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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一样,在当年的我那个敏感的孩子旁边,现在并排地出现了一个另一种类型的男子,他有
健全的理智,对别人病态的多愁善感持严厉的态度,就象当年父母对我那样。也许,正因为
每人都必须让先人的生命在自己身上延续下去,所以先前在我身上并不存在的那个沉着冷
静、冷嘲热讽的男子,跟那个敏感的孩子合为一体了,而轮到我象我父母曾经对我的那样对
待别人,也就很自然了。何况,这个新我形成之际,我发现一套套的用语就在这个新我的记
忆里现成地贮存着呢,有冷嘲热讽的,也有训斥骂人的,那都是人家曾经对我说过的,现在
我只要拿来去对别人用就是了,这些话非常自然地从我嘴里说出来,或许是我凭模仿和联想
从记忆中找到了它们,或许是由于生殖能力美妙而神秘的魅力不知不觉地在我身上,就如在
植物的叶片上一样,留下了我的先人所有过的同样的语调、手势、姿态的痕迹。再说,难道
我母亲(无意识的潜流从我身上每个细小的地方流过,使我变得跟父母愈来愈象了,就连手
指最细微的动作亦然如此)不曾因为我跟父亲敲门那么相象,而在我进门时把我当成父亲吗。
另一方面,截然相反的东西成双结对则是生活的律法,繁殖的根源,也是无数不幸的起
因,正如人们后来看到的那样。通常,我们憎恶与自己相似的人,要是从外面看到我们自身
的缺陷,我们往往恼羞成怒。有的人过了表现天真无邪的年龄,比方遇到棘手无比的时候,
便摆出一副冰冷的面孔,对他们来说,要是在一个更加年轻,天真,或愚蠢的人身上暴露出
他们的那些缺陷,那他们就会倍加气恼,且憎恨这些缺陷,有一些敏感的人,对他们来说,
从其他人眼里看见自己强忍住的泪水是件恼火的事情。过份的相似使家庭濒于破裂,尽管还
有感情存在,而且有时感情越深便越是如此。
也许在我身上,在许多人身上都是这样,我所变成的这第二个人仅仅只有第一个人的面
孔,狂热兴奋,对自身敏感,对其他人则是贤达的良师益友。若从他们与我的关系或对他们
本身进行衡量,我的父母也许就是如此。就我的外祖母和我的母亲而言,她们对我严加管束
显然是有意的,她们甚至为此付出了代价,然而,在我父亲身上,那种冷漠也许只是他敏感
的一种外在表象。因为这也许是内心生活和社会关系这双重方面的人性真实,人们用以表述
这种真实的字眼,我过去总觉得内容上荒谬虚假,形式上平庸不堪,他们在提及我父亲时就
说:“在他冷若冰霜的冷漠底下,蕴藏着一种异乎寻常的敏感;这主要是他羞于表现出
来。”在那无休无止但却隐秘的骚动中,难道他不正是掩藏着这种镇定自若吗?为了给人造
成在敏感方面表现笨拙的印象,他必要时不惜借助带有教训人味道的沉思,甚至嘲讽。我父
亲就是这样的,如今,当我在大庭广众之下,尤其在某些场合,当我面对阿尔贝蒂娜,我往
往装出这副镇静的模样。
我确实以为我将在这一天决定我们分手的事,并且动身前往威尼斯。使我与她重新建立
关系的原因在于诺曼底,这当然不是因为她有意表示要去那个我曾经嫉妒过她的地方(我很
幸运,因为她的种种计划从来没有触及到我记忆的痛处),而是因为我当时说:“好象我跟
您提到过您姨妈在安弗尔维尔的那位女友,”她愤愤然地回答我,可愤怒中又含着快乐,就
好似有人跟别人争论,希望自己有尽可能多的论据向我表明我是错的,她是对的:“我的姨
妈从来不认识住在安弗尔维尔的任何人,我自己也没有去过那里。”她忘了一天晚上谈到那
位不知是否确实存在的夫人时她对我撒的谎,她说她无论如何要去这位夫人家喝茶,哪怕她
去那里看这位夫人要失去我的友谊并且为此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我没有提醒她注意她的谎
