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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3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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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贝蒂娜无从下手,她简直就是美德的化身,而且我说得也很诚恳。可天长日久,我自己终
于醒悟到这是假的,既然如此,我反更希望罗贝尔能信以为真。而这只需要我对他说一声,
我爱着阿尔贝蒂娜。他这种人,为了免除朋友的痛苦,不惜牺牲自己的欢乐,总是把朋友的
痛苦当作自己的痛苦。“对,她很孩子气。可你对她真的一无所知?”我忐忑不安地追问了
一句。“什么都不知道,只看见你们俩搂着腰,象两个恋人。”
  “您那种态度什么也没有消除。”等圣卢一离开我们,我便对阿尔贝蒂娜说。“不
错。”她回答我说,“我表现笨拙,让您伤心了,我心里比您还难过。以后看吧,我决不对
您这样了。请宽恕我吧。”她黯然神伤地向我递过手来,对我说。这时,从我们在座的候车
室的深处,我发现德·夏吕斯先生慢悠悠地走过来,身后不远的地方跟着一个雇员,拎着他
的旅行箱。
  在巴黎,我只在晚会上与他相遇,他总是身着黑色服袭,腰身裹得索紧的,一动不动,
加之他老是神气活现地昂首挺胸,热情漾溢地取悦他人,滔滔不绝地神吹海聊,整个躯体通
常保持着垂直的架势,这次见面,我真想象不到他竟苍老得成了这副样子。此刻,他身着一
件浅色旅行外套,显得比过去臃肿,走起路来东摇西摆,晃动着便便大腹和近乎成为象征的
臀部,只见他两片嘴皮涂唇膏,鼻尖冷霜凝香粉,描画的胡子乌黑发亮,与斑白的头发适成
鲜明对比,一切都想打扮得年轻活泼,光彩夺目,但天日无情,在光天化日之下,统统都走
了样。
  由于他正要上车的缘故,我跟他只聊了简短的几句,我边聊边看着阿尔贝蒂娜坐的车
厢,向她示意我马上过去。当我向德·夏吕斯先生扭去脑袋,他开口请我帮个忙,去喊一喊
铁道另一侧的一位军人(那人是他的一位亲戚,似乎夏吕斯先生要乘的正是我们这趟车,不
过是朝相反的地方,即朝远离巴尔贝克的方向而去。)“他是团军乐队的。”德·夏吕斯先
生向我解释道,“您有福气,相当年轻,我老了,过铁道不方便,您可以帮个忙,免得我受
这份罪”我权当作义务,向他指点的那位军人走去,果然发现他领章上绣着竖琴标志,
真是位军乐队员。可是,正当我要转达口信时,我认出了那人原来是莫雷尔,此人是我叔父
的随身男仆之子,多少往事顿时浮现在我脑海,他的出现令我好不惊诧,可以说给我带来了
欢乐!我一下把德·夏吕斯先生托办的事丢到了脑后。
  “怎么,您在东锡埃尔?”“对,我被征入了军乐队,在炮兵部队服役。”可回话时,
他口气生硬而又傲慢。他变得十分“装腔作势”,显然,我的出现令他想起了他父亲的职
业,不会给他带来愉快的。突然,我发现德·夏吕斯先生朝我们飞奔而来。我迟迟没有返
回,肯定让他等急了。“我今晚想听点音乐,”他劈头对莫雷尔说,“我为晚会出价五百法
郎,若您在乐队有朋友,这恐怕对他有点实惠吧。”尽管我对德·夏吕斯先生的放肆早有了
解,可他对他年轻的朋友竟然连声好都不问候,我感到惊愕。再说,男爵也没有给我细心琢
磨的时间。他深情地向我递过手来,说道:“再见,我亲爱的。”仿佛向我示意,让我赶紧
走开。确实,我把亲爱的阿尔贝蒂娜孤单一人搁在那儿,时间也太长了。“您瞧,”我回到
车厢对阿尔贝蒂娜说,“海浴生活和旅行生活使我恍然大悟,世界这个舞台拥有的布景不如
演员多,而演员又不如‘情节’多。”“您跟我说这些,为的是哪门子事?”“因为德·夏
吕斯先生刚才请我给他喊一声他的一个朋友,可我恰正在车站的月台上认出了那人原来是我
的一位家人。”我边说边琢磨着男爵何以觉察出社会地位的悬殊,而我对此连想都未想过。
