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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叫大嚷?为什么这样傲慢无礼?”只不过大家都默认了他的讲话方式。当他夸夸其谈时,
我们也就和大家一样,听得津津有味了。但可以肯定,在有些时候,一个外人听到他这样说
话,会以为是疯子在喊叫。
①拉博里(1860—1917),法国著名律师,他的英俊的相貌,洪亮的嗓门和能言善
辩的口才吸引了许多人。
“可是,”公爵夫人又说,朴实自然的语气中又加进了一些蛮不讲理的意味,“您能肯
定没有搞错?肯定是我的小叔子帕拉墨得斯?尽管他喜欢把事情神秘化,但我似乎难以相信!
”
我回答说,肯定无疑,想必是德·夏吕斯先生没有听清我的名字。
“呀!我得离开您了,”德·盖尔芒特夫人好象不无遗憾地对我说。“我要到利尼亲王
夫人家坐一坐。您去不去?不去?您不喜欢社交?这样好,那真没意思透了。要是我可以不
尽这个义务就好了!可她是我的表姐妹,不去不好。我很遗憾,因为我是可以带您去的,甚
至还可以带您回来。那就再见了,我为星期五感到高兴。”
如果说德·夏吕斯先生在德·阿让古尔先生面前不好意思承认认识我,那倒还说得过
去。可是,他对他这个非常欣赏他的嫂子也矢口否认(既然他的婶母和外甥认识我,他认识
我是很自然的事),这就叫我百思不得其解了。
我就要讲完这件事了,不过,还要说一句:从某人角度看,德·盖尔芒特夫人身上有一
种高尚的品质,她能把别人只能部分忘却的东西全部从记忆中抹去。她就好象在上午散步
时,从没有遇到我的纠缠、尾随和跟踪似的,我向她意时,她从没有流露出厌烦,圣卢恳求
她邀请我时,她从没有断然拒绝。她对我的态度是那样亲切、自然。她非但没有作事后解
释,没有说一句含蓄的话,没有扮出弦外有音的微笑。非但使她现在这种和蔼可亲、不回顾
过去和毫无保留的态度流溢出一种十分正直的品质,就象她的魁伟身躯给人以正直的印象一
样,而且,她过去对某一个人可能存有的不满现在已化作灰烬,都已从她的记忆中,至少从
她的态度中清除出去了;因此,每当她必须用最自然的神态,对待可能被其他许多人当作借
口而保持冷漠和进行指责的事情时,如果我们注视她的脸孔,会感到她在进行一种洁身礼。
然而,如果说德·盖尔芒特夫人对我态度的变化使我深感惊讶的话,那么当我发现我对
她的态度变化更大时,我就更难以形容我的惊讶了。曾几何时,我不是成天冥思苦想,绞尽
脑汁地想找一个能把我介绍给她的人,而且希望在得到第一个幸福之后,能得到更多的幸
福,以满足我那越来越苛求的心吗?我不是只有在这种时候才生气勃勃、精神焕发吗?正因
为我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才决定到东锡埃尔去找罗贝·德·圣卢的。而现在,就是他的一封
信(不是关于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而是关于德·斯代马里亚夫人)搞得我内心纷扰,魂不
守舍。
最后,作为这次晚会的结束语,我想补充一点。晚会上,布洛克同我讲了一件事,但其
正确性几天后就被否认了。我对这事一直迷惑不解,为了它,我和布洛克很长时间不说话。
这件事本身就是许多奇怪的矛盾中的一个,读者在《索多姆》第一卷中能找到解释。现
在我就来谈这件事。那天晚上,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里,布洛克不停地向我吹嘘,
德·夏吕斯先生在街上遇见他时,对他的态度如何亲切,眼睛一直盯着他看,就好象认识他
似的,并且知道他是谁。开始我不以为然,只是笑笑而已。从前,在巴尔贝克海滩,布洛克
不是对同一个夏吕斯发表过异常激烈的言词吗?我心里想,布洛克的父亲“不经认识”就认
识了贝戈特,布洛克学着他父亲的样,“不经认识”就认识了男爵,而他所认为的亲切目
光,其实是漫不经心的目光。但是布洛克毕竟讲了那么多细节,他那么肯定德·夏吕斯先生