言。但是,这种谎言却使我难以忍受。我又把分手推迟到下一次。为了被爱,谎言不必真诚
甚至机智。在此,我将爱情称为一种相互的折磨。
这天晚上,我象我的外祖母那样对她说话,我觉得这样做无可指摘,完美无缺的外祖母
曾经这样对我说话,我对她说,我可以陪她去维尔迪兰家,我继承了我父亲的那种粗暴方
式,这种方式对我们来说从不意味着一种决定,只是这种方式可能导致我们产生在这种程度
上与这种决定本身不相称的最大骚动,我觉得这也是无可指摘的。所以,为了区区小事而显
得如此遗憾,我们自感荒唐,能感受到这一点不无裨益,这种遗憾实际上与该事给我们带来
的震动是相吻合的。即使——正如我外祖母无法扭转的才智那样——我父亲的这些随心所欲
的优柔寡断完善了我身上这种敏感的天性,然而,它们在长时期里与我敏感的天性一直格格
不入,在我整个童年时期使我备受折磨,所以如今,我的这种敏感的天性向它们准确无误地
指点了它们应该追求且有可能达到的目标:一个做过小偷的人,或者一个战败民族的成员,
那是最好的耳目了。在某些撒谎成性的家族,一个兄弟前来看望自己的兄弟,无需任何表面
上的借口,离去时他站在门槛上,顺便向他的兄弟打听一件事,甚至没有装作在听的样子,
可这已经足以让他的兄弟明白,打听这件事就是他拜访的目的,因为他的兄弟非常熟悉这些
若无其事的神情,深谙这些临走时顺带说的话,因为他自己就经常这样做的,不过,也有一
些反常的家族,具有血缘上的敏感和手足之间的禀赋,十分精通这种心照不宣的共同语言,
在家里,无须明言,相互间就可心领神会。同样,又有谁能比一个神经质的人更加恼人呢?
再者,我的行为在这些情况下也许具有一种更加普遍,更加深刻的根源。那是因为,在这些
短暂而又不可避免的时刻,当人们憎恶自己喜爱的某个人时——如果是与自己不喜爱的人打
交道,这种时刻有时会延续整整一生——人们不想为了不受抱怨而显得和善,然而却想尽可
能显得恶毒和幸福,目的在于使您的幸福令人憎恶,并刺伤那个一时的或者长期的敌人的灵
魂。我遭受别人莫须有的侮辱已经够多了,这仅仅是我的“成就”在他们看来是多么不道
德,从而激怒了他们!我们应该遵循的,是相反的道路,那就是应该毫不自负地表明自己具
备这些优良的感情,而不是竭力去掩饰这些感情。如果人们懂得不再憎恨,永远相爱,事情
就会变得容易。因为,假使您只说那些使其他人幸福,动情的话语,您自己也会感到莫大的
幸福,您会因此受到别人的爱戴!
当然,我为自己如此怒气冲冲地对待阿尔贝蒂娜感到有些内疚,我心里思忖:“假如我
不爱她,她也许会更加感激我,因为这样一来,我对她就不会这么恶毒;噢不,这是相应
的,因为我也就不会那么殷勤了。”为了开脱自己,我可以对她说我爱她。但是承认这种爱
情,这非但难以让阿尔贝蒂娜明白任何东西,而且在我看来,也许比铁石心肠和欺瞒狡诈更
使她心寒,而爱情恰恰是铁石心肠和欺瞒狡诈的唯一借口。对所爱的人铁石心肠和欺瞒狡诈
是那样的自然!如果说我们对其他人抱有兴趣,但并不会因此而阻碍我们跟他们和睦相处,
对他们的欲望百依百顺,那是因为这种兴趣是虚假的。我们对于外人往往是无动于衷的,而
无动于衷不会导致恶毒。
晚会结束了,在阿尔贝蒂娜去睡觉之前,假使我们打算讲和,重新开始互相拥抱的话,
那就没有很多时间可以浪费了。我们俩谁都不曾采取主动。
我感到她确实是在生气,于是我便乘机跟她提起埃斯代·莱维。“布洛克对我说(这不
是实话)您很熟悉她的表姊妹爱丝苔尔。”——“我可能都认不出她,”阿尔贝蒂娜心不在
焉地说。“我见过她的照片,”我气愤地补充道。我在说这话时没有打量阿尔贝蒂娜,所以
我没有看见她的表情,那大概是她唯一的回答,因为她一言不发。
那些夜晚,我在阿尔贝蒂娜身边感受到的不再是我母亲在贡布雷的吻带来的那种宁静,
相反,我只感受到我母亲因为生我的气或者被客人留住时勉强向我道晚安,甚至不到楼上我
