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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有趣的是,这些信是各个国家的人写的,”阿巴雄伯爵夫人继续对我说。她同欧洲
各主要公爵世家和王族都有姻亲关系,因此很乐意在讲话中提及。
“不,她认识,奥丽阿娜,”德·盖尔芒特先生别有用心地说。“您难道忘记那次晚宴
了吗?德·博尼埃先生就坐在您身边。”
“巴赞,”公爵夫人打断他说,“如果您想对我说我认识德·博尼埃先生,那是肯定
的,他甚至来看过我好几次。但我一直没能下决心邀请他,因为他来一次我得用福尔马林消
毒一次。至于那次晚会,我记得清清楚楚,根本不是在塞纳伊德家,她一生中从没见过他。
如果同她谈《罗朗的女儿》①,她会以为主人公是一位波拿巴公主,是所谓希腊王子的未婚
妻。不,我是在奥地利大使府上见到他的。那位颇有点魅力的霍约斯先生认为,把这个臭气
熏天的法兰西学院院士安排在我身边,我会感到高兴。我却认为身边坐了一队宪兵。吃饭
时,我不得不尽量捂住鼻子,只是在吃瑞士干酪时才敢呼吸。”
德·盖尔芒特先生见已达到目的,偷偷观察宾客,看公爵夫人的话在他们脸上引起什么
反应。
“此外,我发现那些信件有一种特别的魅力,”那位家中收藏着珍奇信件、颇有文学修
养的夫人,不顾中间隔着阿格里让特亲王的脸孔,继续对我说,“您注意到了吗?一个作家
写的信往往比他的其他作品更精采。您知道《萨朗波》②的作者是谁吗?”
①《罗朗的女儿》是博尼埃的诗剧,发表于1875年。曾荣获法兰西学院奖。
②《萨朗波》是法国作家福楼拜于1867年发表的历史小说,以古代非洲奴隶国家雇佣
军队起义为背景,描写起义军首领马多和迦太基姑娘萨朗波的爱情。
我本来不想回答,因为我不愿把谈话继续下去了。但我感到这样会使阿格里让特亲王难
堪:他根本不知道《萨朗波》的作者是谁,但却装出很知道的样子,只是有碍于礼貌,才把
说的机会让给我,我要是不说,他会很尴尬的。
“福楼拜。”我最后还是说了。亲王颔首赞同。但这个点头动作减弱了我的声音,使我
的谈话人听不清我说的是保尔·贝,还是福勒贝,感到不尽满意。
“无论如何,”她接着说,“他的信十分珍贵,比他的书更高级。此外,他的信可以让
人了解他,因为有人说他写一本书很费力,从而认为他不是真正的作家,不是天才。”
“你们在谈书信,我觉得甘必大①的信值得赞美,”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为了显示自己不
怕对一个无产阶级式激进党人感兴趣,说道。德·布雷奥代先生对她的大胆精神心领神会,
用略带醉意、充满柔情的目光环视四周,尔后擦了擦单片眼镜。
“我的上帝,《罗朗的女儿》,这本书太乏味了?”德·盖尔芒特先生在想着德·博尼
埃先生,说道。他踌躇满志,显得讨厌一本书,也就意味着他比这本书高明;他
Suavemarimagno②,觉得自己不用去读那本书,受那份罪,正如我们吃着丰盛的晚餐,回忆
起那些可怕的夜晚,感到说不出的高兴一样。
①甘必大(1838——1882),法国政治活动家。第二帝国时期共和派左翼领袖。
曾领导共和派反对保皇党恢复帝制,捍卫了第三共和国。
②拉丁语,意思是:自己没有象别人那样遭罪而高兴。引自古罗马诗人卢克莱修的诗作《物性论》。
我委婉地表示,我对德·博尼埃先生一点也不钦佩。
“啊!您有什么要责备他吗?”公爵兴致勃勃地问我。他一向认为,说一个男人的坏
话,意味着有个人怨仇,说一个女人的好话,意味着一场轻浮的爱情即将开始。“我发现您
恨他。他做了什么对不住您的事了吗?讲给我们听听!你们肯定一起做了什么坏事,不然您
要诽谤他干什么。《罗朗的女儿》是长了点,但很有味儿。”
