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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4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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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里肖说话的过程中,我脑中不断闪现阿尔贝蒂娜在家等我的景象以及凡德伊乐曲抚慰亲切
的动机,两者融为一体,时明时暗,但始终没有离开过我。我的思绪不断回到阿尔贝蒂娜身
上,事实上我过一会儿必须真要回到她的身边。不管怎样,我重又给自己套上了一副脚镣,
它使我不能离开巴黎。此时此刻,我从维尔迪兰的沙龙思及我的家,便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
这个家。这个家不是一个虽能激发个性但空荡凄凉的家,而仿佛是充实的——从这一点来
说,有一点儿象某一晚上巴尔贝克旅馆的情景——有人存在着;这存在的人一步不离,在那
里久久等待着我,我何时愿意,何时便能见到这个人。德·夏吕斯先生不断回到原来话题上
来——而且,他那永远朝着一个方向发挥的智慧对这个题目具有某种敏锐的洞察力——那种
固执具有某种难以说清的东西,令人难受。他如同一个除了自己专业其他一概漠视的学者,
令人生厌,又象一个自恃了解隐秘又急于透露出去的人,令人恼火。他就象有些人那样,别
人一说到他们的缺点,便乐不可支。殊不知这种态度多么令人反感。他是怪癖,说话言不由
衷,他又如罪犯,不可自制,非要闹事。有时候这些特征变得象疯子或罪犯的特征那样明显
突出,可是他们却给我带来了某种安慰。我对这些特征进行了必要的移位,把它们推演到阿
尔贝蒂娜身上。我又回想起她对圣-卢以及对我的态度。我心想,这些往事哪怕再为辛酸,
再为凄凉,似乎毕竟还不至于象德·夏吕斯先生的谈话和人格那样透出如此明显的畸变和独
一无二的特异。但可惜得很,德·夏吕斯先生匆忙地摧毁了我的希望,摧毁的方式正如他先
前提供我希望时那样,即完全于不知不觉之中。“是的,”他说,“我再也不是一个二十五
岁的人了,我发现,身边许多事情都已发生了变化,这个社会已经面目全非,栅栏已被推
倒。那些不修边幅、不登大雅之堂的人居然把探戈舞乱哄哄一直跳到我家里来了。现今的时
装、政治、艺术、宗教,我一概都认不出来了。不过我承认,变化最大的,还要数德国人所
谓的同性恋。我的天,我们那个时候,那些憎恶女人的男人和那些只喜欢女人,做事情只出
于功利的男人哪儿轮得上号,唯有同性恋个个都称得上是好父亲,只是为了打掩护才偶有个
情妇。如果我有女儿出嫁,如果我希望保证她不受苦受难,那我一定到同性恋中间去物色女
婿。唉!世道变了。如今有的同性恋甚至都是最狂恋女人的人。我原以为自己嗅觉灵敏,心
想,这事绝对不可能,我还以为自己不会看错。嘿!看来我只能认输了。我有一个朋友,干
这事是出了名的。我嫂子奥丽阿娜给他找了一个马车夫,是贡布雷的一个小伙子,这人什么
活都干过,纯粹是个色鬼,因此我敢发誓,他对那种事情是深恶痛绝的。在许多女人中,他
对两个女人十分崇拜,一个是演员,一个是啤酒店老板的女儿,跟她们发生了关系,欺骗了
自己的情妇,使他十分痛心。我的表叔德·盖尔芒特亲王,属于那种聪明得让人恼火,把什
么都想象得十分容易的人。有一天他对我说:‘某某人为什么不跟车夫睡觉?谁说得准戴奥
多尔(这是车夫的名字)一定不喜欢这事?他的主人不向他献殷勤,他难道也不生气?’我
赶紧叫希尔贝快别这样说。我为他这种所谓的敏锐性感到恼火。不加区别,自作聪明,这等
于缺乏敏锐。我为他恼火,因为他还使了一个破绽百出的坏心眼,企图把我的朋友某某人也
拉到独木桥上冒险一试,逼他去干那种事情。”“德·盖尔芒特亲王难道也有这种癖好?”
