑身颤抖。有时,为了不显得过于主动。我勉强给她还
礼,或者只用眼睛看她,不同她打招呼,这样一来,她就更加气恼,而且开始认为我傲慢无
礼,没有教养。
现在,她穿的裙子更薄了,至少颜色更浅。她沿街而行。街上,在错落不齐地掺杂在古
老而宽敞的贵族宅第中间的狭窄店铺前,在黄油店、果品店、蔬菜店女老板的屋檐下,已经
挂起了遮阳的卷帘,仿佛春天已经来临。我心里思量,我远远看见的这个沿街缓行、边走边
打开小阳伞的女人,在行家们眼里,是当代最伟大的艺术家,她这些动作优美动人,妙不可
言。然而,她只管朝前走:她那单薄而倔强的躯体并不知道人们私下对它的赞誉,毫不考虑
别人对它的评价,自行其是,披着一条紫罗兰色的斜纹绸肩巾,拼命地挺起胸脯;那双明亮
而无精打采的眼睛漫不经心地看着前方,可能已经看见我了;她咬着唇角;我看见她抬起暖
手笼,给一个穷人施告,或向一个卖花女买了一束紫罗兰,她那种好奇的样子和我观看一个
大画家挥毫作画时的神情毫无二致。当她走到我跟前时,朝我点点头,有时还会赐给我一个
淡淡的微笑,仿佛为我画了一张水彩画之后,还在这张杰作上亲笔题词似的。在我看来,她
的每一件连衫裙都象是一个自然而必须的环境,象是她内心世界的一个侧面。封斋期①的一
个上午,她在外面吃饭,我遇见她时她穿着一件淡红色的天鹅绒连衫裙,领口微呈新月形。
德·盖尔芒特夫人金色的秀发下露出一张沉思的脸孔。我不象往常那样伤感了,因为她脸上
的忧郁表情和连衫裙的鲜艳色彩仿佛组成了一道高墙,把她同世界隔开,使她显得可怜、孤
独,使我感到放心、宽慰。我觉得,这件连衫裙向周围发出的鲜红光辉象征着她那颗鲜红的
心,对这颗心我还不大了解,但我也许能给它安慰;德·盖尔芒特夫人躲在微波荡漾、神秘
莫测的天鹅绒的红光中,就象是早期的基督教女圣徒。于是,我感到不该用眼光折磨这个殉
教者,我为自己的行为羞愧。“可是,街道毕竟是属于大家的呀!”
“街道是属于大家的”,我重复了一遍,但使这句话有了另一层意思。我由衷地钦佩盖
尔芒特公爵夫人。她走在这条常被雨水淋得透湿、变得和意大利古城的街道一样宝贵的大街
上,夹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让自己隐秘的生活加入到公众生活中,神秘地出现在大家面
前,任人接触,就象那些异乎寻常地免费供人欣赏的名画一样。每逢我彻夜不眠之后第二天
上午又出去散步,到了下午,我父母总劝我上床躺一躺,想法子睡一会儿。要找到睡眠,只
要有习惯就行,用不着考虑许多,甚至不考虑更容易入睡。可我下午既没有睡觉的习惯,也
不可能不作考虑。入睡前,我老想着要睡着,结果反而睡不着;即使睡着了,还在想要睡
着。这不过是朦胧的黑暗中出现的一抹微光,但足以把我睡不着的想法反射到睡眠中;继而
这反光又一次反射,使我感到我是在睡眠中产生睡不着的想法的;接着又一次新的反射,把
我的觉醒反射到一次新的睡眠中,我想对到我房间里来的朋友们说,刚才我睡着了,但
我却以为没有睡着。睡眠中的幻影模模糊糊,难以辨认,必须有极其敏锐和虚幻的感觉才能
把它们抓住。后来在威尼斯我也有过同样的感受:夕阳早已西下,天似乎全黑了,但由于视
觉和听觉一样有持续作用,即使天黑了也看得见天黑前的形象,所以运河上空就象余音萦绕
一样,久久回荡着最后一线光亮;多亏这个余音的看不见的回声,我看见一座座披着黑天鹅
绒的宫殿映照在灰蒙蒙的水面上,仿佛永远不会消失似的。当我睡不着时,我经常想象一个
海景;这一海景同它在中古时代的景象混合在一起,成了我经常做的一个梦。睡梦中我看见
大海的波涛凝固不动,就象彩绘玻璃上的画图,中间有一座中世纪的古城;一衣带水把城市
一分为二;绿色的海水在我脚下延伸出去,沐浴着对岸一座东方风格的教堂和一些古老的房
屋;这些房屋在十四世纪还存在,因此,朝它们走去,就仿佛在追溯历史。在这个梦中,大
