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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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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祖父给了否定的答复,只好由奥黛特亲自把斯万领到维尔迪兰家去了。
  斯万第一次去的那天,维尔迪兰夫妇饭桌上有戈达尔大夫夫妇、年轻的钢琴家和他的姑
妈,还有当时得宠的那个画家;那天晚会上另外还去了几个忠实信徒。
  戈达尔大夫从来也拿不准该用什么口吻来回答别人的话,也弄不清对方究竟是开玩笑还
是一本正经。他随时准备端出一副笑容,作出一个随机应变、昙花一现的微笑,又要带有一
定程度的狡黠,万一对方说的是句玩笑话,也可免遭头脑过分简单之讥。由于他对对方的意
图可能猜得不透,所以他不敢让他的微笑在脸上明确表现出来,总是显出一点犹疑不决,使
人一眼就看出他是想提又不敢提“您这话可是当真?”这么一个问题。他对在大街上,甚至
在日常生活中应该有怎样的言谈举止,也不比在沙龙中更有把握;他对行人、车马、所发生
的事情总是报之以带有狡黠意味的微笑,这个微笑谈他免遭举止失宜之讥,因为如果他的态
度不合时宜,这个微笑就可以表示他早知如此,而他之所以采取这种态度,不过是开个玩笑
而已。
  而在他觉得可以明白提出问题的一切事情上,大夫是不惜作出一切努力来增长知识,缩
小他所不知道的事物的范围的。
  因此,他就遵照他那有远见卓识的母亲在他离开外省时给他的教导,每碰到有不知道的
成语或者专有名词时,总要查找资料,把它弄个明白。
  说到成语,他总是不厌其烦地进行查考,因为他有时以为一个成语还有什么更明确的意
义,总想弄清他最常听到的那些成语的精确含义,譬如什么Labeautédudiable(青春
美)、dusangbleu(贵族名门)、uneviedebaDtondechaise(放荡不羁的生活)、
lequarxd’heuredeRabelais(囊中如洗、捉襟见肘的时刻)、eDleprincedesélégances
(衣着华丽)、donnercarteblanche(授以全权)、eDtreréeduitàquia(哑口无言)之
类,还要弄清在怎样的情况下他可以拿来使用。要是没有成语可用,他就会用学来的一些双
关语或者谐音词。当他听人在他面前提到新的人名的时候,他就满足于以带来疑问色彩的语
调重复一下,心想这么一来就可以套出对方作出一番解释。
  他自以为对什么都能分析批判一番,其实这种批判精神他根本是欠缺的。有教养的人施
恩于人却说得仿佛是他欠了对方的情(当然也不希望他当真相信),这种心思在戈达尔身上
就是白费,他把所听到的话全按字面来理解。不管维尔迪兰夫人对他是怎样盲目地偏爱,虽
然她依然觉得他很机灵,可是有次请他进包厢看萨拉·贝尔纳①的演出时,就闹过一次笑
话。她很客气地说:“大夫,您惠顾光临,真是太好了,特别是我相信您一定常听萨拉·贝
尔纳的戏;不过咱们的包厢离舞台也许太近了点儿,”而戈达尔大夫在步入包厢时嘴边挂着
一丝微笑(准备根据权威人士是否跟他讲这剧的价值或保持下去或收敛起来)答道:“这个
包厢敢情离舞台太近,而且现在大家对萨拉·贝尔纳已经有点厌倦了。不过您既然表示了要
我来的愿望,对我来说,您的愿望就是命令。能为您效这么点劳,我实在太高兴了。您这么
好,我怎能拂您的意呢?”这时候,维尔迪兰夫人也终于恼了。大夫接着又说:“萨拉·贝
尔纳真是金嗓子,是不是?好些人写文章说她演起戏来十分卖力,真是满座生辉。这话说得
好,是不是?”他原以为维尔迪兰夫人要夸他几句的,可是碰了一鼻子灰。
  ①萨拉·贝尔纳(1844—1923):法国名噪一时的杰出女演员。

  “我看哪,”维尔迪兰夫人后来对她丈夫说:“咱们不该那么谦虚,把咱们送给大夫的
东西的价值说得那么低。他是个科学家,不通人情世故。他不识货,咱们怎么说,他就真以
为是那么回事。”
  “我一直不敢跟你说,”维尔迪兰先生答道,“我早就看出来了。”
  到了元旦,维尔迪兰先生就不送戈达尔大夫一颗值三千法朗的红宝石而说价值无几,而
是买了一颗只值三百法郎的假宝石,却说是无价之宝。
  当维尔迪兰夫人宣布斯万先生晚上要来的时候,大夫大吃一惊,高声叫道:“斯万?”
