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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雷福斯事件的观点与我的一致,对此,我并不觉得奇怪,因为殿下是巴伐利亚人。’此话
给亲王招惹了如下的答复:‘老爷,我现在身为一位地地道道的法国亲王夫人,我的想法与
我所有的同胞一致。’然而,我亲爱的斯万,约在一年半前,我与德·博泽弗耶将军交谈了
一次,使我产生了疑虑,那桩案件虽然谈不上冤假错案,但处理之中确有过不公的做
法’。”
我们的谈话(斯万不愿让他人听到他所讲的)被德·夏吕斯先生打断了,再说,德·夏
吕斯先生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他又领着德·絮希夫人转了过来,停下脚步,想方设法再
挽留她一会,这或许是由于她两个儿子的缘故,抑或是因为盖尔芒特家族的人向来有那么一
种欲望,不愿眼睁睁看着现时的分分秒秒白白流逝,这一欲望使他们陷入了一种骚动不安而
又坐等时机的消极状态之中。不久后,斯万把与此有关的一件事透露给了我,使我消除了过
去对絮希—勒迪克这一姓氏所产生的一切诗情画意。絮希—勒迪克侯爵夫人与她那位表兄,
可怜巴巴地在封地里生活的絮希公爵相比,在上流社会的地位要高得多,所结交的关系要体
面得多,但是,姓氏结尾的“勒迪克”①三个字并不具备我赋予它的那种渊源关系,过去,
凭我想象,我一直把这三个字与“布尔拉贝”②、布瓦勒鲁瓦③等姓氏联系在一起。可实际
上再也普通不过,只不过有一位称为絮希的伯爵在王朝复辟时期娶了一位工业巨富的千金为
妻,此巨头叫勒迪克或勒·迪克先生,其父是一位化学产品制造商,法兰西的首富,身为法
兰西贵族院议员。国王查理十世为这桩姻缘带来的孩子新封了德·絮希—勒迪卢侯爵爵位,
因为家族中已有德·絮希侯爵爵位。这一姓氏中虽然附有资产者的姓,但并没有阻碍这一拥
有巨产豪富的家族支系与王国最为显赫的家族联姻。现在的这位絮希—勒迪克侯爵夫人出身
高贵,本可获取第一流的地位。然而邪恶之魔把她引入歧途,驱使她对现成的地位不屑一
顾,有意摆脱家庭生活,引起纷纷议论。想当初,她芳龄二十,倾倒在她脚下的上流社会受
尽了她的蔑视,如今到了而立之年,上流社会却弃她而去,她感到极度痛苦,十年过去了,
除了极少数几位忠实的女友,无人再向她致意,于是,她开始努力,一点一滴,艰苦地重新
获取她一降生于世便拥有的一切(如此反复,不足为奇)。
①法语原意为公爵。
②法语原意为:修道院院长之镇。
③法语原意为:国王之林。
对她的那些亲属大老爷,她过去是六亲不认,概不来往,如今轮到他们不认她的时候
了,她本可通过向他们唤起童年的往事,诱使他们与她重归于好,可她却表示不愿以此获取
欢乐。为了掩饰故作高雅的姿态,她如此表白时,也许是在撒谎,但并不象她自己想象的那
样。在巴赞终于属于她的那个日子,她感慨万千:“巴赞,那可是我的全部青春年华!”此
番感慨中确实含有几分真情。但是,她选中巴赞做情人,实在错走了一着。为了这件事,盖
尔芒特公爵的那帮女友一致支持公爵夫人,德·絮希夫人历尽艰辛,好不容易爬上高坡,再
一次从上面滑了下来。“嗳!”德·夏吕斯先生想尽点子延长交谈时间,此时正对她说,
“请代我向那幅美丽的肖像表示敬意。它怎么样了?有何变化吗?”“可是,”德·絮希夫
人答道,“您知道它已不在我那里:我丈夫一点也不喜欢。”“不喜欢!那可是一幅当代的
杰作,可与纳基埃的《夏多卢公爵夫人》媲美,再说,就是纳基埃也并不想将一个逊色的杀
人不见血的富丽女神定在画面上!啊!那小蓝领!弗美尔可从来没有画出比这技艺更高的
画,噢,我们声音别太高了,免得斯万听见又攻击我们,为他最喜爱的画师德·德勒弗复
仇。”侯爵夫人转过身子,朝起身向她致意的斯万莞尔一笑,伸出手去。但是,或许上了年
