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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3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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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因为她喜欢骑马,我们便租几匹鞍马骑骑。车子破旧不堪。“什么破车!”阿尔贝蒂
娜怨声载道。我倒是每每想独自一个人呆在车里。我虽然不愿给自己规定好死期,但我希望
了结此生,我怨此生不了了之,不但使我失去了工作,更使我失去了欢乐。不过,也有时
候,左右我的习惯突然被废除了,最经常发生在当充满欢乐生活欲望的某个过去的我暂时取
代现在的我的时候。我尤显得喜欢游山玩水,有一天,我把阿尔贝蒂娜留在她姨妈家里,我
则骑马去看望维尔迪兰一家,我走的是林中野路,因为维尔迪兰夫妇在我面前把这一路风光
吹得天花乱坠。野路沿着悬崖峭壁蜿蜒而上,尔后,两边茂林迭翠,林险路窄,直陷深峡野
谷。不一会儿,我被光秃秃的怪石所包围,透过嶙峋石林的空隙可见大海,怪石和大海一起
在我眼前浮动,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的残山剩水:我认出了埃尔斯蒂尔为两幅妙不可言的水
彩画取景的原始山水风光,一幅名为《诗人遇缪斯》,另一幅为《少年遇马人》,我在盖尔
芒特公爵夫人那里看过这两幅画。回忆画中的景象,眼前景物油然生情浑然入画,我是如此
超尘脱俗,以至于,倘若我象埃尔斯蒂尔所画的史前时代的少年那样,在我云游之际,遇见
了一位神话人物,那我也不会大惊小怪的。突然,我的马仰头惊立,它听到一阵莫名其妙的
声响,我好不容易才勒住惊马,差点儿没被摔到地上,我抬眼向声响传来处看去,不禁热泪
盈眶,发现在我头上五十米左右,在阳光照耀之下,在两只闪闪生辉的钢铁翅膀之间,载负
着一个生灵,其容貌虽模糊不清,可我觉得颇象一个人的面孔。我激动不已,犹如一个希腊
人平生第一次看到了半神半人的神人。我禁不住哭了,我一旦看清楚了,那奇妙的声响就来
自我的头上——当时飞机还是极罕见的——心想,我平生第一次看到飞机了,叫我怎么不热
泪沾襟。此时此刻,就象那时候,耳际传来了一张报纸上读到的一句动人的话,我见飞机泪
始流。然而,飞行员似乎在自己的航道上流连忘返;我觉得,在他的面前——也在我面前,
倘若习惯尚未将我俘虏——展现开一条条通天之路和人生之路;他愈飞愈远,在海面上盘旋
了一会儿,然后断然下了决心,似乎让天外的某种吸引力所打动,摆脱地心引力,如同重返
家园,只见金翅膀轻轻一动,便扶摇直插远天。
  回过头来再讲汽车司机,他不仅要求莫雷尔让维尔迪兰夫妇改用汽车,换下他们那辆敞
逢大马车(鉴于维尔迪兰夫妇对其圈子里的老常客一向慷慨大方,这事比较容易办到),但
是,比较不好办的事,是得由他,即汽车司机,取代他们的驾车大把式,即那位多情善感、
思想灰暗的年轻人。这事在几天之内就以如下的方式解决了。莫雷尔先让人陆续偷走马车夫
套马车用的全套必备的马具。一天,他找不到马嚼子;又一天,找不着只衔索。再过几天,
他的坐垫不翼而飞,马鞭不明下落,盖布,掸衣鞭,马蹄铁,麂皮接二连三不见踪影。但他
总有办法东拼西凑;只是常常迟到,弄得维尔迪兰先生对他十分恼火,使他陷进了苦闷和悲
观的境地。司机迫不及待要打进去,对莫雷尔扬言他就要回巴黎去。一不做二不休。莫雷尔
振振有词,说服维尔迪兰先生的众仆从,说年轻的马车夫曾扬言,要让他们一个个落入一个
圈套,他自以为了不起,他一个人可以制服他们六个人,莫雷尔唆使他们不能对他善罢甘
休。可他自己呢,他可不能介入,只是先向他们报个信,好让他们先下手。他们算计好了,
待维尔迪兰先生偕夫人陪他们的朋友们出去散步时,奴仆们就冲向马厩那里向年轻人猛扑过