有两、三次想走来同他攀谈,因此,当我想起我曾和男爵谈过我这个同学,男爵在探望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后回家的路上确实向我问起过他的许多情况时,我也就相信布洛克没
有撒谎,德·夏吕斯先生知道他的名字,知道他是我的朋友,等等。因此,过了一段时间,
在剧院里。我对德·夏吕斯先生说,我想把布洛克介绍给他,征得他的同意后,我就去找布
洛克了。可是,德·夏吕斯先生一见他,就露出了惊讶,但倾刻间就被一股怒火取而代之。
他非但不把手伸给布洛克,而且,每当布洛克同他说话,他回答时态度极端傲慢,声音咄咄
逼人,让人听了很不舒服。因此,布洛克认为——据他说,在这之前,男爵对他从来是笑脸
相迎——我在同男爵短短的交谈中(我知道德·夏吕斯先生很注重礼节,在把他带去见布洛
克之前,同他谈了谈我这位同学的情况),没有把他介绍给他,反而在他面前说了他的坏
话。布洛克疲惫不堪地离开我们,就好象刚才想爬上一匹时刻准备狂奔的马或想在汹涌澎
湃、随时都会把人抛向卵石滩的波涛中游泳而拼出了全部力气似的。后来,他有半年时间没
有同我说话。
还要过几天才能和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共进晚餐。对我来说,这些日子是令人难以忍受
的,而不是令人愉快的。一般地说,离预定的时间越近,我们会感到越长,因为我们会用更
小的单位计量时间,或者说因为我们老想着时间。据说,教皇的任期是以世纪计算的,他也
许不想计算时间,因为他的目标是无限大。我的目标只有三天,我用秒计算,我沉醉在遐想
中,遐想是温存的开始,但因为这种温存(正是这种温存,而不是其他任何温存)不可能让
我渴望的女人来完成,我感到烦躁不安。总之,尽管在通常情况下,一种欲望越是难以得到
满足,就越强烈(是难以,而不是不可能,因为不可能会扼杀欲望),然而,对于一种肉体
欲望,肯定它在短期内的一个确定时刻能够实现不见得比不能肯定少令人激奋,深信能得到
快乐,也和忧虑一样,会使等待变得难以忍受,因为我们会反复想象将要享受的快乐,这会
象忧虑那样,把时间切割成无数个小段。
我需要占有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几天来,我的欲望在一刻不停地想象着占有她的快
乐。我头脑中只想象这个快乐,不可能是别的(占有另一个女人的)快乐,因为快乐仅仅是
一种事前欲望的实现,这种欲望并非一成不变,而是随梦幻的无数组合、记忆的偶然性、性
欲的状态和满足性欲的前后次序而千变万化,最后的欲望满足了,也就平静了,直到欲望满
足后产生的失望多少有点被人遗忘了,才会产生新的欲望。我已经离开了一般欲望的大道,
走上一条特殊欲望的小路;如果我想同另一个女人约会,必须从遥远的地方回到大路上,然
后走另一条小路。在布洛尼林园的小岛上占有德·斯代马里亚夫人(我已约她在那里共进晚
餐),这就是我时刻遐想的快乐。我在岛上吃饭,如果没有德·斯代马里亚夫人陪伴,快乐
自然也就成了泡影;但在别的地方吃饭,即使有她作伴,快乐也会大大减弱。况且,以什么
样的态度想象快乐,是选择女人,选择合适的女人的先决条件。态度决定选择什么样的女
人,也决定选择什么样的地方;正因为如此,在我们变化无常的思想中,会交替出现这样的
女人,这样的风景区,这样的房间,而在其他几个星期中,对这些我们又会不屑一顾。女人
是我们态度的产物。有一种女人,没有合适的大床决不会应约,有了大床,我们躺在她们身
边就得到安宁;另一种女人,如果你怀有不可告人的意图;要抚摩她,那就要在一个树叶随
风飘舞,水面黑夜环抱的地方,因为她们自己也象树叶一样轻飘,象水一样不可捉摸。
当然,在我收到圣卢信之前很久,当我还没有向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发出邀请的时候,
我就认为,布洛尼林园的小岛是寻乐的好地方:我去过小岛,但从没有想到带我渴望的女人