纪,对舆论无动于衷,使他丧失了道德意识,抑或欲望强烈,有助于掩饰内心欲望的力量被
削弱,使他失去了自制的能力,斯万与公爵夫人握手时贴得极近,从上往下看到了她的酥
胸,便无所顾忌地向紧身胸衣深处投去专心、严肃、全神贯注、且又近乎焦躁不安的目光,
被女性的芬芳所陶醉的鼻孔抽动起来,宛若一只粉蝶,刚发现一朵鲜花,正准备飞落上去。
突然,他猛地从一时心醉神迷的状态中挣脱出来,而德·絮希夫人虽然感到尴尬,但欲望的
感染力有时极为强烈,她也一时屏住了深深的呼吸。“画家一气之下,”她对德·夏吕斯先
生说,“把画拿了回去。据说这幅肖像现在迪安娜·圣德费尔特府上。”男爵听罢回了一
句:“一幅杰作竟会如此没味,我决不相信。”
“他在跟她吹她的那幅肖像,我完全可以跟夏吕斯吹得一样神乎其神。”斯万对我说,
故意拿出慢条斯理的无赖腔调,目光须臾不离那远去的一男一女。“而这给我带来的乐趣肯
定要比夏吕斯的多。”他又补充了一句。
我问斯万,人们对德·夏吕斯的纷纷议论是否确有其事,我这一问本身就是双重撒谎,
因为如果说我不知道人们对他有何议论,那么相反,下午以来,我已完全明白,我欲一吐为
快的那些事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斯万耸耸肩膀,仿佛我一派胡言乱语。
“换句话说,那是一个令人愉悦的朋友。可是,我有必要补充一句,他纯粹是柏拉图式
的。他只不过较之别人更易动情,仅如此而已;不过,他对女人从不过分,这反倒给您意欲
弄清的那些荒诞不经的飞长流短提供了某种口实。夏吕斯也许确实很爱他的那些男朋友,可
请您相信,那种爱从来只保留在他的脑海和心田。噢,这下,我们恐怕可以安宁两秒钟了。
对了,盖尔芒特亲王后来又接着说:‘我得向您承认,您知道,我向来崇敬军队,正是为了
这一点,一想到办案中有过不公行为,我感到痛苦极了;我后来又跟将军谈及此事,唉,如
今我对此已无半点疑问。照实对您说吧,所有这一切,我甚至从未想过,一个清白无辜的
人,竟会遭受极不光彩的辱刑。可办案中有过不公行为这一念头一直折磨着我,我开始研究
我原来不想阅读的材料,这一回,不仅对‘不公’产生疑问,而且对‘无辜’也顿生疑团。
我觉得不该把这种种疑团告诉夫人。上帝知道她已经成为象我一样地地道道的法国人,不管
怎么说,自我娶她为妻的那天起,我就向她展现了我们法兰西的绚丽丰姿,向她展现了在我
看来法兰西最辉煌的业绩——军队,我的心是多么殷诚,虽然内心的疑虑确只涉及几名军
官,但要告诉夫人,我于心不忍,着实太为痛苦。可是,我出身军人世家,不愿相信军官会
混淆是非。我再次向博泽弗耶谈了我内心的疑虑,他向我承认,确实有人暗中策划阴谋,应
当受到谴责,那份情报也许不是德雷福斯提供的,但他有罪,证据确凿。所谓证据,就是亨
利那一人证。但几天后,得知他纯属伪证。从那里起,我就回避夫人,开始阅读《世纪
报》、《震旦报》,一天不拉;不久,我的疑团一个个解开了,我再也无法安睡。我向我们
的好友,修道院院长普瓦雷倾吐了精神上的痛苦,我诧异地发现,他和我一样,确信德雷福
斯清白无辜,我请求他为德雷福斯,为他不幸的妻子儿女做弥撒。此间,一天上午,我去夫
人卧室,发现侍女手里有件东西,一见我便慌忙藏起来。我笑着问她是什么东西,她脸嚯地
涨得绯红,不愿以实情相告。我对妻子向来无比信任,此事使我极为不安(妻子也肯定心绪
不宁,她的侍女无疑将此事告诉了她),事后进午餐时,我亲爱的玛丽几乎没有和我说话。
这天,我问普瓦雷院长能否在次日为我给德雷福斯做弥撒。“哎,好了!”斯万压低声音,
惊叫起来,打住了话头。
我抬头一看,发现盖尔芒特公爵正向我们走来。“对不起,打扰你们了,我的孩子们。
我的小宝贝,”他朝我说道,“我受奥丽阿娜之托前来找您。玛丽—希尔贝请她留下与他们
一起吃点夜宵,总共就五六个人:赫斯亲王夫人、德·利尼夫人、德·塔兰托夫人、德·谢
