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她变成了一个忧郁的囚犯,沦落到平庸乏味、暗淡无光的地步,只有在我对过去的重新回忆
的闪电中,她才重新恢复自己的光彩。
有时,在我对她最冷淡的那些时辰,我勾起了对很久以前的回忆,那是在海滩上,当时
我还不认识她,我对离我不远的那位夫人极为反感,我现在几乎可以肯定她跟这个女人有过
来往,她放声大笑,同时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我。光滑平展的蓝色大海在四周拍击出轻微的响
声。在海滩的阳光下,置身于女友之中的阿尔贝蒂娜是最美的一个。那是一位花容玉貌的少
女,在辽阔大海的这个习惯的背景下,她,受到欣赏她的那位夫人珍视的她,就这样冒犯了
我。这个举动具有决定意义,因为那位夫人也许回到了巴尔贝克,她也许注意到阿尔贝蒂娜
已经从发亮而又嘈杂的海滩上消失了;但是她不知道这个少女住在我家,唯我独钟。蔚蓝色
的汪洋大海,忘记她对这位少女的偏爱以及转而偏爱其他人,沉溺于阿尔贝蒂娜对我的当众
凌辱,把她禁闭在一个令人眼花缭乱而又牢不可破的首饰盒中。于是,对这个女人的仇恨咬
啮着我的心;对阿尔贝蒂娜我也同样仇恨,然而仇恨中却夹杂着对这个备受赞赏,秀发迷人
的美丽少女的倾慕,她在海滩上放声大笑就是一种冒犯。羞耻、嫉妒、对最初的欲望以及闪
亮的背景的再度回忆重新赋予阿尔贝蒂娜以她昔日的美,她从前的价值。就这样,我在她身
边感受到的有点沉重的烦恼与一种令人战栗,充满奇妙的形象和怀恋的欲望交替出现,这要
看她是在我卧室中呆在我身旁还是重又自由地呆在我的记忆里,在海堤上,穿着色彩鲜艳的
沙滩服装,置身于大海的音乐演奏之中:阿尔贝蒂娜时而象是魔鬼缠身似地退出这个环境,
而且并没有多大价值,时而重又置身其间,逃离到一个我无法知道的过去之中躲避我,在那
位夫人、她的女友身边冒犯我,喷溅的波涛或者眩目的阳光,阿尔贝蒂娜就象某种具有两牺
性的爱人,或者置身于海滩或者回到我的卧室。
在另一处,一大群人正在玩球。所有这些少女都想充分享受阳光,因为二月的白昼尽管
如此明媚,却持续不久,白日的光辉终将衰退。在夜慕降临之前,我们还有黄昏这段时光,
因为在径直来到塞纳河之后,我们下车走了很久,阿尔贝蒂娜欣赏的是塞纳河冬天湛蓝的水
面上闪耀的红色帆船,远方明亮的地平线上犹如孤零零一朵丽春花那样缩成一团的一幢瓦
房,在更远的地方,圣克鲁仿佛是零零星星、容易破碎和并行排列的化石,她的在场却使我
无法欣赏这些景致。甚至有时我还把自己的手臂伸给她,我觉得她的手臂勾住我的手臂形成
的这个连环把我们两个人联成了一体,并且把我们两个人的命运结合在一起。
我们平行的,继而是靠近和并拢的影子在我们脚下勾勒出一幅令人陶醉的图景。毫无疑
问,在家里,阿尔贝蒂娜与我同居,是她躺在我的床上,这已经使我觉得妙不可言。然而,
在我如此喜爱的布洛尼湖前,在树林下,恰恰有她的身影,她的大腿和她的上身完美而又简
洁的影子,在我的身影旁边,太阳用水彩笔在小径的沙砾上画下了她的身影,这就好比是把
我们俩在家的情景朝外输出,朝大自然中输出。我在我们俩影子的交融中感到一种魅力,它
也许不如我们俩肉体的接近和交融那样实际,但却同样亲昵。然后,我们重新上车。汽车在
蜿蜒曲折的小径中往回开,一路上披挂着长春藤和荆棘的冬季树木象废墟,仿佛通向一位魔
术师的住宅。刚刚走出阴森森的树林,一离开森林,我们重又见到了天日,天色尚早,我想
晚饭前我还有时间干我想干的一切,然而才过了一会儿,当我们的汽车接近凯旋门时,我突
然间在巴黎上方惊奇而又恐惧地看到一轮过早露面的满月,犹如一只停止不动,使我们觉得
已经迟到的时钟的圆盘。我们对车夫说我们回家。对她来说,也就是回到我家。无论多么惹
人喜爱的女人都必须离开我们回家去,她们的在场不可能让我们感到坐在汽车尽里面,在我
