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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2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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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可怜的妻子,她是多么爱她们啊,”外祖父擦了一滴眼泪说。“不要责怪她们。我
常说,她们的行为总是很荒唐的。
  怎么啦,停止输氧了?”
  我母亲说:
  “停止输氧,妈妈呼吸又要困难了。”
  医生答:
  “哦!不会的,氧气的作用还要持续一段时间,过一会儿再输吧。”
  我觉得医生不是在说一个垂死的人,氧气的作用之所以必须维持,是因为他能为挽救垂
死者的性命尽一份力。氧气的丝丝声停止了一会儿。但是,呼吸仍在发出呻吟,那是轻微而
痛苦的呻吟,每次都中断,继而又重新开始。有时好象一切都完了,呼吸停止了,就和人睡
眠时的呼吸一样,从高八度降到了低八度,或者是自然的间歇,是感觉缺失的一种反应,窒
息变得越来越严重,心力衰竭。医生又一次给外祖母搭脉,但是,他刚按上脉,一曲新歌已
经接上了中断的乐句,如同一条支流注入干涸的主流一样。乐句换了个调子,以同样无穷的
冲力冲出去。谁知道呢?说不定久被痛苦抑制的快乐和柔情,现在会象经过长期压缩变得更
加轻盈的空气,从外祖母身上喷发而出,而她自己甚至对此毫无意识。她再同我们说的话,
仿佛正在源源流出,好象就要这样同我们絮絮叨叨地、热情洋溢地、情真意切地说话似的。
这临终的喘息使我母亲五内俱焚,她守在病榻旁,没有恸哭,但不时地泪流满面,就象风吹
雨打的叶子,不思也不想,沉浸在无限的悲痛之中。我去拥抱外祖母前,医生让我先把眼泪
擦干。
  “我还以为她看不见了呢,”父亲说。
  “这很难说,”医生回答。
  当我的嘴唇接触外祖母时,她的手开始颤动,全身一阵战栗,可能是反射作用,也可能
因为某些抚爱可以使人感觉过敏,可以穿过无意识这层外衣,几乎无需通过感觉器官就可以
传递。外祖母蓦地坐了起来,作出最大的努力,仿佛要捍卫自己的生命一样。弗朗索瓦丝看
了,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我想起医生的吩咐,想叫弗朗索瓦丝离开房间。就在这时,
外祖母睁开了双眼。我一个箭步冲到弗朗索瓦丝跟前,挡住她的哭泣,好让父母亲同病人讲
几句话。氧气的声音停止了,医生离开病床。外祖母死了。
  几小时后,弗朗索瓦丝能够最后一次地、不会引起任何痛苦地梳理外祖母那漂亮的头发
了。她的头发仅仅有些斑白,看上去始终比她本人年轻,可是现在它们成了衰老的唯一标
志,而她的脸却焕发出青春,多少年来痛苦在她脸上留下的皱纹、收缩、浮肿、紧张、弯曲
都消失得无踪无影。她仿佛回到了遥远的过去,回到了她父母给她定亲的时代,脸部线条经
过精细勾画,显露出纯洁和顺从,脸颊重又闪耀着纯真的希望和幸福的憧憬,甚至又重新闪
射出一种天真无邪的快乐。这些美好的东西已渐渐被岁月毁灭。但是,随着生命的消失,生
活中的失望也消失了。一缕微笑仿佛浮现在外祖母的唇际。死神就象中世纪的雕刻家,把她
塑造成一位少女,安卧在这张灵床上。


  
第二章
  这是秋天的一个星期日,但我却死而复生了,我前面的生活依然完好无损,因为前些日
子一直风和日暖,今天早晨突然雾霭弥漫,寒气逼人,将近中午时才消散;然而,天气变化
可以使世界,使我们自己获得新生。从前,当我们壁炉里吹起大风时,我听着风儿撞击翻板
活门发出的梆梆声,就会心潮澎湃,激动无比,觉得这很象do音交响乐前奏曲中赫赫有名
的琴弓声,犹如一个神秘的命运发出的不可抗拒的呼唤。自然界每一个明显的变化,都会使
我们和谐的欲望适应事物的新形式;我刚刚醒来,蒙蒙雾霭就把我变成了另一个人,我不再
象遇到好天气那样成天想着出门,而是哪里也不想去,只渴望呆在火炉边,渴望有人和我同
床共寝,就象是在另一个世界中,冷得筋骨瑟缩的亚当在寻找深居简出的夏娃。