弗勒丝夫人,还有阿朗贝公爵夫人。可惜,我们不能留下来,因为我们还要去参加一个小小
的宴会。”我洗耳恭听,可每当我们在一特定时刻有事需办时,便会委派我们心中某个惯于
此类差役的小厮注意时间,及时向我们禀报。内心的这一仆人按我数小时前的吩咐,这时向
我提醒,此刻在我脑海深处的阿尔贝蒂娜,看完戏该很快来我家了吧。我也谢绝留下吃夜
宵。这并非我在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府中不开心。人们可以有多种乐趣。而真正的乐趣是为了
它能牺牲另一种乐趣。但是,倘若这后一种乐趣显而易见,甚或唯独它惹人注目的话,那它
便可能遮掩了前一种乐趣,让妒心十足的人内心趋于平静,摆脱其嫉妒之心,诱使上流社会
作出错误评价。然而,几分幸福或几分痛苦就足以使我们为了一种乐趣而牺牲另一种乐趣。
偶尔,还会潜藏第三种乐趣,它虽然更为深沉,但也必不可少,尽管在我们眼后追求的正是
这种乐趣。这里附带举个例子,在和平时期,一个军人会为爱情牺牲交际生活,但战争一爆
发(甚至无须求助爱国之责任感),他便会转而为更加强烈的战斗热情而牺牲爱情。尽管斯
万说他向我吐露了其遭遇,感到畅快,但我明显觉得,由于时间已晚,又因他身体极不舒
服,与我交谈实际上是在受累,就象那些身体衰弱的人,他们心中完全清楚,如一再熬夜,
劳累过度,简直是在玩命,因此回家时,每每感到绝望与悔恨,其心情恰似钱财挥霍一空而
归的浪子,虽然悔恨不已,但却无法自控,第二天照旧把钱往窗外扔,大肆挥霍。无论年迈
还是得病所致,反正只要身体衰弱到一定程度,任何不顾起居习惯,打乱生活规律,牺牲睡
眠而获得的乐趣都会转而成为一种烦恼。这位谈锋极健之人出于礼貌,也因为兴致使然,继
续侃侃而谈,但是,他心中清楚入眠的时刻已过,随之而来的失眠和疲惫会令他后悔不迭。
再说,即使一时的乐趣得到了满足,但由于体力和精力消耗过分,虽然在对话者看来也是某
种消遣,却无力欣然享受。这就好比有一天正要外出或者搬家,客人的来访成了负担,人坐
在行李箱上接待来客,而两只眼睛却死盯着挂钟。
“终于又剩下我俩了。”斯万对我说,“我忘了讲到哪儿了。我刚才跟您讲到,亲王问
普瓦雷院长能否为他给德雷福斯做场弥撒,是吧。‘不行’,修道院长回答我说(“我跟您
讲‘我’,”斯万对我说,“因为是亲王亲口对我说的,您明白吧?”),‘因为明晨已经
有人请我为他做弥撒。’‘怎么,’我对他说,‘还有一个天主教徒跟我一样确信他无
罪?’‘的确如此。’‘可是,那位信徒确信他无罪的时间不如我久。’‘可那位信徒已经
让我为他做了好几场弥撒了,那时您还认为德雷福斯有罪呢。’‘啊!我明白了,那人肯定
不是我们圈子里的。’‘恰恰相反!’‘真的,我们中间真的有德雷福斯分子?您让我吃了
一惊。我真希望与他交交心,要是我认识他,这只珍禽。‘您认识。’‘他叫什么名字?’
‘盖尔芒特亲王夫人。’‘我担心挫伤我爱妻的民族主义观点和法兰西民族信念,而她也害
怕动摇我的宗教信仰和爱国情感。就她那方面来说,她的想法与我一致,尽管她考虑得比我
还早。她的侍女在她卧室藏掩的东西,正是侍女每天为她去买的《震旦报》。我亲爱的斯
万,打从那时起,我就想我会让您高兴,告诉您我的思想在这一点上与您的是多么相似;请
原谅我没有更早告诉您。倘若您想一想我对夫人所持的沉默态度,您就不会感到奇怪:正是
与您的想法一致,我才回避您,若与您思想有别,兴许还不至于那样躲着您。因为要开口谈
那件事,我无比痛苦。我越坚信这是一件冤假错案,其中甚至有过犯罪行为,我对军队的爱
心便愈流血不止。前不久的一天,有人告诉我,您强烈谴责对军队的侮辱,坚决反对德雷福
斯分子同意与侮辱军队的家伙结成同盟,那时,我本应该想到,即使您持有与我类似的看
法,也决不会给您造成与我同样的痛苦。那件事促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