去那里,为此我尝到了忧愁的乐趣。夏天的最后几个星期,那些流连忘返的巴黎女郎在湖边
漫步。我们徘徊在这通往小岛的湖岸上,希望能再次遇见在最后一次舞会上邂逅相遇、一见
钟情的少女。我们不知道在何处能找到她的芳踪,甚至不知道她离没离开巴黎。我们感到心
爱的人昨天已经离开,或者明天就要离开,就在湖水荡漾的岸边,沿着秀色可餐的小径踯
躅。小径上已出现第一片红叶,宛如最后一朵盛开的玫瑰花;仔细观察天边,视线直接从人
造的公园落到具有自然风光的默东①高地和瓦勒里昂山②上,不知道该在哪里划分界线,真
正的原野加入到了人造公园中,而人造公园那巧夺天工的美境向原野的纵深伸延(眼睛的这
种错觉恰好与回转画③引起的错觉方向相逆,在回转画的圆顶下,处于前景的蜡人赋予后景
的画布以以假乱真的深度和广度);因此,就有那些珍贵的飞禽自由自在地饲养在一个植物
园里,每天飞来飞去,甚至把异国色彩带到了邻近的树林里。从夏天的最后一次舞会到冬天
消逝这段时间内,我们忧心忡忡,走遍了这个弥漫着浪漫色彩的王国,毫无把握地寻找着心
爱的女人,心里充满了爱情的惆怅;如果有人告诉我们,这个王国位于地球之外,我们丝毫
不会感到惊讶,就象在凡尔赛宫,当我们站在高高的平台上,观摩四周,看见彩云环绕,与
具有默伦④风格的蓝天相接时,我们也会觉得恍若仙境,如果有人对我们说,在大运河的尽
头,大自然恢复真貌的地方,在象海面一样绚烂夺目的天边,那些看不见的村庄叫弗勒吕斯
或尼梅格,我们丝毫不会感到吃惊。
①默东是法国城市名,位于巴黎西南,有广袤的森林。
②瓦勒里昂山位于巴黎西边。
③回转画是一种置于圆形建筑物内壁上的画,能使坐在屋子中央的观众产生周围是真实事物的幻觉。
④默伦(1632—1690),法国画家、雕刻家。擅长画马和风景,他画的天空都很高。
最后一批散步者过去了,我们痛苦地感到,心爱的女人不会再来,于是就到岛上去吃
饭。杨树沙沙颤动,这与其说和神秘的黄昏相呼应,不如说使人不断想起黄昏的神秘。一片
玫瑰色的云彩把最后一个富有生命力的色彩铺在杨树上方那宁静的天空中,几滴雨水无声地
落在古老的湖面上,但湖水在神奇的童年时代,从来都是天蓝色,从不把云彩和花儿的形象
放在心上。天竺葵与灰蒙蒙的黄昏奋力搏斗,想用自身的红光照亮湖面,但白费气力,薄雾
已开始把昏昏欲睡的小岛包围。我们沿着湖岸,在潮湿的黑暗中散步,最多当一只天鹅无声
地掠过湖面时,我们会感到惊异,就象夜里当一个我们以为仍在睡梦中的孩子在床上猛然睁
开眼睛朝我们微笑时我们会感到惊异一样。因此,我们越感到孤独,越觉得自己离群索居,
就越希望有一个恋人与我们相伴。
这个岛屿即使在夏天也常常灰雾笼罩,何况,现在秋天已经结束,冬天业已来临,我若
能在这样的季节把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带到岛上,那该多么幸福!虽然星期天以来的天气没
能使我想象的地方变得灰雾笼罩,具有海洋特征(正如在其他季节,那里满园馨香,五彩斑
斓,具有意大利风光),但因为我渴望几天后能占有德·斯代马里亚夫人,这种渴望足以使
雾幕在我无穷的怀旧想象中每小时升降二十次。从昨天起,连巴黎也下起了雾,不管怎样,
浓雾不仅时刻使我想起我刚刚相约的那位少妇的故乡,而且因为岛上的雾比城里更浓,晚上
很可能蔓延到树林,尤其可能蔓延到湖边,我想,雾会把天鹅岛变得有点和布列塔尼岛相
似,在我看来,布列塔尼岛弥漫着浓雾的海洋总是象一件衣服包围着德·斯代马里亚夫人苍
白的身影。当然,人在年轻的时候,比如在我到梅塞格里斯教堂附近散步的那个年龄,欲望
和信仰会赋予一个女人的衣服以一种与众不同的特色,一种不可减少的本质。我们追求真
实,但又不经意而让真实溜走了,最终我们会发现,经过无数次徒劳的尝试,一种结实的东
西,也就是我们寻找的东西却留存下来了。我们开始知道并了解到,我们喜欢的东西,哪怕
用人为的手段也要得到它。信仰消失了,于是衣服也就人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