布里肖惊奇不安地问。“我的天哪,”德·夏吕斯先生兴奋地答道,“这事谁不知道,我
想,我要是回答您说这事错不了,我绝对不会有失谨慎。是这样的,第二年我去巴尔贝克,
有一个水手有时候带我去捕鱼,他告诉我一些事情。我那戴奥多尔,我顺便提一句,他的姐
姐是维尔迪兰夫人的女友,德·普特布斯男爵夫人的女佣。总之,戴奥多尔每次来码头,不
是带走这个水手,就是带走另一个,真不要脸,摇着船远远去转一圈,‘也干其他的
事。’”这一回儿轮到我问夏吕斯了,那位老人,我认出来就是整天跟他情妇玩牌的那位先
生,是否有点象德·盖尔芒特亲王。“瞧瞧,这是路人皆知的事,他从来也不打遮掩。”
“可是他是跟情妇在一起呐。”“那又有什么关系。这些孩子,难道他们还那么天真?”他
尖声地对我说,我正想着阿尔贝蒂娜,没想到从他话里提取到的只是苦汁。“他的情妇很动
人。”“那末,他其他三位朋友也跟他一样吗?”“一点儿也不,”他捂住耳朵大声说,仿
佛我的弹奏离弦走调似的。
  “现在他又走到另一个极端。照此推理,人们连交朋友的权利都不该有罗?唉!年轻人
哪,就喜欢把什么都混为一谈。您应该重新接受教育,我的孩子。不过,”他又说道:“我
经历过许多事情,可是这件事情太公开了,以至于我必须尽力保持头脑清醒,防止冒昧。这
件事着实叫我十分尴尬。我也许是老朽了,我真弄不明白。”他说这番话,其口吻如同主张
法国教会自由独立的人却在大谈教堂的权力至高无上,自由保皇派在大谈法兰西行动组织,
或者克洛德·莫奈的弟子在大谈立体派。“我不是对那些创新者进行非难,我对他们倒是十
分钦慕。我力图理解他们,但是我百思不得其解。如果他们真的如此喜爱女人,那么为什么
他们还需要弄一个他们称为小家伙的人?更何况在这工人阶层,这种事情向来名声不好;他
们出于自尊心,干起来都是躲躲闪闪的。看来这事情对他们来说还代表着其他意义。那究竟
是什么呢?”“对阿尔贝蒂娜来说,女人还代表着其他什么东西呢?”我思忖着,正是这个
问题在使我痛苦不堪。“一言为定,男爵,”布里肖说,“如果院系学术委员会建议开设同
性恋课程,我一定首先推荐您。不,这还不好,一个什么特殊心理生理研究院之类的机构也
许更能发挥您的特长。我看您尤其适合于在法兰西学院执教,您可以致力于个人研究,象泰
米尔语或梵语教授那样,把研究成果讲授给对此感兴趣的人。不过听众人数很少,只有两
名,另加一名公务贤。我这么说,并不是对我们全体教务人员有什么怀疑,我认为他们是无
可怀疑的。”“您一无所知,”男爵武断地回驳道。“您以为对这事感兴趣的人寥寥无几
吗?您是大错特错了。事实恰恰相反。”他没有意识到,他谈话内容那不变的指向和他将要
对别人所作的责备两者之间是有矛盾的,“相反,情况非常可怕,”他愤慨而又悔恨地对布
里肖说,“现在这事都成了人们唯一的话题。这是可耻的现象,但倒过来证实了我对您说的
话,我亲爱的!据说前天在德·阿伊安公爵夫人家中,整整两个小时,客人们没有谈别的事
情。您想想,如果现在妇女们也参与进来谈论此事,那还成什么体统!最可恶的是,那些害
人精,那些十足的恶棍把什么都告诉了她们,”他带着平时并不多见的怒火接着说,“譬如
夏特勒罗那小子,谁都比不上他,他的事情真是一言难尽。总之这些人当着她们的面尽对别
人说长道短,有人对我说,那小子说了我许多坏话,可是我毫不在乎。我想,一个打牌作
弊,被俱乐部逐出的人,想拿泥块和脏东西砸人,其结果只能掉在自己身上。我非常清楚,
如果我是珍妮·德·阿伊安,我会相当珍重自己的沙龙,不允许别人谈论这类话题,不允许
别人糟贱自己的亲身父母。可是眼下什么社交呀,规矩呀,礼节呀,早都荡然无存,交谈跟
服饰都一概不讲究这些东西了。噢!我亲爱的,世界末日来临了。每个人都变得如此凶恶。
大家都在攀比,看谁说别人的坏话多。真令人发指!”
