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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3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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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我觉得这是象征流血牺牲的动作,每个早上,直至我生命的终止,我要牺牲一切的欢
乐,当曙光初照,我以我每日的忧伤和我创伤的鲜血,隆重地重新欢庆这种流血牺牲,太阳
的金蛋,好象受到凝固时密度的突然改变,导致平衡的失控,被推了出来,犹如画中带火焰
的红轮,喷薄而出冲破一道天幕,在这道天幕的背后,人们已经感到它跃跃欲试了一阵时
间,准备好进入舞台,横空出世,以其光的波涛,将神秘的僵化了的大红天幕抹去。我听到
我自己在哭泣。但此时此刻,完全出乎意料之外,门开了,心儿怦怦直跳,我似乎看到了我
的外祖母站在我的面前,过去也有过类似的情景,但只是在睡梦中才出现的。这一切难道不
过只是一场梦?然而,我分明是醒着的。“你觉得我象你那可怜的外婆”,妈妈对我说——
因为这是她——语气温和,好象是为了消除我的恐惧,况且,承认了这种相象,嘴上挂着甜
美的微笑,出于谦虚的骄傲,与谄媚妖冶从不沾边。她的头发散乱,银灰的发绺毫不掩饰,
在焦虑不安的眼睛周围和苍老的两颊上弯曲散落着,她穿的睡衣跟我外婆的一模一样,在一
瞬间,我简直不敢认她,不觉犹豫起来,是不是我还在睡梦之中,或者,是不是我外祖母复
活了。已有许久了,我母亲越来越象我外祖母,反而不象我童年所熟悉的年轻的笑咪咪的妈
妈了。但我已经不再梦到了。就这样,当人们看书看久了,心不在焉,也不知时间过去了,
突然,看见身边出了太阳,昨天傍晚在同样的时刻也有太阳,朝阳唤醒了身边依旧和谐联贯
的氛围,而醒悟了的和谐联贯的氛围又依旧酝酿着夕阳。母亲以微笑向我表明是我自己产生
了错觉,因为她为自己与自己的母亲竟然如此相象而感到愉快。“我来了,”我母亲对我
说,“因为睡梦中,我觉得听到有人在哭。这就把我吵醒了。可你怎么搞的还没睡觉!瞧你
眼泪汪汪的。怎么啦?”我抱住她的头:“妈妈,是这样的,我怕你以为我朝三暮四。可首
先,昨天,我对你谈到阿尔贝蒂娜,挺听话吧;可我对你说的不对头。”“可又怎么啦?”
我母亲对我说着,发觉太阳已经升起,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不由凄然一笑,我外祖母曾为
我从未仔细看看一幕壮丽的景象而惋惜,为使我不致错过一次观光的现成良机,妈妈对我指
了指窗外。妈妈指给我看巴尔贝克的海滩、大海和旭日,可我却怀着失望的情绪——我母亲
早已看在眼里——在那风景背后,看到的却是蒙舒凡的房间,只见阿尔贝蒂娜色如玫瑰,象
一只肥母猫那样委着身子,淘气地戏着鼻子,占据了凡德伊小姐的女朋友的位置,只听她浪
言浪语地咯咯大笑说:“嘿嘿!要是有人看到我们,那就再好不过了。我!我不敢朝这老猴
子身上呸一口?”窗外展现的景象背后,我所看到的原来就是这么一场戏呵,另一个场面则
是一叶惨淡的风帆,象一道掠影重迭在上面。的确,这情景本身似乎几乎是不真实的,活象
画出来的景观。在我们面前,在巴维尔的悬崖峭壁突兀之地,我们曾在里面做过传环游戏的
那片小树林沿着斜坡直倾大海,镶着海水的金边,这是一幅绿树迭翠的图画,它每每出现在
薄暮向晚的时候,这时,我常与阿尔贝蒂娜进小树林午休,起来时,正见夕阳西下。混乱的
夜雾仍然在水面上拖着破烂不堪的玫瑰红和蓝色的彩裙,而水面上却已曙光初照,珠贝鳞光
闪耀在海面上,只只船儿笑对斜晖驶过,斜晖染黄了风帆和桅顶,恰似归航晚景:虚幻的、
哆嗦的、荒凉的场面,纯粹是夕阳的浮现,此情此景,不象天黑是白天的后续那么天经地
义,而我又习惯于把薄暮看作早于天黑,此情此景,淡淡薄薄的,穿插进去的,比起蒙舒凡
的可怕形象更加稀薄缥缈,根本不可能将蒙舒凡的可怕形象消除掉,掩盖掉,隐瞒掉——这