那话音简直有点近乎粗暴了,因为这位老兄总是自以为料事如神,对于小小不然的新闻也比
谁都感到意外。看到没人搭理,他真是急不可耐,吼了起来:“斯万?斯万是谁?”等到维
尔迪兰夫人说:“不就是奥黛特提起过的她的那位朋友吗?”他这才平静下来,直说:
“噢!好,好!”至于那位画家,他很高兴看到斯万给领进维尔迪兰夫人的家门,因为他猜
想他已经爱上了奥黛特,而他自己是乐于促成好事的。“再也没有比做媒更有意思的了,”
他跟戈达尔大夫咬咬耳朵,“我已经做成多起了,甚至是在女人跟女人之间。”
  当奥黛特跟维尔迪兰夫妇说斯万很“帅”的时候,他们还担心他是一个“讨厌家伙”
呢。哪知道他给他们的印象好极了;他们不晓得,这是由于他经常出入于上流社会的缘故。
  跟那些哪怕是聪明过人然而从来没有厕身社交界的人比起来,他多少具有进出过社交界
的人士的一个优点,那就是不再由于一心要想进去,或者由于毫无根据的反感而歪曲它的形
象,把它看成无足轻重。进出过社交界的人士,他们的风度中摆脱一切冒充风雅的成分,摆
脱了显得过分亲切的担心,呈现出潇洒自如,一举手一投足都显得优美,仿佛四肢灵活,做
出的姿势恰如他们所愿,而身体的其余部分不会做出任何不合时宜的笨拙动作。社交界人士
在向别人介绍给他们的不相识的年轻人优雅地伸出手来,或者是向别人为之介绍的一位大使
不卑不亢地躬身时,那简直是一种基本的体操动作,在不知不觉之间,渗透到了斯万的整个
社交生活中,因此当他面对象维尔迪兰夫妇和他们的朋友这些地位比他低下的人们时,本能
地表示出一种殷勤,主动接近他们,而这在他们看来,一个“讨厌家伙”是绝不会如此的。
他对戈达尔大夫表示了片刻的冷淡:眼看这位大夫在他们两人还没有交谈以前就向他眯了眯
眼,莫测高深地微微一笑(戈达尔管这种鬼脸叫“要来的都来吧”),斯万以为大夫多半曾
经在哪个烟花场中见过他,可他自己极少涉足那种地方,也从来没有沉溺于花天洒地之中。
斯万一想这个联想有点不雅,特别是在奥黛特面前,她可能会对他产生不良的好印象,因此
赶紧敛容。不过当他得悉在他身边的那位妇女就是戈达尔太太时,他心想她的丈夫是那样年
轻。不至于在他妻子面前暗示那样的游乐,对大夫那种狡黠的神情也就不再作刚才那样的解
释了。画家马上就邀请斯万跟奥黛特一起去参观他的画室,斯万觉得他这个人挺可爱的。
“也许您得到的盛情款待比我当年还有过之呢,”维尔迪兰夫人以假装生气的口吻说,“他
会把戈达尔的画像给您看的(这是她向画家订的货)。”她又提醒画家:“比施大师(‘大
师’是她对画家的戏称),您可记着点儿,眼神要画得美,眼角要画得细巧逗人。您不是不
知道,我要的主要是他的微笑,我请您画的是他微笑的肖像。”她认为她最后这句话说得十
分巧妙,又高声重复一遍,让很多客人都能听见,甚至为此随便找出一个借口,让几个客人
往她身边靠拢一些。斯万要求结识所有的人,甚至包括维尔迪兰家的一个老朋友,叫萨尼埃
特的,他有广博的文献知识,拥有巨资,门第显赫,这些条件本该使他赢得尊敬,却由于他
腼腆朴实,心地善良而丧失了。他说话的时候含含糊糊,然而这种含糊并不令人讨厌,因为
它并不体现语言上的缺陷而是体现他的心灵,表明他依然还保持着纯真的童心。有些辅音他
发不好,说明有些刺耳的话他是讲不出口的。当斯万请维尔迪兰夫人把他介绍给萨尼埃特先
生的时候,请她把他们两个人的地位颠倒过来;维尔迪兰夫人果然说道:“斯万先生,请允
许我把我们的朋友萨尼埃特介绍给您,”把“我们的朋友萨尼埃特”和“您”特别加重。斯
万这就在萨尼埃特心中激起了一股暖流,可是维尔迪兰夫妇却从未向斯万透露过这点消息,
因为他们多少有点讨厌萨尼埃特,不愿为他介绍朋友。而与此相反,当斯万恳切要求他们为
他介绍钢琴家的姑妈时,他们就万分感动。这位姑妈总是穿着黑色的衣服,因为她觉得女人