身边的阿尔贝蒂娜给我的那种安详,这种在场不是把我们引向人们彼此隔开的空虚时辰,而
是把我们引向更为牢固的结合,更好地禁闭在我的家中,那也是她的家,这是我占有她的具
体标志。当然,为了占有就必须有欲望。我们只有在心怀爱意的情况下才会占有一根线条、
一个平面、一个立体。但是,在我们散步的时候,阿尔贝蒂娜对我来说不象从前的拉谢尔,
她不是一种由肉体和衣料组成的浮灰。在巴尔贝克,我的眼睛、我的嘴唇,我的双手凭藉想
象扎扎实实地构筑着她的肉体,温情脉脉地润色着她的肉体,所以现在,我在这辆车中不用
贴近阿尔贝蒂娜也能触摸和控制这个肉体,我甚至用不着看见她,我只要听见她说话就足够
了,假使她不言语的话,我只要知道她在我的身边就足够了;我的感官编织在一起完全包围
了她,来到住宅前面,她理所当然下了车,我停顿了片刻,告诉司机让他回来接我,但是我
的目光却仍然包围着她,她在我的前面走进拱门,看着她这样举止笨重、满脸红光,体态丰
腴囚犯般十分自然地跟我一起回家,犹如我自己的妻子,看着她在墙壁的护卫下消失在我们
的住宅之中,我总是体会到那份懒懒的居家的安宁,不幸的是,她似乎觉得自己置身于监
狱,并且同意、德·拉罗什富科夫人的观点,当人们问这位夫人呆在象利扬库尔那样漂亮的
住宅里她是否感到满足时,她回答说:“世上没有漂亮的监狱,”我可以从那天晚上我们在
她的卧室里两个人单独吃晚餐时她的那种忧虑而又倦怠的神情中看出这一点。我对此先是毫
无觉察;我还懊丧地想,如果没有阿尔贝蒂娜(因为在一家旅馆中她会整天与许多人接触,
跟她在一起我会饱尝嫉妒的痛苦),我这时可能在威尼斯的一家小餐厅吃晚饭,这些小餐厅
低矮得就象船上的货舱,从那里可以透过四周装饰着摩尔式线脚的拱形小玻璃窗看见大运河。
我必须补充一点,阿尔贝蒂娜很欣赏我家的那尊巨大的巴布迪安纳青铜像,布洛克有无
数理由认为铜像丑陋无比。但他奇怪我为什么保留这尊青铜像时也许就不那么有理由了。我
从未象他那样追求室内的艺术装饰和布置,我实在懒得去管这种事,我对眼前习以为常的一
切都无动于衷。既然我的情趣不在那里,我就有权不让室内装饰细腻别致。尽管如此,我也
许应该拿掉铜像。但是,丑陋而又豪华的东西却很有用处,因为这些东西摆在那些不理解我
们,与我们的情趣格格不入而又可能被我们爱上的人旁边会产生一种威性,而这种威性是一
种美的、而又没有显露出自身的美的东西所缺乏的。然而不理解我们的那些人恰恰就是我们
必须施用某种威性的对象,而我们的智慧则足以保证我们在那些上等人身边拥有这种威性。
尽管阿尔贝蒂娜已开始有鉴赏力,她仍然对这尊青铜像有某种崇拜,这种崇拜投射在我的身
上就变成了一种敬意,这种来自阿尔贝蒂娜的敬意对我至关重要(远比保留一尊有点不太体
面的青铜像更加重要),因为我爱阿尔贝蒂娜。
然而,我受到束缚这种想法突然间不再使我感到难堪,我希望这种束缚持续下去,因为
我仿佛觉得阿尔贝蒂娜痛切地感到她也在受束缚。毫无疑问,每当我问她呆在我家她是否愉
快,她总是回答我说她不知道在哪里还会比在这儿更加幸福。但是这些话却往往与她那种忧
郁和烦躁的神情不相吻合。
显然,如果她真有我以为她有的那些情趣,那么满足这些情趣受到阻碍就会令她恼火而
使我宽慰,如此宽慰以至我觉得我不公正地谴责了她这一假设十分可能,即使按这种假设我
很难解释她的苦心刻意的行径:阿尔贝蒂娜设法从来不独自一人自由行动,她回家时不在门
前停留片刻,每当她去打电话时总是让某个能够向我重复她的话的人,比如弗朗索瓦丝或安
德烈陪伴她,当她和安德烈一起出去过,事后她总让我单独和安德烈在一起,却又不露出有
意为之的痕迹,好让我得到关于她们外出的详尽报告。某些很快克制住的不耐烦的冲动与这
种奇迹般的驯服形成了鲜明的反差,这些冲动使我自问,阿尔贝蒂娜是否打算挣脱她的枷
锁。一些次要的事件佐证了我的设想。有一天,我单独外出时在帕西附近遇见了希塞尔,我