是回忆与幻想的诗一般的无可奈何的形象。“可是,瞧,”我母亲对我说,“你没有对我说
过她一句坏话呀,你告诉我说她有点使你烦恼,你说你很高兴放弃娶她的念头。您哭成这个
样子,这不成一个理由。你想想,你妈妈今天就要动身,留下妈妈的大宝贝如此伤心,妈妈
怎么放心得下。再说,可怜的小宝贝,我没有一点时间来劝慰你。行李即使准备好了也白
搭,出门这一天,时间总是不够用。”“不是这码事。”于是,盘算着未来,好生掂量掂量
我的意愿,终于明白了,阿尔贝蒂娜在那么长的时间里,对凡德伊小姐的女朋友,怀有如此
绵绵柔情,是不可能清白无辜的,终于明白了,阿尔贝蒂娜原来是行家里手,正如她的一举
一动向我表明的那样,而且生来就有恶习的本性,我不知为此产生多少回不安的预感,她一
直沉湎于这种恶习之中(也许此时此刻,她趁我不在之机,正委身恶习呢),我于是对母亲
说,明知道我使她为难,但她却不让我看出她的痛苦,只是她身上那严肃的焦虑神色有所流
露罢了,每当她感到事情严重,会使我烦恼,或令我痛苦时,她便有这种严肃的焦虑的神
色,而她的这一神色的首次流露是在贡布雷,即当她终于答应在我身边过夜的时候,此时此
刻她的神色与我外祖母允许我喝白兰地时的神色何其相象,我于是对母亲说:“我知道我一
定会使你为难。首先,与你的愿望相反,我不留在这里,我要跟你同时动身。但这还没什
么。我在这里感到难受,我更想回去。是这么回事。我弄错了,我昨天好心骗了你,我想来
想去思考了一夜。我们一定一定要,赶快拿定主意,因为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因为我再也不
会改变主意了,因为我不这样就活不下去了,我一定一定要娶阿尔贝蒂娜。”
'第四部完' 

第五部 女囚

  每天清早,我脸对着墙,还没转过身去看一眼窗帘顶上那条阳光的颜色深浅,就已经知
道当天的天气如何了。街上初起的喧闹,有时越过潮湿凝重的空气传来,变得喑哑而岔了
声,有时又如响箭在寥廓、料峭、澄净的清晨掠过空旷的林场,显得激越而嘹亮;正是这些
声音,给我带来了天气的讯息。第一辆电车驶过,我就听得出车轮的隆隆声是滞涩在淅沥的
细雨中了,还是行将驰向湛蓝的晴空。但也许还在我听到这些声音之前,已经有一种更敏
捷、更强烈的,不断弥漫开来的东西,悄悄地从我的睡梦中掠过,或是给朦胧的睡意罩上一
层忧郁的色彩,预兆冬雪的即将来临,或是让某个时隐时现的小精灵一首接一首地唱起礼赞
太阳光辉的颂歌,直到我开始在睡梦中绽出笑脸,闭紧眼睑准备承受耀眼的光亮,终于在一
片热闹的音乐声中醒来。说起来,我在这段时期里简直是足不出户,只在这间卧室里感受着
外界的生活。我知道布洛克曾经说过,他在傍晚来看我时,总听见有说话的声音;既然我母
亲远在贡布雷,而他在我房间里又从没发现有旁人,所以他认定我是在自言自语。过了好
久,等他知道阿尔贝蒂娜当时跟我住在一起,而且我把她藏起来,不让她见任何人以后,他
就声称他总算明白了,我在那段时间里为什么从来不肯出门。他错了。但他又是情有可原
的,因为每件事情,即便从情理上来说是势所必至的,我们也没法在一开始就把它的本来面
目看得一清二楚;而有些人,往往爱抓住别人生活中某个确有其事的细节,就忙不迭地引出
全然不是那么回事的结论,或者根据刚刚发现的一丁点儿事实,就立时作出根本风马牛不相
及的解释。
  此刻我在想着,我这位女友跟了我从巴尔贝克回来以后,就丢开了乘船旅行的念头,在
巴黎和我住在同一幢房子里,她的房间跟我相隔不过二十步路,就在走廊尽头,在父亲的那
间装饰着挂毯的书房里。每当夜深我俩分手的时候,她总要把舌头伸进我的嘴里,仿佛这就
是我每天的食粮和营养品,世上有着那么些肉体,我们为之所受的痛苦,最终会使我们享受
到一种精神上的愉悦,她的舌头就有这么一种近乎神圣的品质。作为比较,我马上联想起的
并不是承蒙博罗迪诺队长允许让我在兵营度过的那个夜晚,他的好意所能治愈的毕意只是一
种短暂的苦恼,我想起的是父亲让妈妈来睡在我旁边的小床上的那个夜晚。每当生活又一次
要将我们从看来无法逃避的痛苦中解脱出来的时候,它往往是在种种不同的,甚至完全相反
的情况下这么做的,以致我们在看清它所赐予的恩宠的那会儿,不免感到其中似乎有一种渎
圣的意味!
