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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仅仅是生命的一种延续,那是否还值得为它作出什么牺牲呢?难道生命本身不也是不真
实的吗?仔细听这七重奏,我则不能这么认为。诚然,粉红色的七重奏与白色的奏鸣曲是截
然不同的;乐句所回答的那种胆怯的探问跟旨在使奇特的希望——这个希望如此尖锐、如此
超凡、如此短促,但是却震撼了静寂粉红的海上晨空——获得实现而提出的那种急切的恳
求,这两者也是迥然相异的。但是,这些如此相异的乐句是由同一些成分构成的。有些世界
需要我们由零看整。我们从某建筑上,某博物馆中,东西各处、一鳞半爪,能看出一个世
界。埃尔斯蒂尔的世界就是如此,这是他眼中、生活中的世界。相反,有些世界需要我们由
整看零。凡德伊的作品通过一音一符、一拍一调把一个出人意料的世界,一种闻所未闻、不
可估价的色彩展示出来。但是由于听众欣赏他的作品,时间上前后是有错落的,这个世界就
出现了空隙,造成了间隙。这两种探索的方法如此不同,致使奏鸣曲和七重奏的行进节奏也
如此不同。一个使用短促的呼唤,将一根纯净延绵的长线切成碎段,另一个则将散乱的残音
重新溶入同一隐形的调号。一个是如此沉静腼腆,近乎于分弓拉奏,又如哲学玄思,而另一
个则是如此急促焦虑,苦苦哀求。然而这是同一种祈祷,内心一旦出现不同的朝霞,它就喷
溢而出。那些年间,他希望创新,这祈祷便仅仅表现为思想新异、艺术探索的折光。祈祷和
企冀说到底并无二致。它们在凡德伊的作品中无论怎样乔装打扮,都能一眼辩认出来;这也
正是凡德伊作品的特点。听那些乐句,音乐理论家们自然可以发现,它们与其他伟大音乐家
具有一脉相承的关系,但那只是吹毛求疵,是通过巧妙推理而不是通过直接印象发现的外表
的雷同。凡德伊的乐句给人的印象与别人的乐句毫无相似之处,仿佛尽管科学对某些规律似
乎早已作过定论,可是个体现象依然存在一样。然而正是在个体致力标新的时候,我们才透
过一部作品的表面区别,看出其深层的相似和故意的雷同。凡德伊多次重复一切乐句,翻弄
花样,变换节奏。然后又恢复乐句的原状,此刻的相似性是故意的,是巧思的结果,它必定
带有人工斧凿的痕迹,永远不可能跟那些隐蔽的、无意的,在两部不同的杰作之间焕发不同
光彩的相似性一样引人注目。因为在后一种情况下,凡德伊致力于标新,反躬自问,用他自
己的全部创造能量来达到自身的本质,而且达到了相当可观的深度,无论别人向他提出什么
问题,他的本质总是用同一种重音,即他自身独有的重音来作回答。一种重音,这是凡德伊
的重音,它与别的音乐家的重音是互不相仿的。这是由于他们之间有一种区别,它比我们在
两个人的声音中,甚至于两种动物的叫声中听出来的区别要大得多。这是一种真正的区别,
是某位音乐家的思想跟凡德伊的永恒性探索之间所具有的区别。他使用千万种方式反躬自
问,他习惯于纯思辨。但他那种思辨仿佛是在天使国里进行似的,完全摆脱了推理所具有的
分析形式,以至于我们可以测量其深度,但是我们无法将其迻译成人类语言。这跟脱离肉体
的灵魂具有相同的道理。当通灵者召唤亡灵,向亡灵询问死亡的奥秘时,亡灵也无法用人类
的语言来转译。说它是一种重音,它毕竟是一种重音;看一看下午使我为之震惊的那后天获
得的独创性,再看一看那音乐理论家能够发现的音乐家之间的承袭关系,它毕竟还是一种独
一无二的重音。伟大的歌唱家,即独特的音乐家们,不由自主返回到这一重音上来,朝着这
重音的高度攀登。这重音表明,完全个体性质的灵魂确实是存在的。凡德伊试图做到更加宏
伟庄严,或者创造出强烈活跃的作品,将他感觉到的、反映在观众心灵中的美的东西写出
来,却不知不觉将这一切沉没在海底涌浪之下、使他的歌曲永恒不衰、一眼可辨。这别于他