去。我后面还要谈到——尽管事情马上就要发生,但由于我后来才对那些人物很感兴趣——
那一天,有一个维尔迪兰家的朋友在他们家度假,在他告辞之前,大家想让他出去逛逛,因
为他当晚就要动身。
  当大家出去散步时,令我大为吃惊的是,正好那一天,莫雷尔同我们一起出去散步,而
且本该在树丛中演奏小提琴,可半路上却对我说:“喂,我胳膊疼,我不愿告诉维尔迪兰夫
人,不过,劳驾您请夫人将她的仆人带一个来,比如说霍斯勒,要他来给我提乐器。”“我
认为叫另外一个更合适,”我回答道。
  “吃饭要用霍斯勒。”莫雷尔脸上怒形于色。“算了吧,我不愿把我的小提琴交给任何
人。”我后来才明白个中缘故。霍斯勒是年轻车夫心爱的兄长,要是他留在家里,岂不会助
小弟一臂之力。在散步途中,莫雷尔低声对我说话,生怕大霍斯勒听见:“这是个棒小
子,”莫雷尔说。“而且,他弟弟也是好样的。要是他没有那要命的酒瘾就好了。”“什
么,喝酒?”维尔迪兰夫人问道,未曾想自己竟有一个好喝酒的车夫,脸色顿时气得煞白。
“您没看见罢了我,心里老嘀咕,他给你们驾车,竟没出过事故,真是一个奇迹。”“难道
他捎过别人?”“您只要看看他翻了多少回车就够了,他今天满脸青一块紫一块的。我不明
白他怎么没有呜呼哀哉,他把车辕都摔断了。”“怪不得我今天看不到他,”维尔迪兰夫人
说,想到那场大祸可能临到自己的头上,不禁不寒而栗,“您让我好伤心。”她想草草收场
回家转,可莫雷尔却挑了一首巴赫的曲子,变着花样拉个没完。她一回到家里,连忙赶到车
库,发现车辕是新的,霍斯勒也头破血流。她不问青红皂白,当即告诉他,她不再需要马车
夫了,给了他点钱,然而车夫自己却不想指控他那些可恶的同行伙计,他认定正是自己的伙
计们接二连三地偷了他的一应车马具,而且自己也知道,要是忍气吞声,只能被当作死鬼看
待,于是他只求一走了之,这样才得以相安无事。汽车司机第二天便登堂入室,没多久,维
尔迪兰夫人(她只好另找一个)对他极为满意,她竟然将他当作绝对可靠的人热情地把他推
荐给我。我不明底细,便在巴黎雇他打短,按日计薪;我实在太性急了,整个详情将全部写
进阿尔贝蒂娜的故事里。此时我在拉斯普利埃,我第一次带着我的女朋友到那儿吃晚饭,而
德·夏吕斯先生由莫雷尔陪同也在那里,莫雷尔冒充是一个“总管家”的儿子,那“总管
家”挣固定年薪三万法郎,有一辆车子,好些小管家、园丁、财产代管人和佃农归他指挥。
可是,我这个人就是沉不住气,我岂能让读者得出莫雷尔坏透了的印象。其实倒不如说他这
人充满了矛盾,有些时日,还真有点儿可亲可爱呢。
  听说马车夫被撵出了门,我自然不胜惊讶,尤令我惊愕不已的是,取代马车夫者正是那
位开车带我们——阿尔贝蒂娜和我——到处游山玩水的司机。但他在我面前滔滔不绝地编了
一段故事,讲得神乎其神,人家听了以为他真的回到了巴黎,而且人家是从巴黎把他请来为
维尔迪兰夫妇开车似的,我对此未曾闪过一秒钟的怀疑。解雇车夫是莫雷尔同我攀谈几句的
原因,为的是向我表白,那个棒小子走了之后他有多么难过。况且,除了我独处以外的时
间,除了他喜气洋洋连蹦带跳朝我扑过来的时候,莫雷尔在拉斯普利埃,眼看人人都热情洋
溢地欢迎我,顿感自己却故意疏远了对自己无害的人,因为他曾对我过河拆桥,自断后路,
剥夺了我对他露出保护神色的任何可能性(其实,我压根儿就没想采取这种神态),于是他
便不再与我保持距离了。我则把莫雷尔态度的变化归结到德·夏吕斯先生的影响上,的确,
在他的影响下,在某些方面,莫雷尔已不那么狭隘迟钝了,更象个艺术家了,但在另一些方
面,他对主子滔滔不绝的吩咐言听计从,哪怕通篇是欺人之谈,而且是信口开河,这反倒使
他更加笨拙了。德·夏吕斯先生能告诉他的东西,实际上就是我预料到的这码事。我何以能
未卜先知,猜到人家后来才告诉我的事情(我对此一直没有把握,安德烈所提供的有关阿尔
贝蒂娜的种种证词,特别是后来提供的,我总觉得很不可靠,因为,正如我们过去有目共睹
的那样,她打心眼里并不喜欢我的女朋友,甚至妒忌她),但不管怎么说,倘若确有其事,