们天南海北地聊开了。我立即对她说我经常看见阿尔贝蒂娜,我为自己能够把这个消息告诉
她而非常得意。希塞尔问我她在哪里可以找到她,因为她刚好有什么事要告诉她。“什么
事?”——“跟她的女伴有关的一些事。”——“什么样的女伴?我也许可以向您提供点情
况,这不影响您见她。”——“噢,是些从前的女伴,我不记得她们叫什么名字,”希塞尔
含糊其辞地回答道,连忙抽身告退。她离开了我,自以为她的话谨慎得足以让我明白一切。
然而谎言终究经不起任何追究,一点点东西就能将它拆穿!如果关系到她甚至不知道姓名的
从前的女伴,为什么她“刚好”需要对阿尔贝蒂娜谈谈她们的事呢?“刚好”与戈达尔夫人
心爱的口头禅“真凑巧”如出一辙,这个副词只能适用于一种非同寻常、恰到好处,也许是
十万火急,与确指的人物有关的东西。此外,她张张嘴,就象人们打呵欠时那样,含糊其辞
地对我说(同时身体几乎也往后退,正如她在我们谈话的这一刻开倒车那样)“啊!我不知
道,我不记得她们的姓名,”她张嘴说这话的样子使她一脸撒谎像,她的声调与脸是合拍
的,而她先前说“我刚好”的那种截然不同、紧张活跃的神情说明了一个事实。我没有盘问
希塞尔。即使盘问她对我来说又有什么用呢?当然,她撒谎的方式跟阿尔贝蒂娜不同。当
然,阿尔贝蒂娜的谎言更令我痛心。但是首先,她们之间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她们在撒谎这
个事实本身,而撒谎在某些场合是显而易见的。并不是真相显而易见,因为真相隐藏在谎言
底下。众所周知,每个杀人犯都自以为已经把一切筹划得滴水不漏,不致被人逮住;到头
来,杀人犯几乎总要被逮住。相反,撒谎的人却极少被人发觉,特别是其中被人喜爱的撒谎
女人。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她在那里做了什么。但是在她说话的时候,在她说到的另一
件事,而这件事后面有她没有道出的东西的时候,谎言即刻就被发现,嫉妒之心油然而起,
因为人们意识到那是谎言却又无法了解真相。在阿尔贝蒂娜身上,谎言是从人们在这段叙述
中已经看到的许多特点中让人感觉到的,主要是通过下面这个特点:当她说谎时,她的叙述
便或是贫乏、疏忽,不真实,或者相反,充满过多的旨在使叙述显得真实的细枝末节。无论
说谎的人怎么想,显得真实根本不等于真实。人们想听某种真实的东西,却听到仅仅是显得
真实的东西,它也许比真实更加真实,也许过份真实,有点音乐欣赏能力的耳朵感觉到事实
并非如此,正如听见一行错误的诗句,或者听到高声把一个词读成另一个词。耳朵对此有所
感觉,如果是一个正在恋爱的人,他心里便会惊慌不安。当人们因为不知道一个女人是经过
贝里街还是经过华盛顿街,而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时,他们为什么不想一想,只要我们明智地
持续几年不见这个女人,那么这几米的差距以及那个女人本身将缩小到一亿分之一(也就是
缩小到我们无法觉察的数量),那时比格列佛还要大得多的人将会变成任何显微镜——至少
是心灵的显微镜,因为无动于衷的记忆显微慎倍数更高而且不那么易碎——都看不见的小矮
人!不管怎样,虽然阿尔贝蒂娜的谎言与希塞尔的谎言有一个共同点——即撒谎本身——希
塞尔撒谎的方式却不同于阿尔贝蒂娜,也不同于安德烈,然而她们各自的谎言彼此之间却配
合默契、丝丝入扣,同时又千变万化,以至这个小小的帮派具有某些商行,比如出版社或者
新闻机构的那种不可渗透的严密性,尽管它们的组成人员多种多样,不幸的作者却根本无法
知道他是否受到欺诈。报纸或者杂志的主编撒起谎来态度特别真诚、郑重,因为他在许多场
合需要欺瞒如下事实,即当他高举起真诚的旗帜对付其他的报纸主编或者戏剧导演以及其他
的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