  我童年在贡布雷,就十分怯懦,为了不要看见别人赠送白兰地给我外祖父,不要看见我
外祖母苦苦哀求他别再喝酒的情景,我就逃之夭夭。现在我只有一个念头,趁夏吕斯还未受
罚,赶快离开维尔迪兰公馆。“我必须走了。”我对布里肖说。“我跟您一起走,”他对我
说,“可是我们不能学英国人的样,不告而别。我们去跟维尔迪兰夫人道个别。”教授说完
就径直朝客厅走去,象小孩下棋一样,看看“能不能悔棋”。
  在我们聊天的时候,维尔迪兰先生遵照妻子的旨意,已把莫雷尔带走了。其实,维尔迪
兰夫人经过深思熟虑,觉得暂且不向莫雷尔透露秘密似乎更为上策;可是她已欲罢不能。有
些欲望,尽管你把它封在口腔里,但一旦任其膨胀,它就不顾后果如何,坚决要求得到满
足。我们见到袒露的玉肩,不会久久地呆视着而不去吻一下,我们一走会象老鹰叼蛇那样,
早把嘴唇快快送去;我们不会饥肠辘辘,蛋糕放在面前也不碰一下;我们更不会听到意外的
话语而置若罔闻,无动于衷,心灵不激发起惊奇、迷惑、痛苦或喜悦。维尔迪兰夫人正是处
于这种心境,沉醉于情节剧般的伤感情调之中,所以她不由自主地授意丈夫拉走莫雷尔,不
惜任何代价要跟小提琴家谈谈清楚。小提琴家本来已在抱怨,那不勒斯女王怎么没等别人把
他介绍给她就走了。德·夏吕斯先生曾经再三强调,她是伊丽莎白女王和德·阿朗松公爵夫
人的胞妹。因此女王在他的眼里是个非凡的重要人物。可是主子对莫雷尔解释说,他不是来
跟他谈那不勒斯女王的。维尔迪兰先生单刀直入,跟他谈了正经的事。“这样吧,”谈了一
会儿以后他结束道,“这样吧,如果您不信,您可以去听听我妻子的意见,我发誓,我什么
也没有告诉过她。我们一起去听听,她对这件事是怎么看的。我的看法也许有错误,但您知
道她的见解是绝对正确的,再说她对您充满了无限的友谊。来吧,我们把是非交给她来评
判。”这一边,维尔迪兰夫人已经等得坐立不安。她急于亲自跟高超的提琴家谈谈,品尝一
下激动的滋味。然后等他走了以后,要丈夫详细汇报一下他们俩交谈的确切内容。她一边等
着一边不停地说:“他们究竟在干什么?古斯塔夫把他拖了那么长时间,我希望他至少能够
给他适当地加加工。”维尔迪兰先生跟莫雷尔一起走下楼来,莫雷尔看上去神情非常不安。
“他向您请教一个问题,”维尔迪兰先生对他妻子说,那样子就象不知道自己的请求能否得
到满足一般。维尔迪兰夫人正是激情满怀的时候,也顾不上回答维尔迪兰先生的话,直接对
着莫雷尔就说开了:“我完全同意我丈夫的意见,我认为这件事情拖的时间够长的了,您不
能再这么忍气吞声了!”她激愤地大声说道,至于她跟丈夫刚才商定,丈夫跟提琴家谈些什
么她应该装作一概不知,这一点她早已抛到九霄云外。
  “怎么回事?什么忍气吞声?”维尔迪兰先生吱吱唔唔地问,竭力装出十分惊奇的样
子。他尽管因乱了阵脚而显得有些笨拙,但仍在竭力维持骗局。“你对他说了些什么,我猜
到了。”维尔迪兰夫人回答道。老板娘对能否自圆其说毫不在乎,也不顾小提琴家过后回想
起此情此景,对她的诚实性会作何感想。
  “不,”维尔迪兰夫人继续道,“我觉得您再也不能含垢忍辱,跟这个早已枯朽的人物
继续接触了。他已到处不受欢迎。”她也根本不顾这话不太真实,忘了自己就几乎每天都在
接待他。
  “音乐学院的人都把您当成了笑柄,”她感到这是最有说服力的证据。“要再这么拖一
个月,您的艺术前途就将成为泡影。没有夏吕斯,您每个月可以多挣十万多法郎。”“可是
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我非常吃惊。不过我非常感谢你们。”莫雷尔热泪盈眶喃喃
道。他因为不得不还要装出惊讶的样子,掩饰羞耻,所以他满脸通红,比他连续演奏贝多芬
全套奏鸣曲还要满头大汗,眼眶里涌出了连波恩的音乐大师都肯定无法催落的泪水。雕刻家
对这些泪水很感兴趣,他微笑着用眼角示意我注意看夏利激动的样子。“如果真要什么也没
有听说过,那就数您一个人了。他早已是丑事干尽臭名昭著的人了。据我所知,警察正盯着
他呢。其实真要落在警方手里,倒还算是他的福分,免得象他同类那样,临终都倒在流氓的
暗刀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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