“‘很有味儿’用在一个散发臭气的作者身上是最贴切不过的了,”德·盖尔芒特夫人
揶揄地插话道,“这个可怜的孩子如果和他一起呆过,那么不难理解他的鼻孔里还残留着他
那股味儿了。”
“此外,我要向夫人承认,”公爵又对帕尔马公主说,“如果撇开《罗朗的女儿》,我
只喜欢过时的文学和音乐。没有一样过时的东西不令我快乐。您大概不会相信我的话。但
是,晚上,如果我妻子弹琴的话,我会请求她弹一首奥柏和布瓦尔迪欧①,甚至贝多芬的曲
子!我就爱这个。然而,瓦格纳的曲子我一听就想睡觉。”
①布瓦尔迪欧(1755——1834),法国作曲家。擅长钢琴曲,写过四十来部喜歌剧和歌剧。
“您错了,”德·盖尔芒特夫人说,“瓦格纳的作品是长得令人难以忍受,但这却显示
了他的才华。《罗恩格林》是一部杰作。甚至在《特里斯坦》中,也不乏奇妙的段落。在
《漂泊的荷兰人》中,缫丝女工的合唱令人陶醉。”
“是吧,巴巴尔,”德·盖尔芒特先生对德·布雷奥代先生说,“我们更喜欢:
高尚的情侣们幽会
在这迷人的地方。
这句诗美极了。《魔鬼兄弟》①,《魔笛》②,《农舍》③,《费加罗的婚姻》④,
《皇冠上的钻石》⑤,这才叫音乐!文学也一样。因此,我崇拜巴尔扎克。我喜欢他的《索
地的舞会》和《巴黎的莫伊冈人》。”
①《魔鬼兄弟》是一部喜歌剧,法国通俗喜剧作家斯克里布作词,奥柏作曲,发表
于1830年。
②《魔笛》是奥地利作曲家莫扎特的代表作,发表于1791年。
③《农舍》是法国通俗喜剧家斯克里布的喜歌剧,阿道夫·亚当作曲,发表于1834年。
④《费加罗的婚姻》是奥地利作曲家莫扎特的代表作,发表于1785年。
⑤《皇冠上的钻石》是一部喜歌剧,斯克里布作词,奥柏作曲。
“啊!亲爱的,如果您要争论巴尔扎克,我们就不会有完了。还是把这留到墨墨来的那
天吧。他更神,巴尔扎克的作品都能背出来。”
公爵见妻子打断他的话头,非常生气,默默地、充满着威胁地瞪了她几秒钟,那双猎人
的眼睛犹如两管上了子弹的手枪。其间,阿巴雄夫人和帕尔马公主就悲剧诗和其他问题交换
了看法,她们的声音传到我耳朵里很不清楚。忽然,我听见德·阿巴雄夫人说:“啊!夫人
高见。我同意您的看法,他让我们看到的世界是丑恶的,因为他不善于区分丑与美。更确切
地说,他的虚荣心太强,总认为自己说的都是美的。我和殿下的看法一致,承认在那首诗
中,有些诗句十分可笑,晦涩难懂,在审美观上也有不少错误,读起来很费劲,象是用俄语
或汉语写的,显然法语中不会有那些东西。但是一旦费了劲读下去,就会得到报偿,会感到
诗中充满了想象。”她们谈话的开头我没有听到,但我最终还是搞清楚了,他们说的那个不
善于区分美与丑的诗人是维克多·雨果,那首和俄语或汉语一样难懂的诗就是:
孩子出现的时候,家里人围成一圈,
又是鼓掌,又是欢呼
这是诗人的早期作品,它的风格与其说接近《历代传说》的作者维克托·雨果,毋宁说
更接近戴乌里埃夫人①。我不仅不觉得德·阿巴雄夫人滑稽可笑,相反,我从那双聪慧的眸
子,那顶镶有花边的软帽和从软帽中垂下的一缕缕卷发看到了她的价值(在这张极其真实、
极其平常的餐桌上,她是首屈一指的人物,我是带着何等失望的心情在这张餐桌上就座的
呀)。德·雷米萨夫人、德布洛伊夫人、德·圣多莱尔夫人以及所有杰出的女性都戴这样的
软帽。她们在令人陶醉的书简中,那样学说渊博地、那样恰到好处地引证索福克勒斯、席勒
和《模仿耶稣》②,可是,浪漫主义作家的第一批诗问世时,她们都感到恐惧和厌倦,正如
我外祖母对斯泰法尔·马拉美③的后期诗作感到恐惧和厌倦一样。
①戴乌里埃夫人(1637——1694),法国女诗人。
②《模仿耶稣》是用拉丁文为基督教徒写的书,作者不详。
③马拉美(1842——1898),法国诗人。初期属于巴那斯派,后来成为象征派的代表,
作品充满神秘主义色彩。
“德·阿巴雄夫人很喜欢诗,”帕尔马公主被德·阿巴雄夫人说话的热烈语气所打动,