那么这两个人都瞒着我这样一个问题:阿尔贝蒂娜对莫雷尔很熟悉?正当马车夫即将被解雇
之际,莫雷尔对我一反常态,使我改变了对他的看法。我总认为他生性卑鄙,当他需要我的
时候,这个年轻人便对我奴颜婢膝,过后,一旦帮了他的忙,他却翻脸不认人,我这才形成
了对他的看法。对此,还要补充的是,他与德·夏吕斯先生有明显的卖淫关系,还有并无后
果的兽性本能,当兽性得不到满足(当兽性发作时),或由此引起了并发症时,他便会闷闷
不乐;但这种个性并非一成不变地永远那么丑陋,而是充满了矛盾。它好比中世纪的一部旧
书,错误百出,通篇是荒谬的传说和淫秽阴暗的内容,但堪称杰出的大杂烩。开始我以为,
他的艺术,在他真正被视为大师的领域,给了他超出演奏者技巧的优势。有一次,我说了我
要开始工作的愿望,他不假思索地对我说:“干吧,干出名堂来。”
  “这话是谁说的?”我问他道。“德·丰塔纳对夏多布里昂说的。”他还知道拿破仑的
一封情书。“不错,”我心里想,“他有文学修养呢。不过,这句话,我不知道他是在什么
地方读到的,恐怕是他对全部古今文学所知道的唯一的一句话,因为他每天晚上都对我重复
它。还有一句话,他在我面前翻过来倒过去地重复,为的是不让我向任何人谈及有关他的任
何事,这句话,他也以为是文学语言,其实只勉强算句法国话吧,或者至少可以说不表达任
何种类的意义,也许只对一个故弄玄虚的仆人才有用,这句话就是:“怀疑怀疑他人的人
吧。”其实,从这句愚蠢的箴言到德·丰塔纳对夏多布里昂说的话,莫雷尔的性格可见一
斑,虽然变化多端,但也不象表现得那样矛盾。这小子,为了几个小钱,什么事情都可以
干,而且没有内疚感——大概并非没有古怪的气恼,有时甚至气得发疯,但内疚一词与此风
马牛不相及——这小子,只要有利可图,他不惜趁人之危火中取栗,这小子把金钱放到高于
一切的地位,却不讲普通人类最天然感情之上的善良,还是这小子,却把他获得的音乐戏剧
学院一等奖证书置于金钱之上,在笛子班或对位法作品班,谁也不能说他一句不是的话。他
怒火中烧,发起无名火又阴又毒,其源盖出于他所谓的普遍的尔虞我诈(可能他将他遇到的
怀有敌意的人的某些特殊情况加以普遍化了)。他绝不谈论任何人,却暗中玩弄自己的把
戏,对任何人都不信任,从而以摆脱普遍的欺诈为荣。我的不幸在于,由于我回巴黎后势必
引起的后果,他的不信任并没有对巴尔贝克的司机“表演”过,在司机的身上,他可能发现
了一个同类人,也就是说,与他的箴言相反,一个褒义的多疑者,一个在诚实人面前装聋作
哑,却可与流氓恶棍一拍即合的多疑者。他感到——但这并非绝对错误——这样防人一手大
有好处,永远使他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逢凶化吉,在贝尔热街的院楼里,人家休想抓
住他任何把柄,对付他更是一筹莫展。他只要干下去,也许会干出点名堂,有朝一日会成为
久负盛名的音乐戏剧学院大赛小提琴评判委员会的大师,人人将对他毕恭毕敬。
  但是,在莫雷尔的脑子里发现这样那样的矛盾之处,这也许是极符合逻辑的事。实际
上,他的本性,就好比是一张揉皱的纸,皱折走向乱七八糟,以致不可能恢复正常状态。他
似乎有比较高的道德标准,而且写得一手极漂亮的字,美中不足的是错别字登峰造极,他一
写信就是几小时,对他兄弟说,他待妹妹们不好,他是她们的兄长,他是她们的支柱;对妹
妹则说,她们对兄长也有礼貌不周之处。
  转眼间,夏日将尽,我们在杜维尔下火车时,只见太阳,受朦胧云雾的温存,在一色淡
紫的天空中,只脱落成一片红轮了。傍晚,一派平和静谧的气氛临降到这一片片草木茂盛的
盐碱草地上,吸引来许多巴黎人到杜维尔来度假,其中大都是画家,潮气初泛,却把这些巴
黎人早早赶回他们自己的小小木屋别墅里去了。好几家灯火已上。只有几只奶牛望着大海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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