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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侯爵家,请在明天来电话通知。”于是我据此又架构起某个出逃计划来;圣卢侯爵的名字
只是说明另外一件事的记号,因为我这个情妇并不认识他,不过曾听我说起过他,再说信上
的签名是个什么绰号与语言形式毫不相干。事实上这封信并不是写给我的情妇而是写给家里
另一个人的,上面的名字和我情妇的名字不一样,送信的人看错了。这信并非用互相约定的
暗号而是用很糟糕的法文写的,因为写信的是个美国女人,的确是圣卢的一个女友,他告诉
过我。这个美国女人写信的奇特方式使一个完全真实然而陌生的名字看上去象个绰号,因此
我在这大的猜测是彻头彻尾地错了。然而我在脑海里把这些纯属虚构的情况串联起来的思维
框架本身却极其正确而且不折不扣地合乎实际,因此,三个月之后,当我的情妇(她当时是
准备作我的终身伴侣的)离开我时,她出走的方式和我最初想象的出走方式竟一模一样。来
了一封信,信的特点和我错误地赋予前述那封信的特点如出一辙,只是这封信的确具有暗号
的意思,云云。
这是我平生最大的不幸。不过,无论如何,这不幸引起的痛苦也许会被探究不幸根由的
好奇心所超越:阿尔贝蒂娜所渴求的,她重新找到的人是谁呢?不过这一桩桩大事的根由好
比大河的源头,我们走遍天涯也属枉然,源头是找不到的。阿尔贝蒂娜是否早就在如此这般
地预谋出逃了?我还没有说(因为当时我觉得那一切纯属装腔作势或情绪不佳,弗朗索瓦丝
认为那叫“赌气”)从她不再拥抱我的那一天起,她的神气就象埋死鬼入土一般,直挺挺
的,呆呆的,连最简单的事情她说起来声音都是悲悲切切的,动作也十分缓慢,而且再也不
微笑了。我不能说有什么事实足以证明她与外面串通一气。弗朗索瓦丝后来倒是对我说过阿
尔贝蒂娜出走的前两天她曾去过姑娘的房间,房里空无一人,窗帘放下来了,但房里的气味
和响声说明窗户是开看的。原来阿尔贝蒂娜在阳台上。但是看不出她可能从阳台上同谁联
系,而且放下窗帘打开窗户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她知道我害怕穿堂风,即使窗帘对我帮助不
大,它们总可以防止弗朗索瓦丝从走廊里看见百叶窗开得如此之早。不,我什么也看不出
来,除去一个小小的情况,不过这情况也仅仅能证明她头一天就知道她要出走罢了。就在那
头一天的晚上,她趁我不注意从我房里拿走了大量的纸和包装用的布,而且一整夜都用这些
东西包扎着她那些数不清的浴衣和梳妆衣以便早晨出走。就这一个情况,仅此而已。这天晚
上她几乎是强迫我收下了她还我的1000法郎欠款,我没有重视这件事,这没有什么特别的
地方,因为在钱的事情上她是极为认真的。
是的,她在头天晚上拿走了包装纸,但她知道自己要走却并非从那晚开始!因为她的出
走并非出于伤感而是源于决心,她为准备出走而下决心放弃她曾经梦寐以求的生活,正是这
种决心使她看起来那样黯然神伤。带看这样的伤感她在我面前几乎是一本正经的,冷冰冰
的,只有最后一个晚上例外,这天晚上她在我身边呆的时间比她希望的要长些——她老愿意
延长,这使我感到吃惊——,回去时她在房门口说:“别了,小宝贝,别了,小宝贝。”不
过我在那一刻并没有警觉。弗朗索瓦丝告诉我,第二天早晨阿尔贝蒂娜对她说她要离开时
(但这也可以解释为疲劳所致,因为她一直没有脱衣服而且整夜都在包装她的东西,包装除
了她需要向弗朗索瓦丝索要的不在她房里和盥洗间里的东西之外的所有东西),她仍旧那么
悲悲戚戚,而且比前些日子还要僵直,还要呆板,因此在她说“别了,弗朗索瓦丝”时,弗
朗索瓦丝以为她快要倒下去了。一个人在了解了这些情况之后便会懂得,他眼下如此不喜欢
某个女人,不喜欢的程度甚至超过所有那些在最平常的散步场合邂逅相遇的女人,而且为因
