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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从我们身边经过。
“好啊!先生,难得见您一次,您却到这时候才来。”
看见我在同她的侄女说话,大概猜想我们的关系比她知道的要亲密:
“我不想打搅您和奥丽阿娜的谈话,”她又说(因为在女主人的职责中,也应包括给两
个恋人起撮合作用)。“您愿意星期三和她一起来吃晚饭吗?”
星期三我要和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共进晚餐,所以我拒绝了。
“那么星期六呢?”
我母亲星期六或星期天回来,如果天天不和她一起吃晚饭恐怕不好,我又拒绝了。
“啊!您这人好难请呀!”
“您怎么总也不来看我呢?”当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离开我们时,德·盖尔芒特夫人
对我说。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是去向演员们表示祝贺和给那个著名的女歌唱家献玫瑰花
的。这束花的全部价值是送花人的那只手,因为花本身只值二十法郎(况且,她才为侯爵夫
人唱了一次,得到一束花已经是最高奖赏了。每天午后和晚上都来为侯爵夫人效劳的女歌唱
家,能得到她亲手画的玫瑰花。)“每次只能在别人家里见面,这确实有点乏味。既然您不
愿意和我一起在我姑妈家吃晚饭,为什么您不上我家来呢?”
有几个人找了些借口,尽可能地在这个客厅里多呆些时间,但最后还是出去了,他们看
见公爵夫人和一个年轻人坐在一张狭窄得只能坐下两个人的安乐椅上聊天,就认为他们得到
的情报不正确,要求分居的不是公爵夫人,而是公爵,而我是他们分居的原因。他们赶紧去
散布这个消息。我比谁都清楚这个消息是不真实的。但令我感到惊讶的是,公爵夫妇尚未正
式分居,处境十分困难,公爵夫人却不安分守己,竟邀请一个恰恰是她很不了解的人吃晚
饭。于是我猜想,过去她不接待我,是因为公爵不同意,现在他们分开了,她看到障碍已经
消除,就可以把她喜欢的人聚集在她的周围了。
两分钟前如果有人对我说,德·盖尔芒特夫人要我去看她,我会惊得说不出话来,更不
用说她要我去吃晚饭了。尽管我知道盖尔芒特沙龙不会和我根据这个名字想象出来的沙龙有
共同之处,但因为我一直被拒之门外,只好把我在小说中看到的有关沙龙的描写和梦幻中看
见的沙龙的形象赋与盖尔芒特沙龙,即使我心里清楚,它跟世上所有的沙龙没有两样,但我
还是把它想象得与众不同。在我和盖尔芒特沙龙之间,有一道屏障,真实碰到这道障碍就会
消失。和盖尔芒特一家共进晚餐,犹如在进行一次渴望已久的旅行,好象在把我心之向往的
东西展现在我眼前,在结识一个梦幻。至少,我可以相信,这顿晚餐是这样一种晚餐:主人
邀请的是一个他们不想炫耀的人,他们对他说:“来吧,就我们家里人,绝对没有旁人”,
他们害怕看见这个卑贱的客人和他们的朋友混在一起,却偏要把这种害怕强加给客人,硬把
他当成不爱交际的人而给予特殊优待,单独请他吃饭,甚至把这种孤立变成一种只有亲朋好
友才能享受的值得羡慕的特权。可是恰恰相反,德·盖尔芒特夫人接下来说的话使我感到她
是想让我品尝更美好的东西。她说(一面说,一面仿佛在向我展现到法布利斯①的姑妈家作
客时能看到的淡紫色的美和被介绍给莫斯加伯爵②时能看到的奇迹):
“星期五您有空来参加小宴会吗?都是至亲好友,您能来就好了。帕尔马公主要来,她
很迷人。要是不能让您会见一些可爱的人,我就不会邀请您了。”
①法布利斯是司汤达的小说《巴马修道院》中的主人公。
②莫斯加伯爵也是《巴马修道院》中的人物,法布利斯的姑妈吉娜的情夫。
家庭在那些热衷于步步高升的不稳定的中间社会阶层是不被重视的,但在象小资产阶级
和王侯贵族这些稳定的阶层中却占据十分重要的地位。贵族阶级不能再企望高升,因为从他