  屋外,消晨的原野笼罩着愉悦的灰雾,屋内,一杯巧克力发出馥郁的清香,我身处其
间,竭力使我的身体、精神和道德生活保持一年前我带到东锡埃尔去的那种新奇的状态;那
时候,我的身体、精神和道德生活深深地打上了一座光秃秃的小山丘的印记(即使看不见这
座山丘,我也感觉到它的存在),使我心中涌动着一阵阵快乐,这种感觉与其他快乐感觉截
然不同,我简直难以向朋友们描绘,因为对于我来说,我自己并无意识,这些快乐与其说是
真实的感觉(若是这样,我就能描绘出来了),毋宁说是纵横交错、扑朔述离的印象。从这
个角度看,晨雾把我带时的那个新奇的世界,我早已认识(这只会使它更加真实),但近来
我已忘却(这使它又变得清新纯真)。于是,我能欣赏到几幅印在我记忆中的晨雾图,尤其
是《东锡埃尔的清晨》。有一幅是我到军营第二天的晨雾图,另一幅是在附近的一个城堡
里,圣卢带我去那里度过了二十四小时:黎明时分,在重新回到床上去之前,我撩开窗帘,
倚窗眺望,在军营晨雾图中,我看见一个骑士,在城堡晨雾图中,我看见一个马车夫(他在
一个池塘和一片树林的交界处,只有这边缘地带依稀可辨,其余全都淹没在均匀的似水般流
动的令人心旷神怡的轻雾中),他们正在擦缰绳,就象从一幅隐约可见的壁画上浮现出来的
寥寥无几的人物,由于人的眼睛适应不了这朦朦胧胧、神秘莫测的半明半暗,也就几乎看不
清画上的人物了。
  今天,我是从床上凝望这些记忆的,因为起床后我又躺下了,等着晚上到德·维尔巴里
西斯夫人家去看一出小剧。我父母亲到贡布雷去了,要在那里小住几天,这下我便有机会去
拜访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我得好好利用。否则,他们一回来,我也许就不敢去了;我母
亲对我外祖母的悼念诚心实意,一丝不苟,她要我们对外祖母的哀悼不拘形式,感情真挚,
因此,她不会禁止我去看戏,但也不会赞成。然而,现在如果我写信征求她的意见,她从贡
布雷给我回信时,不会伤心地说:“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你已长大成人,知道该怎么
做”,而是相反,她会责备自己把我一个人留在巴黎,会设身处地地体谅我的忧愁,希望我
出去玩一玩,散敢心,尽管她自己拒绝参加一切娱乐活动。她相信,我外祖母也会劝我这样
做的,因为她最关心我的身体和神经平衡。
  一清早新的热水汀就点着了。热水汀不时地发出打嗝般的声音,这令人讨厌的声音与我
对东锡埃尔的记忆毫无联系。但是,如果今天下午这个声音和我那些记忆老在我身上会合,
久而久之,这两者之间就会产生一种亲和力,每当我重新听到(我有点听不惯了)热水汀的
声音,我就会想起东锡埃尔。
  只有弗朗索瓦丝一个人在家里。雾散了。灰蒙蒙的日光,毛毛细雨般地落下来,不停地
编织着一张张透明的网,似乎给星期天的散步人涂上了一层银色的光。我把《费加罗报》扔
到脚头。自从我给这家报社投了一篇稿后,每天都要叫人给我买一份,但一直没见发表。尽
管没有太阳,但白天的亮光告诉我现在正是下午。罗纱窗帘象蜻蜓翅膀般轻而柔软,又似威
尼斯玻璃般脆而易碎。晴天,它们就不能象这样轻柔,象这样一碰就碎。这个星期日,我孤
单单一人呆在家里,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况且,今天上午,我派人给德·斯代马里亚小姐
送去了一封信,我就更加心事重重。罗贝·德·圣卢在他母亲的干预下,经过多次痛苦而失
败的尝试,终于和情妇一刀两断,他和情妇断绝往来后就被派往摩洛哥了,他要把这个一段
时间以来他已经不再爱恋的女人彻底忘掉。昨天,我收到圣卢从摩洛哥写来的一封短信,告
诉我他将回法国休一次短假,他在巴黎停留的时间很短(显然,他家里人怕他和拉谢尔恢复
关系),为了向我证明他对我的思念,特意写信告诉我他遇见了当谢小姐,更确切地说,是
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因为她结婚三个月就离婚了。罗贝想起我在巴尔贝克同他说的话,代
表我要求那位少妇同我见见面。她答复他,回英国前,要在巴黎停几天,很愿意约一个时间