开始,我思忖肯定是受絮比安的影响吧,诸位还记得,絮比安的女儿似乎热恋上了小提琴
手。然而,令我惊诧莫名的是,男爵在就要乘车去巴黎的最后五分钟,竟然提出要听音乐。
当我记忆中浮现出絮比安女儿的形象,我开始觉得,倘若善于摸到真正的罗曼史的底细,那
么“久别重逢,认出对方”,反而会揭示出生活的重要一部分,就在这时,我脑中蓦然一
亮,醒悟到自己太幼稚可笑了。德·夏吕斯先生根本就不认识莫雷尔,莫雷尔与他也素不相
识,只是德·夏吕斯先生为一位军人所诱惑,虽然军人佩戴着竖琴标志,但也令他畏惧,激
动之中,于是求我将军人给他引来,可万万想不到我竟认识此人。虽然他们两人在这之前毫
无瓜葛,但不管怎样,那提供的五百法郎也许对莫雷尔来说能填补这方面的空白,我见他俩
还在继续交谈,可他们没想到就站在我们的车旁。我回想起德·夏吕斯先生朝莫雷尔和我快
步奔来的架势,突然发现这与他的某些亲戚在街头沾花惹草的举止何等相似。只不过瞄准的
目标性别不同。人到一定年纪之后,即使身上完成了不同阶段的变化,但人的个性愈强,家
族的特征就愈突出。殊不知大自然在和谐地编织自己的锦绣图景的同时,凭藉它所截获的丰
富多样的图案,打破了创造的单调。再说,从人们普遍接受的观点看,德·夏吕斯先生打量
小提琴手的傲慢姿态是相对的。也许上流社会中四分之三的人都能识别此种自负的神态,并
表现出顺从的意思,但几年后遣人监视德·夏吕斯先生的那位警察局长则不以为然。
  “开往巴黎的车已经报了,先生。”拎行李的雇员提醒道。
  “我不乘这趟车了,把这些东西全存到行李寄存处去吧,该死的!”德·夏吕斯先生嚷
道,边把二十法郎递给了雇员,雇员为他突然变卦感到奇怪,又被那份小费给迷住了。如此
慷慨的施予立即招来了一位卖花女郎。“请买石竹花吧,瞧,这朵美丽的玫瑰,我的好先
生,它会助您交上好运的。”德·夏吕斯先生好不耐烦,给了她四十个苏,卖花女郎报以祝
福,并再次送上花。“天哪,她让我们安静一下就好了,”德·夏吕斯先生象个神经质的
人,用讥讽中含着哀汉的口吻对莫雷尔说道,觉得求助于他,倒有几分温馨的感觉。“我们
要谈的事就已经够复杂的了。”也许那位铁路雇员还没有走运,德·夏吕斯先生不愿让很多
人闻见底细,或者把这番附带的话可以容他不失既含蓄又傲慢的神态,免得过分露骨地提出
相会的请求。军乐队员毫不客气地朝卖花女郎转过身去,显得态度果断,不可抗拒,朝她抬
起手掌,将她推开,向她表示他们不愿要她的花,让她尽快滚开。德·夏吕斯先生出神地目
睹了这只纤美的手所完成的威严而又充满阳刚之气的动作,也许对这只手来说,这动作还太
笨重,太粗暴,但它带着早熟的坚毅和灵巧,给这位嘴上还无毛的少年陡添了年轻的大卫的
威风,堪与歌利亚①交锋。男爵在赞叹中无意伴着一丝微笑,我们感到好象在一位孩童的脸
上发现了与其年龄很不相配的严肃神情。“我要的就是这样的人,我多么喜欢由他作为旅
伴,帮我做事!他该会给我的生活带来多么便利!”德·夏吕斯先生暗自说道。  
  ①《圣经》人物,身材高大,作战时所向无敌,后被大卫所杀。

  开往巴黎的车子(男爵未乘)离站了。我和阿尔贝蒂娜进了我们那趟列车,德·夏吕斯
先生和莫雷尔后来到底忙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我们永远不要再斗气了,我再次请求您
宽恕。”阿尔贝蒂娜影射圣卢那段插曲时又对我说。“我们俩什么时候都该亲亲热热。”她
满怀深情地对我说道,“至于您朋友圣卢,如果您认为他会引起我什么兴趣,那您错了。他
身上唯有一点惹我高兴,那就是他显得那么爱您。”“那是个好小伙子。”我尽量避免凭自
己想象说罗贝尔身上具备多少优良品质,可要是换了别人,面对的不是阿尔贝蒂娜,我准免
不了会出于友情,对他大加赞美:“那是个完美无瑕的人,直率,忠诚,正直,对他呀,什
么都可以信任。”我说这番话时,妒心奋起阻挠,所以,只限于谈些圣卢的实际情况,再
说,我讲的确也是实情。想当初我还没有认识罗贝尔时,曾想象他如何与众不同,如何傲慢
不逊,心想:“大家都认为他好,那是因为他是位大老爷。”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跟我谈