们特有的观点看,在他们之上什么也没有了。“维尔巴里西斯婶母”和罗贝对我显示的友
谊,可能使我在自给自足、永远生活在同一个小圈子里的德·盖尔芒特夫人及其朋友们的眼
里,变成了一个我难以想象的能激发他们好奇心和吸引他们注意力的目标。
她对这些亲戚的家庭和日常生活了如指掌,知道他们的生活平淡无奇,同我们想象的迥
然不同,如果我们有什么事被她知道了,我们的行为非但不会象眼睛里的灰尘或气管里的水
珠那样遭到驱逐,反而会牢牢地刻在她的记忆中,多少年后,甚至连我们自己都忘得一干二
净了,她却还会在宫中议论和谈及这些。当我们听到这些往事,会象在一本极其珍贵的真迹
集中发现我们的一封亲笔信那样惊奇万状。
一般的风雅人可能会因上门打搅的人太多而紧闭大门。可是,盖尔芒特家并非门庭若
市。陌生人几乎没有机会从他们家门口经过。如果偶然有一个陌生人登门求见,公爵夫人决
不会考虑这个人能不能提高她的社交地位,因为这正是她可能给予别人的,而不是别人可能
给予她的。她考虑的只是这个人的真正品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和圣卢对她说过,我有
真正的品质。当然,如果她没有注意到他们对我从未能做到召之即来,或者说,没有注意到
我对社交活动并不热衷,她也就不会相信他们的话了,因为一个不热衷社交生活的人,在公
爵夫人眼中,是一个“令人愉快的人”。
应该看到,当有人谈起她不大喜欢的女人,例如谈到她的表嫂时,她脸上的表情会陡然
变化。“啊!她很迷人”,她说,神态狡黠而肯定。她提供的唯一理由是,这位夫人曾拒绝
和肖斯格罗侯爵夫人和锡利斯特拉亲王夫人认识。但她没有说,她,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也同
样遭到了拒绝。然而这是事实。从那天起,公爵夫人经常想象这位很难结交的贵妇家中可能
发生的事。她渴望在她家中受到接待。上流社会的人总是习惯别人希望和自己结交,谁要是
故意避而不见,谁就在他们眼里成了凤凰,就会引起他们特别的关注。
德·盖尔芒特夫人请我吃饭的真正动机是什么?难道就因为我无视她的亲戚,不想和他
们经常往来?自我不爱她以来,她是怎样想的?这些我无从知道。不管怎样,她既然决定请
我,就要尽地主之谊,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给我看,而把那些可能使我今后不再踏上她家门
的朋友,那些她知道十分无聊的人支开。当我看见公爵夫人因为一些不为人知的原因偏离她
的航道,坐到我的身边,邀请我到她家去吃饭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个变化:我们没
有专门的器官为我们提供情况,因此就认为我们不熟悉的人只会在难得看见我们的时候才想
起我们。我对公爵夫人就是这样想的。然而,这种想象具有绝对的随意性。例如,我们在一
个美丽而寂静的夜晚感到孤独时,会无穷地遐想,会看见形形式式的交际王后在遥远的星空
沿着各自的轨道行进,这时,假如从空中掉下一张晚宴请帖或传来一阵喧哗,会以为落下了
一颗刻着我们名字的陨石,因此而不安或快乐得惊跳起来,因为我们相信在金星或仙后星上
不会有人知道我们的姓名。
也许,有时候,当德·盖尔芒特夫人模仿波斯王子(根据以斯帖书①记载,波斯王子们
总是让人给他们读极力巴结过他们的臣民的名册),查阅对她怀有好意的人的名册时,对于
我,她也许会说:“这个人我们要请他来吃饭。”但是另一些想法转移了她对我的注意力,
直到有一天,她
①以斯帖书是圣经旧约中的一卷书。以斯帖是一位美丽的犹太姑娘,嫁给了波斯王
亚哈随鲁,使犹太人逃脱了首相哈曼的发难,并让她的堂兄末底改取代哈曼当了首相。
(王子身旁乱哄哄地聚集着一大群人,
不停地把他拉向新的目标)
看见我象末底改①那样,孤零零地站在宫门口,才想起我来,也象亚哈随鲁②那样,送
给我许多礼物。
①末底改是圣经中的人物,犹太人。他曾抚养他叔父的女儿以斯帖,后者成了波斯