人、同于自己的歌曲,凡德伊是从哪里学来、哪里听来的呢?艺术家如同一个异国的公民,
他身处这个国家,却对它毫无所知,不放在心上,但是他又不同于刚刚远航到岸,登上这片
国土的另外一位艺术家。凡德伊最后几部作品所接近的,似乎最多也就是这样一个国度。这
些作品的气氛与奏鸣曲的气氛已大相径庭,疑问式的乐句变得更为急促、更为焦虑,回答也
更加深不可测。晨曦和黄昏的空气甚至似乎湿润了琴弦。莫雷尔的演奏再为出色,也于事无
补,我觉得他那小提琴发出的声音特别尖锐,甚至近乎于刺耳。这刺耳的声音叫人听着入
耳,它跟有些人的嗓音一样,我们一听便能觉出某种崇高的道德和思想品质。但是这也会叫
人吃惊。宇宙观一旦发生变化,得到净化,与内心国土的回忆更加合拍,音乐家自然就会使
用大幅度的变音将其转译出来,犹如画家是使用色彩的变幻将其转译出来一样。尽管聪明的
听众没有弄错,日后把凡德伊的最后几部曲子称为最深刻的作品,但是却没有一个标题和主
题可供人们对其作品作出思想评价。于是人们纷纷猜疑,这会不会是思想深度在声响领域的
移植。
这失却的故国,音乐家们统统遗忘干净,无从回忆,然而他们无意识中始终跟它保持某
种程度的共鸣。音乐家按照故国的声调而演唱,歌声便充满了喜悦,而有时候他追慕虚荣,
就会背叛故国。沽名钓誉,结果是丧失荣誉,而鄙视荣誉,却荣誉加身。即时,音乐家唱起
那独特的歌曲,单调的旋律——无论他处理的是什么主题,他与自身始终保持统一——证明
了他灵魂的构成因素是永恒不变的。由此说来,这些因素就是那确实不变的沉淀物吗?这是
一种无以言传的东西,我们只能专为自己保存着,而无法转达给别人,师友之间和情人之间
的交谈却无以透露;这各人自身的沉淀物使个人之间的感受产生质的区别,它被迫留在乐句
的门外,因为每个人进入乐句,与他人进行交流,都只能严格遵守大家共有的、毫无意义的
外在符号。但是艺术却非如此。凡德伊之艺术和埃尔斯蒂尔之艺术将这隐形的东西呈现出
来,将这内心世界的构造外化于五颜六色之中。这内心世界就是我们所谓的个体,离开了艺
术我们难道还能认识个体吗?虽然翅膀这种特殊的呼吸器官能使我们穿越茫茫宇宙,但却于
我们毫无用处,因为纵然我们飞抵火星或者金星,只要感觉器官不变,那末我们在火星和金
星中所见之物仍无异于地球之物。唯一的真正旅行,唯一的青春之浴,不是去观赏新的景
物,而是获得新的目光,用另一个人,另外成千上百人的眼睛来观察宇宙,来观察成千上百
人眼中的成千上百个宇宙,成千上百人所体现的成千上百个宇宙。正是有了埃尔斯蒂尔,有
了凡德伊,这一点才成了可能;跟这样的人相处,我们才得以在宇宙星际真正展翅翱翔。
行板刚刚结束。临终的乐句变满了温情,听得我心驰神往。下一个乐章没有立即开始;
演奏者放下乐器,稍事休息。听众纷纷谈论起来,交换各自的感受。有一位公爵为了表明自
己是一个行家,煞有其事地说:“这段曲子不容易拉呀。”一些人较为客气,过来跟我闲聊
了片刻。可是,我刚刚跟那超凡越圣的乐句作过交谈,相形之下,他们的言谈还算得了什
么?那只能跟人间一切外在语言一样,叫我无动于衷。我象一位天使,被逐出个人陶醉的天
堂,而堕落到最无意义的现实之中。我在想如果没有语言的发明、文字的诞生和思想的分
析,音乐也许就是所谓心灵交流的唯一实例,犹如有些人就是自然所淘汰的某种生命形式的
最后见证一样。音乐仿佛原是一种种子,没有开花结果。结果是人类走上了别的道路,即口
语和笔语的道路。因而音乐永远是对混沌初始、非分析状态的回归,一进入这一天堂就令人
心迷神醉,出了这个天堂,无论跟聪明与否的人接触,我都觉得索然无味。在音乐进行过程
中,我回想起一些人,把他们同音乐揉和在一起;或者更确切地说,我溶入音乐的,几乎只
有对一个人的思念,即阿尔贝蒂娜。最末一句行板是如此辉煌,我不禁想到,阿尔贝蒂娜被
同化于如此伟大的东西,这是何等的荣誉!她不知道这一点,知道了也不会理解。她之所以