穿黑衣服好看,而且更加高雅;她脸色特别红润,就象刚吃过饭一样。她恭恭敬敬地向斯万
哈了哈腰,马上又庄严地挺起身来。她所受的教育不多,又怕在语言上出错,因此发音故意
含糊,心想万一说漏了嘴,也可以由于发音含糊而蒙混过去,不致被人家确切地辨认出来,
结果她讲的话只是一片难以听清的沙哑声,难得冒出几个她确有把握的字眼。斯万心想可以
在跟维尔迪兰先生谈话的时候,把她稍为讽刺一下,不料引起了对方的不快。
  “她这个人可好极了!”他答道,“不错,她才貌并不惊人,这我同意;可是我敢向您
担保,当您同她谈话的时候,她可是很讨人喜欢的。”
  “这我毫不怀疑,”斯万赶紧让步,又说,“我刚才的意思只是说我并不觉得她‘超群
出众’(他把这四个字特别强调),并不是对她不表赞赏。”
  “还有让您吃惊的呢,”维尔迪兰先生说,“她写得一手好文章。您从没有听过她侄子
的演奏?那可是妙极了,大夫,您说是不是?斯万先生,您要我请他弹点什么吗?”
  “那可是不胜荣幸之至”斯万正要往下讲,大夫跟他做了个鬼脸,把他的话头打
断。敢情大夫记得,在普通的会话里用强调语气,用庄严的形式,已经过时,所以一听到有
人一本正经地用一个庄严的字眼(例如刚才的“荣幸”),就觉得说话的人有一副学究气。
而如果这个字眼碰巧又在他所称之为陈词滥调之列,那就不管它是如何常用,大夫就认为这
个句子必然滑稽可笑,赶紧自己接上碴,用上一句他以为对方想要讲的套话,其实对方连想
都不曾想到。
  “法兰西不胜荣幸之至!”他高举双臂,狡黠地高声大叫。
  维尔迪兰先生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几位先生在笑什么呢?看起来你们那个角落里全都是乐天派,”维尔迪兰夫人高声
叫道。她又象孩子撒娇似地补了一句:“我一个人呆在这里受罚,你们难道还以为我挺高兴
吗!”
  维尔迪兰夫人坐在一把打了蜡的瑞典式松木高椅子上,这是瑞典一位提琴家送给她的,
虽然看起来象张板凳,跟周围古色古香的精美家具毫不相称,可是她还是把它保留下来;她
的忠实信徒们不时给她送的礼品,她摆在外面,好让馈赠者认出时心里高兴。她也曾劝他们
只送花和糖果,这些东西是不能长久保存的;可是说也没用,结果她家里慢慢地就堆满了脚
炉、椅垫、挂钟、屏风、气压计、瓷花瓶,重复冗杂,杂乱无章。
  她坐在她那高高在上的位子上兴致勃勃地参加她的信徒们的谈话,为他们开的玩笑而心
花怒放,不过自从那次笑得下颌骨都脱了臼以后,就再也不敢当真放声大笑,而代之以一个
手势,表示她笑得连眼泪都流出来了,这就既不费力又无危险。要是哪位常客对某个“讨厌
家伙”,或者对某个原是常客后来被打成“讨厌家伙”的人说上一句俏皮话,维尔迪兰夫人
就会发出一声尖叫,把她那双已经开始蒙上一层白内障的小鸟似的眼睛紧闭,突然用双手将
脸捂上,严密得什么也看不见,仿佛面前出现了什么猥亵的场面或者是要闪避一个致命的打
击似的;她装出正在竭力憋着不笑出来,简直象是如果笑将起来,就会笑得昏死过去似的。
维尔迪兰先生一直自以为跟他妻子一样和蔼可亲,可当真开怀大笑,马上就笑得喘不过气
来,跟他妻子那位经久不息的假笑这种高招相比,真是望尘莫及,自愧不如,这是他最难过
的一件事。维尔迪兰夫人则为她的信徒们的兴高采烈而飘飘然,为友好情谊,恶意中伤和斩
钉截铁的断言所陶醉,她象一只吃了在热洒中泡过的食料的鸟,栖息在她那张高椅子上,为
这充满着友情的气氛而抽噎。
  维尔迪兰先生请斯万允许他点上烟斗(“在这里的都是朋友,不必拘礼”),再请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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