她而牺牲那些邂逅相遇的女人大生其气,正是这个女人倒反而可能是他百倍千倍中意的女
人。因为这已经不再是某一种乐趣——这种乐趣由于习惯,也许由于寻乐对象的平庸而变得
毫无价值——和别样的乐趣,即诱人的、令人陶醉的乐趣之间的问题,而是这种诱人的,令
人陶醉的乐趣与另一种更为强烈的东西,即对痛苦的怜悯之间的问题。
我一面指望阿尔贝蒂娜今晚回到这里,一面忙不迭去做最紧迫的事,同时又用新的信念
去医治失掉与我共同生活至今的人引起的心灵创伤。我保存自身的本能反应无论多快,在听
到弗朗索瓦丝谈及此事时,我仍然在瞬间感到孤立无援,而且我此刻知道阿尔贝蒂娜今晚即
将返回也无济于事,我在尚未告诉自己她将返回的那一刻感觉到的痛苦(就是刚听到:“阿
尔贝蒂娜小姐要回了她的箱子,阿尔贝蒂娜小姐走了”的那一刻)又自动在我心里复苏了,
痛苦的情状和过去的相同,换句话说,就仿佛我对阿尔贝蒂娜即将返回还一无所知似的。她
也的确应该回来,不过得由她自己主动回来。不管可能发生什么情况,让她看出我在命人采
取措施,在企求她回来,这都会事与愿违。的确,要放弃她,我再也没有象放弃希尔贝特时
那样的力量了。我所希望的是结束这种肉体的痛楚,我那远不如从前健康的心灵再也不能忍
受这种痛楚了,这一点甚至比重见阿尔贝蒂娜更为重要。而且,无论是工作还是别的事情,
由于我总是使自己习惯于不抱任何奢望,我变得更为软弱了。不过这种痛楚剧烈的程度之所
以使别种痛苦望尘莫及,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最重要的恐怕还不是因为我和德·盖尔芒特
夫人以及希尔贝特都没有共同享受过肉体的快乐,而是因为我并没有天天或时时刻刻见到她
们,没有可能因而也没有这种需要,在我对她们的爱情里缺少“习惯”这个巨大的力量。我
的心既已无力奢望什么,也不乐意忍受痛苦,它能够觅得唯一可能的解决办法也许只能是不
惜代价让阿尔贝蒂娜回家,既然如此,倘若昔日在处理和希尔贝特的关系时我没有选择与此
相反的途径(自愿放弃或逐渐忍受),我也许会认为这相反的途径简直就是小说里的解决办
法,在生活里这种办法是不可能存在的。我从而明白这另外一种解决途径也是可以接受的,
而且可以被同一个人接受,因为现在的我几乎还是过去的我。然而时光也起了作用,时光已
经使我衰老,时光也曾促使阿尔贝蒂娜在我俩的共同生活中长久不懈地伴随在我身边。我虽
然不愿意放弃她,我和希尔贝特相处时保留下来的起码的自豪感却促使我不愿因命人求阿尔
贝蒂娜回来而成为令她嫌恶的玩物,我想让她回来而又不显出我一心盼她回来的样子。于是
我连忙起床省得浪费时间,但痛苦又使我停了下来:我这还是第一次在她离家之后起床呢。
不过我还是得赶快穿上衣服以便去阿尔贝蒂娜住处的门房那里打听消息。
痛苦,是人承受精神打击的延续,痛苦渴求着改变形式;人们总希重通过做计划,打听
消息而使痛苦化为乌有;也愿意它生发出不计其数的变形,这比保持原封不动的痛苦要求的
勇气要少一些,带着苦恼躺在床上,这床显得好狭窄、好硬、好冷。我又站了起来,在屋里
我每动一步都得无比小心,我坐下时总是设法避免看见阿尔贝蒂娜的椅子和那架自动牌钢
琴,她总是把她那双金色的高跟拖鞋踏在钢琴的踏板上,这是唯一的一件她用旧了的东西,
她用过的东西仿佛全都想以我的回忆教给它们的特殊语言用不同的表达方式向我转述,再一
次向我通报她出走的消息。我不去看,却看见了这些东西;我浑身无力,我跌坐在一把蓝绸
缎安乐椅上,一个钟头之前,就在这间卧室里,一缕阳光使周围变得朦胧迷离,在半明半暗
之中,椅子上淡淡的篮色曾使我沉入梦乡,我当时那么热切留恋的梦景此刻却离我如此遥
远。唉!在这一刹那之前,一向只有阿尔贝蒂娜在我身边时我才会坐在这里。所以我此刻再
也不能留在这里了,我站了起来;这一来,每时每刻都有一个组成无数个微不足道的“我”
中的成员还不知道阿尔贝蒂娜已经出走了,必须将这事通报他;必须——如果他们都是陌生