起他的情况时,用的正是我刚才讲的那番话。后来,我在旅馆前看见了他,他当时正准备驾
车离去,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我感叹了一句“他该是多么幸福”,我猜想他婶祖母说的
纯粹是上流社会的客套话,目的在于奉承我。可事后,我想到了自己的兴趣所在,想到了自
己的读书爱好,我意识到她说的是由衷之言,因为她知道圣卢喜爱的正是这一点,就象遇到
有人想撰写自己的祖辈《箴言录》的作者拉罗什富科的历史,希望去请教罗贝尔时,我也会
真心诚意地说上一句:“他该是多么幸福。”这是因为我认识他也有个过程,不过,我初次
与他见面时,真不相信一个与我的颇为相似的精神世界,竟会拥有如此风雅、做作的外表。
我仅凭他的外表,便判定他属于另一类人。可是现在,也许多少由于圣卢出于对我的善良,
待阿尔贝蒂娜冷冰冰的缘故,反倒由阿尔贝蒂娜道出了我以前的想法:“哼!他会忠心耿耿
到这个程度!我发现只要是圣日尔曼区的人,人们总会把他们说得十全十美。”然而,这些
年来,我一次也未曾想过圣卢是圣日尔曼区的人,他渐渐剥去了威望所构成的外表,向我展
现了他内心世界的美德,审视人的角度常会变化,这在普通的社会关系与友好交往之间引起
的差别就已经比较明显,在爱情之中就更为惊人了。在爱情中,欲望将细微的冷淡的表示置
于极大的比例尺上,扩大得显著至极,以致即使阿尔贝蒂娜不象圣卢初次见面时那样冷漠,
我开始时也几乎觉得自己为她所蔑视,想象她的那些朋友都是些不可思议的薄情女郎,当埃
尔斯蒂尔怀着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感叹圣卢时的同样情感,对我说那一帮女子“是些好姑
娘”时,我觉得他这样评价只是出于宽容,人们普遍把宽容当作美,视作某种风雅。然而,
当我听到阿尔贝蒂娜说:“不管忠诚不忠诚,我反正希望再也别见到他的面,因为他造成了
我们俩之间的不和。我们俩再也不该生气。这不好。”我不是也情不自禁地对她作出同样的
评价吗?既然她似乎渴望着圣卢,那么我感到自己过去以为她爱着女人的想法一时几乎消除
了,因为我认为这两者之间是不可调和的。阿尔贝蒂娜身着胶布雨衣,仿佛变成了另一个
人,在雨天里不知疲倦地游荡,而那身雨衣此时紧紧地贴在她身上,富有弹性,看去灰不溜
秋的,似乎不是在保护她的衣着免受雨淋,而被雨淋之后,那雨服好象紧粘着我的女朋友的
躯体,仿佛要为一位雕塑家取下她体形的印模,面对这身雨服,见它令人嫉妒地紧紧贴着一
个渴望已久的怀抱,我猛地将它扒了下来,一把将阿尔贝蒂娜朝我拉了过来,用双手捧着她
的脑袋说道:
    可你,麻木不仁的旅人,难道不愿
    把额头倚在我的肩上做份甜梦?
  同时,我让她细细观看窗外那辽阔的牧场,牧场水汪汪一片,静悄悄的,在夜色渐浓的
黄昏中一直伸向天际,与远处高低起伏的黛色山峦连成一体。
  两天后,是非同寻常的星期三,我刚从巴尔贝克乘坐了小火车,去拉斯普利埃去吃晚
餐,我在车上盘算着千万不要在格朗古尔—圣瓦斯特错过与戈达尔见面的机会,维尔迪兰夫
人在这之前曾又来电话,告诉我可在那儿与他见面。他该从格朗古尔—圣瓦斯特登上我这趟
牢,指点我该在哪一站下车,去乘坐从拉斯普利埃派出接站的马车。格朗古尔是东锡埃尔过
后的第一站,由于停靠时间很短,我没有到站就提前立在车门口,多么担心看不见戈达尔或
他发现不了我。担心纯粹多余!我确实未曾想到小圈子根据同一的类型,把所有“常客”塑
造到何等相象的程度;他们都身著气派的晚礼服,在月台等车时,只要凭着他们的某种神态
和目光,很快就可认出他们,他们一个个都带着某种自信、风雅和随意的神态,那目光穿过
平民百姓的拥挤人群,犹如越过一片旷野,任何东西都不屑一顾,但却密切窥视着某个在前
一站上车的常客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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