自然学会了艺术,大海变得具有中世纪风格;在这个梦中,我渴望做到并且以为做到了力不
所及的事。这种梦,我似乎做过很多次,但是,因为梦中想象的东西一般都属于过去,虽然
从没有见过,却十分眼熟,所以我以为不是在做梦。可是相反,我发现我的确常常做这种梦。
①基督教的斋戒节期,即复活节前46天,节期内停止一切娱乐活动。
人在睡眠时会变得软弱无力,这一特征也反映到我的睡眠中,不过是象征性的:在黑暗
中,我看不清朋友的面孔,因为人睡觉时闭着眼睛;我在梦中没完没了地为自己辩解,但当
我想对朋友陈说理由时,我感到声音梗在喉咙口出不去,因为人睡眠时说话总是含含糊糊;
我想走到他们身边去,但我挪不开腿,因为人在睡眠时不走路;突然我出现在他们面前,满
面羞愧,因为人睡觉时不穿衣服。因此,闭紧眼睛,抿紧嘴唇,捆住双腿,赤裸着身体,这
就是我在睡眠中所看见的睡眠人的图像,它很象斯万送给我的那几张有名的寓意画,在画中
乔托①把嫉妒女神画成嘴里衔着一条毒蛇的恶神。
圣卢来巴黎了,但只能呆几个小时。他向我保证,他一直没有机会同他舅妈谈我的事:
“奥丽阿娜一点也不讨人喜欢,”他对我说,真诚地暴露了他的思想,“她已不是从前的奥
丽阿娜,人家把她变坏了。我向你保证,她不值得你关心。
你太看重她了。你愿意我把你介绍给我的普瓦克提埃表嫂吗?”他又说,也不管我感不
感兴趣。“她年轻,聪明,一定会中你意的。她嫁给了我的表哥普瓦克提埃公爵。我表哥人
挺好,就是不太聪明。我同我表嫂谈起过你。她要我把你带去。她比奥丽阿娜可漂亮多了,
也比她年轻。她是一个可爱的人,你知道,是一个好人。”这是罗贝最近用更大的热情学会
的表达方式,表示一个人性情温和:“我不能说她是重审派,应该考虑她所处的环境。不过
她毕竟说了句公道话:‘假如德雷福斯是无辜的,那把他囚禁在魔鬼岛②就太可怕了!’你
听明白了,是吗?此外,她对她从前的几个女教师都很好,家里人让她们走侧边的楼梯,她
坚决不同意。我向你保证,这是一个非常好的人。其实奥丽阿娜并不爱她,因为她感到人家
比自己聪明。”
①乔托(1267—1337),意大利文艺复兴初期的画家,雕刻家和建筑师,是意大利
文艺复兴时期第一个探索用新的方法作画的画家,创作了许多具有生活气息的宗教画。
②拉美法属圭亚那沿海的岛屿,德雷福斯于1895年4月至1899年6月被囚禁在该岛。
尽管弗朗索瓦丝的全部心思都用在同情盖尔芒特府上的一个仆人——这个仆人甚至在公
爵夫人不在家时也不能去看望他的未婚妻,因为门房很快就会报告上去——可她照样为圣卢
来访时她不在场遗憾了半天。她没见着圣卢是因为她现在也经常出门。哪一天我需要她了,
哪一天她必定出门。不是去看兄弟,就是去看侄女。最近她女儿来巴黎,出门就更勤了。我
因为她不在我身边侍候我,心里很不愉快,再加上她去看望的又都是她的亲人,我就更加恼
怒,因为我预料到她会把这种串亲戚说成是天经地义的事,符合圣安德烈教堂的规定。因
此,我一听到她解释就会很不公正地大发脾气,何况她说话的方式特别,我就更是怒不可
遏。她从不说:“我去看我的兄弟了,我去看我的侄女了”,而是说:“我去看兄弟了,我
‘跑着’进去给侄女(或我的卖肉的侄女)问声好了”。至于她的女儿,她要她回贡布雷
去。可她女儿却不干,她学着风雅女人的样,讲话中插进一些缩语,听上去俗不可耐。她
说,贡布雷没有一点趣味,在那里呆一个星期都受不了。她更不愿去弗朗索瓦丝的妹妹家,
那里是山区,她说山区不怎么有趣。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使有趣这个词有了一个新的可怕
的含义。弗朗索瓦丝的女儿下不了决心回梅塞格利丝,她认为那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