对德·盖尔芒特夫人说。
“不,她对诗一窍不通,”德·盖尔芒特夫人利用德·阿巴雄夫人忙于反驳德·博特雷
耶将军,听不见别人说话的机会,悄声地回答帕尔马公主,“她被遗弃后,变得对文学感兴
趣了。我要告诉殿下,我是替罪羊,只要哪天巴赞不去看她,也就是说几乎每天都要跑到我
这里向我诉苦。巴赞对她厌烦,这毕竟不是我的错。我总不能强迫他去看她呀,我倒情愿他
对她忠实一些,因为我就可以少看见她几回了。但是她让他感到厌倦,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她人并不坏,但您很难想象她有多讨厌。她每天都把我搞得头痛难忍,我只好天天服一片匹
拉米洞。这一切都是巴赞不好,胡乱和她睡了一年觉。再加上我还有那么一位男仆,迷上了
一个小婊子,只要我不请这个小荡妇离开她拉客的街道,来和我一起喝茶,他就要给我脸色
看!啊!生活真让人感到厌烦!”公爵夫人无精打采地作结论说。
德·盖尔芒特先生对德·阿巴雄夫人感到厌倦,主要是因为他又有了新欢。听说是絮希
——勒迪克侯爵夫人。那位被剥夺了假日的男仆恰好正在上菜。我想他此刻仍然是闷闷不
乐,心烦意乱,因为我注意到,他在给德·夏特勒罗先生上菜时,动作很不利落,胳膊肘多
次和夏特勒罗公爵的胳膊肘相碰。男仆满脸通红,但年轻的公爵没有对他发火,相反,他用
淡蓝色的笑眼看着他。我感到,客人不发脾气,是仁慈的表现。可他笑个没完,我不由得认
为,他看到仆人神情沮丧,也许感到幸灾乐祸。
“亲爱的,您同我们谈维克托·雨果,可您知道,这又不是什么新发现,公爵夫人看见
德·阿巴雄夫人神色忧虑地转过脸来,便对她说道。“您别指望当这个年轻人的保护人了,
他的才华早已尽人皆知。雨果的后期作品《历代传说》(我记不清书名了)是很乏味。但
是,《秋叶集》和《暮歌集》却常使人感到他是一个诗人,一个真正的诗人。甚至在《沉思
集》中,”公爵夫人接着说,自然,她的交谈者谁也不敢反驳,“也不乏优美的东西。但我
承认,《暮歌集》以后的作品,我不敢妄加评论。再说,在维克多·雨果的好诗——是有一
些好诗——中,经常可以看到有见解的诗句,甚至有精辟的见解。”
接着,公爵夫人以一种恰如其分的感情,缓慢地朗诵雨果的诗句,忧郁的思绪从她的语
调,而不是从她的声音中流泻出来,沉思而迷人的目光凝视着前方:
你们听:
痛苦是个果实,上帝不会让它生长在
吊不起苦果的脆弱的树枝上,
还有:
死人不会长久留在世上
哎!不等他们在棺木中灰飞烟灭,
我们的心就已把他们遗忘!
公爵夫人的脸上露出了幻灭的微笑,痛苦的嘴角出现了妩媚的笑纹,明亮而迷人的、爱
幻想的双眸凝视着德·阿巴雄夫人。我开始熟悉这双眼睛了,还有她的声音,无精打采地拖
着长音,那样沙哑,可又那样悦耳动听。从她这双眼睛和这个声音中,我又领略到贡布雷的
许多自然风光。当然,她的声音常常故意带点粗犷的泥土味儿,但却包含着深刻的内容。首
先是出生。德·盖尔芒特夫人的祖辈是外省人,是盖尔芒特家族的一个分支,长久呆在外
省,说话更加大胆,更加野蛮,更具有挑衅性。其次是习惯。这是真正高雅的和有才智的人
具有的习惯,知道高雅不等于说话不直率;同时也是贵族的习惯,更乐意同农民而不是同市
民亲善。还有其他各种特征。作为社交界的女王,德·盖尔芒特夫人比任何人更容易炫耀这
些特征,而她也竭尽全力让它们显露出来。据说,她的姐妹也有同样声音。她不喜欢她们。
她们不如她聪明,几乎是按照资产阶级方式结的婚(如果可以用这个副词的话,也就是说她
们嫁给了名不经传、无声无息的贵族,住在外省,或在巴黎,在毫无光彩的圣日耳曼区)。
她们也有同样的声音,但尽量加以抑制和纠正,使它变得柔和,正如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