有感人的嗓音,我们之所以连结在一起,都是出于这如此伟大的音乐。音乐一停,在场的人
个个显得淡然无味。有人端来了一些饮料。德·夏吕斯先生不时高声地问某个仆人:“您好
吗?您收到我气压传递寄给您的信吗?您来不来?”这样的问话也许含有显贵平易近人的气
度,因为他认为这样就是在抬举别人,比资产者更接近民众;但这些问话同时也包含着罪人
的狡诈,因为他以为:公开炫耀的事情,顾名思义就是光明正大的事情。他用德·维尔巴里
西斯夫人具有的盖尔芒特家人的口吻又说:“这是一个正直的小伙子,这是一个好人,我家
里经常用他。”可是男爵的巧言巧语对自己却并不一定有利,因为别人听后觉得他跟仆人如
此亲善,还寄气压传递信件,这里面定有一些原因。何况仆人们听到男爵的话也并不为伙伴
骄傲,而是为他们感到羞耻。
这当儿,七重奏重又开始;朝着终曲进行。奏鸣曲乐句反复重现,但多彩多姿,节奏和
配器都富有变化,如同生活中重复发生的事情一样,既保持着原样,又带着新貌。有些乐
句,我们一时分辨不出,不知它们与某音乐家过去的作品具有何种亲缘关系。这些乐句把这
位音乐家的作品当作唯一的住所,不断地出现于其中,成了乐曲中的女仙、山林之卫和亲切
的神明。这样的乐句我在七重奏中先听出两三句;它们使我想到的是奏鸣曲。过了一会儿,
我又发现了奏鸣曲的另一个乐句。那是在凡德伊作品的最后一个乐段中,这句乐句沉浸在一
股紫色的雾霾之中。尽管凡德伊在一些地方插进一段舞曲,但这句乐句仍然被乳白色的烟雾
包围着。它如此地遥远,我勉强能够辨认出它。它踌躇着走近来,似乎怀着愤怒消失了,继
尔重新返回,跟其他乐句——我后来才知道;这些乐句来自其他作品——交织在一起,又呼
唤着其他乐句。其他乐句一旦得到驯服以后;也立即变得引人入胜,进入全音符,充满了说
服力。这超群绝伦的全音符,大多数听众无法看见,因为他们的眼前隔着一层迷糊的网纱,
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他们听着乐曲感到无聊,甚至觉得会无聊至死,但仍然盲目欣赏,为这
乐曲打着节拍。慢慢地其他乐句远离而去,只剩下一句,重复地出现五至六次,我都没有看
清它的容貌。但那乐句如此温柔,也许象小乐句之与斯万一样,绝对不能与任何女人所能激
化的欲望同日而语。它用温柔的声音给了我一种真正的幸福。我不懂它的语言,但又完全能
够理解。它有可能就是那隐形物,就是我平生遇见的唯一的陌生人。接着,这句乐句又四处
弥漫,变幻形态,和奏鸣曲中的小乐句一样,化成曲首那神秘的呼唤。有句显示着痛苦的乐
句,跟这呼唤形成了对应。这句深沉的乐句模模糊糊,几乎是发自肺腑、带有器质性的内心
呼声,它每次重现,我们都不知道它究竟是某一主题的表现还是神经痛的表现。不一会儿,
两个动机展开了肉搏战。一方被打得片甲不留,但我们立即发现,另一方也只剩下残肢断
臂。但说实话,这只是两股锐气在短兵相接。说锐气,是因为这互相交锋的生命双方都已经
脱离了自己的身体、外表和名称。遇到了我这样一个内在的听众——我对名称和个别物也是
毫不在乎的——我对它们非物质的、充满活力的争斗充满兴趣,津津有味地注视着跌宕起伏
的声响变化,也是因为我是一个内在型的听众,对名称和个体都毫不在乎。最后快乐的动机
占据上峰。这已不再是苍天后面传出的焦急的呼声,而是似乎来自天国的无以形容的快乐。
但这快乐与奏鸣曲的快乐完全不同,犹如蒙塔尼亚①画中一身猩红,吹奏号角的大天使迥然
相异于贝利尼②画中手抱双弦诗琴,温柔庄重两者双兼的天使一样。有关喜悦的这一新的微
妙区别,这向着超尘脱世的喜悦的召唤,我是难以忘怀的。但是对我来说这喜悦最终可能实
现吗?这个问题,我觉得至关重要,因为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