国王亚哈随鲁的妻子后,让他当了首相。
②亚哈随鲁是圣经中的波斯王。登基后第三年大摆宴席招待一切首领臣仆,王后瓦实提
不肯赴宴,于是,他废了瓦实提,另立以斯帖为王后,后来又抬举末底改为首相。
当德·盖尔芒特夫人约我吃饭时,我大吃一惊,但是接下来又有一件事同样使我惊讶万
分,只是性质不同罢了。当我听到公爵夫人约我去她家吃饭时,我觉得不应该把我的惊讶掩
饰起来,而应当夸张地显露出来,这样才显得更谦虚,更能表达我的感激之情。德·盖尔芒
特夫人见我如此惊讶,怕我不知道她是谁,当她要去参加当晚最后一个聚会时,她象为自己
辩解似地对我说:“您知道,我是罗贝·德·圣卢的舅妈,他很喜欢您,况且我们在这里已
见过面了。”我说我知道,也认识德·夏吕斯先生,我在巴尔贝克海滩和在巴黎时,他“对
我很好”。德·盖尔芒特夫人显得很吃惊,她的目光象是为了核实似地在参阅她内心那本更
加古老的书。“怎么!您认识帕拉墨得斯?”这个名字从德·盖尔芒特夫人口中说出,给人
以一种亲切感,因为她在谈到这个出类拔萃、超凡入圣的人物时,语气朴实自然,毫不做
作。其实,这个人对她不过是小叔子,是同她耳鬓厮磨一起长大的堂兄弟。帕拉墨得斯这个
名字仿佛把她少女时代在盖尔芒特城堡里和堂兄弟一起玩耍时的漫长夏日的明媚阳光带进了
我想象中的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灰暗朦胧的生活中。奥丽阿娜·德·盖尔芒特和堂兄弟帕拉墨
得斯的那段生活早已成为过去,他们后来的生活同过去大相径庭,尤其是德·夏吕斯先生,
他曾如痴如狂地迷恋艺术,但后来就不再迷恋了,因此,当我听说公爵夫人此刻正在展开的
那把大扇子上的黄黑蝴蝶花是出自他的手时,不禁惊呆了。公爵夫人还可以把他以前为她谱
写的一首小奏鸣曲拿来向我炫耀。我的确不知道男爵还有这些才能,他从没有谈起过。顺便
说一句,德·夏吕斯先生不喜欢他家里人叫他帕拉墨得斯。如果叫他墨墨,他就更不高兴。
这些荒唐的简称,既表明贵族对它自身的诗意缺乏了解(犹太人也一样,鲁弗斯·以色列夫
人的一个名叫莫西的侄儿在社交界常被叫做“莫莫”),同时也表明贵族一心想装出对自己
的特权毫无兴趣的样子。然而,在这方面,德·夏吕斯先生显得比别人富有诗意,愿意表现
出对自己的特权感到骄傲。不过,这还不是他不喜欢墨墨这个简称的原因,因为墨墨毕竟与
帕拉墨得斯有一点联系。其实是因为他深知自己出身王族,他希望兄嫂叫他“夏吕斯”,正
如玛丽·阿梅莉王后或奥尔良公爵称呼他们的儿孙、侄儿和兄弟为“儒安维尔、纳穆尔、夏
尔特尔、巴黎”一样。
“墨墨这家伙就爱故弄玄虚,”她嚷道,“我们同他谈您谈了很长时间,他对我们说,
如果能同您认识,他将不胜高兴,就象从来没有见过您似的。您说他怪不怪?我象这样背后
议论我的小叔子有时候象个疯子,是不是不好?我很崇拜他,很欣赏他的才华。”
她把德·夏吕斯先生说成疯子,我感到很震惊。我想,也许可以用半疯半傻来解释他的
某些行为,例如,他曾兴致勃勃地打算要求布洛克打自己的母亲。我发现,德·夏吕斯先生
说的话和说话的方式都让人觉得他有点儿象疯子。当我们第一次听到一个律师辩论或一个演
员念台词时,发现他们的语调和一般人的语调差别很大,会感到惊讶。但当我们发现大家都
不觉得奇怪时,也就不对别人说什么了,对自己也不说什么,仅仅对他们的才华作些评价。
看了法兰西剧院一个演员的演出,我们最多会想:“他干吗不让他举着的双臂一下子落下,
而是一点一点地、断断续续地放下,至少用了十分钟?”或者听了拉博里①的辩论,我们会
想:“为什么他一张嘴就发出这些悲切而意外的声音,他所谈的不过是一件极其平常的
事?”但因为大家一上来就接受了,所以也就不觉得反感。同样,当我们听到德·夏吕斯先
生说话语气夸张,和一般人的说话不同时,也会有想法,好象时刻想对他说:“为什么这样
大叫大嚷?为什么这样傲慢无礼?”只不过大家都默认了他的讲话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