人而又不具备我那种对痛苦的敏感、这种通报就不会那么残酷——宣告这个不幸适才已降临
到所有这些人,所有这些还不知道此事的“我”头上了;必须让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都第一
次听到这几个字:‘阿尔贝蒂娜要回了她的箱子”(我在巴尔贝克曾看见人们装这些棺材形
状的箱子,这些箱子正好放在我母亲的箱子旁边),“阿尔贝蒂娜走了”。我有必要向每一
个人通报我的悲伤,这种悲伤绝不是从那些令人沮丧的总的情况里任意得出的悲观的结论,
而是一种特殊印象的断断续续的不由自主的复苏,这种印象自外而来而且不是由我们自己选
择的。在这些“我”中,有几个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了。例如(我没有想到今天是我理
发的日子),理发时的“我”。我早已把这个“我”置诸脑后了,这个“我”的到来引起了
我一阵呜咽,有如一个早已退休的仆人来到刚死去的主人的葬礼上。我随耶猛然回想起,一
星期以来,我有时突然惊恐万状,而我对自己却不承认这种恐惧。每逢这样的时刻,我又和
自己争辩说:“预先假设她会突然出走不是徒劳吗!这是荒谬的。假如我把她托付给一个明
白事理的聪明人(如果我的嫉妒心没有妨碍我吐露真情,我也许真会这样行动以求得心境的
安宁),这个受托的人一定会说:‘您简直发疯了。这绝不可能。’(的确,我们之间从没
有发生过口角。)一个人出走总有他的动机。他会说出这个动机。他也会给你回答的权利。
人不会象这样走掉的。不,这是幼稚之举。这才是独一无二的荒谬绝伦的假设呢。”但是每
天早上我打铃时只要看见她还在那里,我却会宽慰地叹一口长气。弗朗索瓦丝把阿尔贝蒂娜
的信一交给我,我立即相信这一定是那件不可能的事,是她的出走,应该说几天前我就察觉
到这次出走了,尽管我有多种合乎逻辑的理由使自己感到放心。我一直在琢磨这件事,而且
在绝望中几乎有一种对先见之明的满足,有如一个谋杀犯明知自己不可能被发现却仍旧忧心
忡忡,这时他突然在召见他的预审法官那里看见他的受害者的名字写在案卷的开头
我一心希望阿尔贝蒂娜是去土兰她姨母家了,在那里她起码可以受到足够的监督,从而
在我去把她领回来之前不至于出什么大的纰漏。我最怕她留在巴黎,也怕她去了阿姆斯特丹
或蒙舒凡,也就是怕她逃走以后一头钻到某个我连初步情况都没有掌握的男女私通的鬼把戏
里去。不过说实在的,我口头说出巴黎、阿姆斯特丹,蒙舒凡这许多地方,我心里想的却是
一些她真正可能去的地方;因此,当阿尔贝蒂娜的门房回答说她已去了土兰时,这个我自以
为希望她去的住处倒似乎变得比所有的地方都更可惜了,原因是她去那里已确实成了事实,
在对现实确信不疑和对未来毫无把握的双重煎熬下,我第一次想象阿尔贝蒂娜已开始了她梦
寐以求的独立于我的生活,也许会长期,也许永远,在这样的生活里她也许会变成一个未知
数,从前我老是被这个未知数弄得心绪不宁,而同时我又有幸占有和抚摸属于这未知数的外
形的东西,也就是那难以捉摸的被我得到的温柔面庞①。正是这未知数构成了我爱情的基
础。至于阿尔贝蒂娜本人,她只有挂了她的姓名才可能在我身上生根,除了睡眠之后苏醒那
罕有的休息时刻,这个姓名什么时候都铭刻在我头脑里而且永不停息。倘若我出声地思索,
我会不停地念叨这个名字,我的絮语很可能会单调而愚蠢到仿佛我变成了一只鸟,一只寓言
中的鸟,它无休无止地叫着它作为人时曾经爱过的女人的名字。你一个人在心里念叨这个名
字,没有念出声,因此你仿佛在自己心上刻写这个名字,而且仿佛让名字留在了自己的脑海
里,末了,你的脑海就象一堵被人乱画过的墙一样布满了写过上千遍的所爱者的名字。你时
时刻刻都在思想里写着这个名字,幸福的时候写,不幸的时候写得更勤。在重复叨念着这个
除了已知的内容并没有什么新意的名字时,你会感到一种不断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