的房间里来的那些夜晚带来的那种焦虑。这种焦虑——并非移置在爱情中的那种焦虑——
不,就是这种一时间专致于爱情的焦虑,当感情破裂势在必行;仅仅影响到分配时,这种焦
虑如今似乎再度呈现在所有的感情面前,重又变得不可瓜分,正如在我的童年时期那样,仿
佛我的全部感情全都开始集中和统一到可能比冬天的一个白昼更加短暂,在我的生活中过早
来临的那个夜晚,我的全部感情因为不能把阿尔贝蒂娜当作一个情妇,一个姐妹,一个女
儿,一个每天晚上道晚安的母亲滞留在我的床边而颤抖,我重又开始感到童年时期对母亲的
那种需要。然而,我之所以感受到我童年的焦虑,那是因为使我感到焦虑的人发生的变化,
那人使我产生的感情差异,我的性格转变本身使我不可能如同从前向我母亲那样向阿尔贝蒂
娜索取这种宁静。我再也不会说:我感到悲伤。我心如死灰地仅仅讲一些不相干的,使我在
朝向幸福的结局上毫无进展的话。我在令人痛心的平庸中原地踏步,一个毫无意义的事实,
只要它与我们的爱情沾上那么一点边,就会令我们对发现这个事实的人肃然起敬,也许那人
是偶然发现的,就象用纸牌算命的女人向我们预告了一件平常的事情,后来果真应验了那
样,带着这种理智上的利己主义,我几乎相信弗朗索瓦丝要比贝戈特和埃尔斯蒂尔来得高
明,因为她曾经在巴尔贝克对我说:“这个姑娘只会给您带来忧愁。”
阿尔贝蒂娜道晚安的时刻一分钟一分钟地逼近,她终于向我道了晚安。然而,她本人不
在,她没有碰到我的这个夜晚,她的吻使我变得如此急躁,我的心怦怦直跳,目送着她一直
走到门口,心想:“如果我想找一个借口叫住她,把她留住,跟她讲和,我就必须抓紧时
间,她再走几步就要离开卧室了,还有两步,还有一步,她扭动门把,拉开门,太晚了,她
关上了门!”也许现在仍然不晚,就象从前在贡布雷我母亲没有用她的吻安慰我就离开我时
那样,我想冲出去追上阿尔贝蒂娜,我感到自己在重新见到她之前心里不会安宁,而这种重
逢即将成为至此为止尚未有过的某种重大事件,还有,如果我不能独自排遣这种忧伤的话,
我也许会养成那种到阿尔贝蒂娜身边乞讨的可耻习惯;当她已经进入她的卧室里时,我从床
上跳下来,我在走廊里来回踱步,希望她能出来,呼唤我;我呆呆地站在她的门前,为的是
不错过一声轻微的呼唤,我一时回到我的卧室,看看我的女友是否幸好丢下一块手帕,一只
手提袋,或某种我可以装作惟恐她缺其不可,让我有借口去她那里的东西。没有,什么也没
有。我重又回到她的卧室门口守候,但是门缝里没有一丝光线。阿尔贝蒂娜熄了灯,她已经
躺下,我呆呆地伫立在那里,期待着某种不为人知也不会再来的机遇;过了很久,我浑身冰
凉地回到自己的卧室,钻进自己的被窝,伤心了整整一夜。
有时,在这样的夜晚,我耍一个花招让阿尔贝蒂娜吻我。明明知道她一躺下很快就会入
睡(她自己也清楚这一点,因为她一躺下就本能地脱掉我送给她的高跟拖鞋,把她的戒指摘
下来放在自己身边,就象她在自己的卧室临睡之前所做的那样),明明知道她睡得很沉,醒
来很慢,我借口去找某样东西,让她躺在我的床上。当我回来时,她已经睡着,我打量着眼
前的这个女人,当她正面完全对着我的时候,她变成了另一个女人。然而她很快改变了个
性,因为我躺在了她的身边,重又看到了她的侧面。我可以抱起她的头,把它抬起来贴在我
的嘴唇上,让她的手臂搂住我的脖颈,她还在睡觉,仿佛是一只不停顿的钟表,一株攀援植
物,在人们提供的任何支撑物上繁衍枝蔓的牵牛花。只有她的呼吸随着我的每一次触摸略有
改变,好象她是我拨弄的一件乐器,我在拨动这件乐器的这根弦那根弦产生出不同的音符
时,让乐器演奏转调,我的嫉妒逐渐平息下去,因为我感到阿尔贝蒂娜变成了一个正在呼吸
的有生物体,她不是别的什么东西,就如有规律的呼吸所显示的那样,这就说明,这种处于
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