和我共进晚餐。罗贝叫我赶紧给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写信,因为她肯定已经到巴黎了。
  圣卢的信没有使我感到意外,尽管他还是在我外祖母病重期间给我来过一封信,指责我
对他不忠,对他背信弃义,从此就一直杳无音信。我非常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拉谢尔专爱煽
起情夫的炉火(再说,由于一些微不足道的理由,她对我也耿耿于怀),她对圣卢说,他不
在时,我对她有过不良企图,想和她发生关系,他就信以为真了。很可能他仍然相信这是事
实,但他已经不再爱她了,因此,不管是真是假,对他都无所谓了,唯有我们的友谊继续存
在。当我和他重又见面时,我试图同他谈谈他对我的责备,但他只是温和而亲切地朝我微
笑,象是在表示道歉,接着就把话题岔开了。这并不是因为以后在巴黎他不可能同拉谢尔再
见面的缘故。那些在我们生活中起过重要作用的女人,不是一下子就能从我们生活中消失
的。在最终离开我们之前,她们会不时地回到我们的生活中,以致有些人以为爱情又开始复
燃。圣卢的拉谢尔的决裂尽管曾使他一度痛不欲生,但因为他的女友仍然不断向他要钱,使
他甚感欣慰,他的痛苦也就很快减轻了。嫉妒是爱情的延续,但它包含的内容并不比其他想
象的产物所包含的内容更多。当我们动身去旅行时,带上三、四幅想象中的图画(邦特费克
希奥的百合花和银莲花,薄雾笼罩的波斯教堂,等等),箱子也就塞满了,何况这些画可能
会中途失落。当我们离开一个情妇时,总希望她——直到把她渐渐忘记——不要被三、四个
我们想象中可能存在的,也就是我们所嫉妒的人占有。没有想象到的也就微不足道了。然
而,一个已经分手的情妇经常向你要钱,虽然不能使你对她的生活有充分了解,正如发烧时
的体温记录表不可能使你完全了解病人得的是什么病一样,但是,不管怎样,体温记录表可
以让你知道她病了,而要钱则提供了一种可能性,使你模模糊糊地感到,被你遗弃的或把你
抛弃的那个女人可能还没有找到一个有钱的保护人。因此,每一次要钱都能使嫉妒者感到欣
慰,痛苦暂时得到平息,紧接着就是寄钱,因为他要她什么也不缺,就是不能有情人,不能
成为他想象中的三个男人的情妇。这样,他就有时间稍稍稳定一下情绪,免得以后听到他的
接班人的名字时挺不住。有时候,拉谢尔会在深夜回到旧情人身边,要求他让她在身边睡一
宵。罗贝心里感到象吃了蜜一样甜美,因为即使他一个人占据大半张床也丝余不影响她睡
觉,他意识到他们毕竟如胶似漆地在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他明白,她在他这位老朋友身旁
比在其他地方更感到自在,和他在一起,哪怕是在旅馆里,就象回到了从前住过的房间一
样,一切都很习惯,睡得更加踏实。他感觉到他的肩,他的腿,他身上的一切,在她看来,
就象是最常用的物品,哪怕他因失眠或考虑工作在床上辗转反侧,也不会妨碍她睡觉,同它
们接触能使她睡得更香。
  言归正传,现在继续谈圣卢的信。圣卢从摩洛哥写来的那封信搅得我心绪不宁,尤其
是,我从字里行间看出了他的用意,尽管他没敢明言。“你完全可以包一个单间请她,”他
对我说,“这是一个性格开朗、颇有魅力的少妇,你们会相处得很好,我敢肯定,你会度过
一个愉快的夜晚。”我父母要到周末,也就是要到星期六或星期天才回来。他们回来后,我
就只好每天在家里吃晚饭了,因此,我立即给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写了封信,约她哪天方便
和我共进晚餐,星期六前任何一天都行,她回话说,当晚八点左右我会收到一封信。要是下
午有人来看我就好了,八点前的这段时间很快就会过去。如果有人和我们聊天,就不再会想
着时间的长短,甚至不会感到它的存在,时间会过得很快。当迅速流逝的隐而不见的时间突
然出现在你面前,引起你的注意时,离出发点已经很远了。但是,如果我们孤孤单单,无人
要伴,我们总是惦记着那个我们望眼欲穿的离我们很远很远的时刻,只听见台钟单调的滴答
声,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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