  阿尔贝蒂娜从弗朗索瓦丝那儿听说,我把窗帘拉得紧紧的呆在黑黝黝的房间里,但是并
没有睡觉,她就放心大胆地洗澡,不怎么怕在她那间盥洗室里弄出声音来了。这样一来,我
也常常不再多等一会,就提前进我那间跟她毗连的舒适的浴室去洗澡。从前有过一位剧院经
理,花费了好几十万法郎,用真的绿宝石星星点点地镶嵌在红角儿扮演皇后坐的宝座上。俄
国人的芭蕾舞却教会了我们,只要灯光打得恰到好处,单凭光线的闪烁就能变幻出同样奢华
夺目,然而更绚丽多姿的奇珍异宝来。这种相对来说已经是非物质的装饰虽则美妙,但是当
早晨八点钟的阳光倾泻进来,使一个要睡到中午才起床的人所见到的日常的一切顿时熠熠生
辉的时候,那景观却显得美妙得多。两间浴室的窗子,用的都不是光玻璃,而是一种老式的
磨砂玻璃,为的是让人从外面瞧不见里面。阳光骤然照亮了蒙着薄纱似的玻璃,给它们抹上
一层金黄色,沐浴在这舒适的阳光中的,仿佛不再是长久以来被雷同的生活节奏所湮没的
我,而是一个更年轻的我,我陶醉在回忆之中,宛如置身于空旷的大自然,面对染成一片金
黄的树从、甚至耳边还依稀有一只鸟儿在鸣啭。这是因为我听见阿尔贝蒂娜在反复不停地哼
着一支歌:
    心中的忧伤本就疯疯癫癫,
    谁听它倾诉,谁就更加疯癫。①
  我太爱她了,对她的这种糟糕的音乐趣味,我只是挺快活地笑了笑。这支歌,去年夏天
曾经叫邦当夫人喜欢得不得了,但没过多久她就听说这是首愚蠢无聊的歌曲,从那以后她逢
到有客人来的时候,就不叫阿尔贝蒂娜唱这支歌,而让她唱:
    一支告别歌从骚乱的心间涌出,②
  它也变成了“这个女孩让咱们听得耳朵起趼子的一首马斯内的老曲子”。
  ①法国通俗作曲家泰奥多尔·博特雷尔(1868—1925)的《风笛》中的叠句。
  ②法国作曲家朱尔·马斯内(1842—1912)的《爱情诗篇》中的一个乐句。

  一片乌云掠过天际,掩蔽了阳光,我看着那遮羞的压花磨砂玻璃黯淡下去,融进一片灰
暗之中。两间盥洗室的隔板很薄(阿尔贝蒂娜的那间完全一样,也是一间浴室,以前妈妈在
时,因为怕有声音吵我,从来不使用,好在她在我们的套间的另一头还有一间),我俩在各
自的盥洗室里洗澡时,可以彼此交谈,除了水声,不会有别的声音打断我们的谈话,这种亲
昵的感觉,住旅馆时由于住所狭小而又贴得很近,常常可以体味到,但在巴黎就很难得了。
  有些个早上,我就这么躺在床上,尽着性子做我的白日梦,因为我吩咐过,我没打铃谁
也别进我的房间,而装在床上方的拉线开关又装得很不方便,总是要找好半天才能找列,往
往我找着找着就不耐烦了,宁可一个人在床上躺着,这一来就几乎又要睡上一觉。这并不是
说我对阿尔贝蒂娜住在这儿漠不关心。她跟那些女友们的分手,使我的心得以免受新的痛
苦,让它能在一种假寐中得到休憩,来愈合它的创伤。然而,她带给我的这种宁静,却并不
是欢乐,而只是一种减轻痛苦的抚慰。这样说,并不意味着我没有从这宁静中重尝我曾因过
于强烈的悲痛而与之绝缘的许多欢乐,但那决非阿尔贝蒂娜给我带来的,而且,我不再觉得
她有什么漂亮可言,我对她已经感到厌烦了,我清楚地感觉到我并不爱她,相反地,那些欢
乐恰恰是阿尔贝蒂娜不在我身边时我才尝到的。所以,一早醒来,尤其是在天好的日子,我
并不马上让人去把她叫来。我觉得前面说起过的那个在身体里面唱歌的小精灵,比她更让我
高兴,我就先那么呆着,再躺上一会儿,听它独个儿对我唱那礼赞太阳的颂歌。我们每个人
都是由一些小精灵组成的,其中最重要的并不就是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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