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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对我来说重新具有我在贡布雷时发现的魅力和意义,当时我在回家途中路过鸟街,从外面
看到象一个深颜色的漆器那样画有坏家伙希尔贝即盖尔芒特老爷的彩绘玻璃窗。一时间,盖
尔芒特家族的成员又使我感到和社交界人士完全不同,和他们无法比拟,和任何活着的人都
无法比拟,即使是君主也是如此;这些人出自我度过童年的阴郁城市贡布雷中带酸味的流通
空气,出自人们在城市小街的彩绘玻璃窗上看到的过去。我想要前往盖尔芒特府邸,仿佛这
应该使我接近我的童年和我在其中看到童年的记忆深处。于是我继续重读请帖,直至那些组
成这个如此熟悉、如此神秘的姓的字母起来造反,并同贡布雷这个名称一样,重新取得自己
的独立性,在我疲倦的眼睛前显现时犹如一个我不知道的名称。①
①妈妈正好去萨士拉夫人家吃茶点,她事先就知道这个聚会十分乏味,所以我就可
以毫无顾忌地前往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府邸。——作者注。
我乘上一辆车,以便前往盖尔芒特亲王府,亲王住的已不是过去的府邸,而是他在布洛
尼街建造的一座豪华府邸。社交界人士的一个错误,就是不懂得他们要我们相信他们,首先
得相信自己,至少得尊重我们信仰的基本要素。在我相信——即使我知道事实恰恰相反——
盖尔芒特家族根据继承权住在某个宫殿里的时候,进入巫师或仙女的宫殿,让那些不念咒语
无法打开的大门在我面前打开,对我来说仿佛和获准同巫师或仙女谈话一样困难。对我来
说,没有什么事比别人使我相信更加容易,如相信前一天雇来的或由博代尔及夏博食品杂货
店提供的老仆人是有大革命前早就服侍这个家族的那些仆人的儿子、孙子或后代,所以我怀
着无限的诚意把上一个月在小贝内姆那儿买来的肖像画称之为祖先们的肖像画。但是,魅力
不能转让,回忆不能分割,现在盖尔芒特亲王搬到布洛尼街居住,就自己打破了我信仰的幻
想,所以亲王已变得无关紧要。当仆人通报了我的姓名之后我担心会塌下来的天花板,下面
本应还会对我呈现出许多昔日的魅力和敬畏,现在却庇护着我不感兴趣的一个美国女人的夜
晚。当然,事物本身并无能力,既然这种能力是我们赋予它们的,某个年轻的资产阶级出身
的中学生此刻站在布洛尼街的这座公馆前面,想必会有我过去在盖尔芒特亲王旧公馆前面时
那样的感觉。这是因为他还处于信仰的年龄,而我已超过这个年龄,所以我失去了这种特
权,犹如过了十年时代就失去了儿童把吸入的牛奶离解成易消化的成分的能力,因此成年人
为了谨慎起见,只吃少量的牛奶,而儿童却可以一口气吸入无限量的牛奶。盖尔芒特亲王府
易地对我来说至少有这个好处:来接我送我去的车,即我在里面产生这些想法的车,必须穿
过那些通往香榭丽舍大街的街道。当时,这些街的路面很差。但我一进入这些街道,我还是
因一种特别温柔的感觉而摆脱自己的想法,产生这种感觉,一般是在车突然开得不费力、缓
慢和没有声音的时候,犹如花园的栅栏门打开之后,人们走到铺满细沙或枯叶的小径上面;
事实上并非如此,但我突然感到外面的障碍都已消失,因为对我来说再也没有适应或注意的
努力,就是我们在不知不觉之中在新事实面前所做的努力:我这时经过的街道,就是我过去
和弗朗索瓦丝一起去香榭丽舍大街时走过的街道,这些街道早已被我遗忘。地面本能地知道
应该通向何处,它的阻力也就被克服。我就象一个在此之前一直在地面费力地滑行的飞行员
突然“起飞”,慢慢地上升到回忆的宁静高空。在巴黎,这些街道将永远用一种和其他街道
不同的材料清楚地展现在我的心中。我来到王家街的街角,这里过去有个露天商贩在卖弗朗
索瓦丝喜欢的照片;这时,我感到车被几百个古代的活动攻城塔拉着,只能在原地转动。我
穿过的不是和那天在外面散步的人们一样的街道,而是一个面滑、悲伤和温柔的过去。另
外,这个过去又由如此多不同的过去组成,我由于伤感难以看清,这种伤感是因为迎着希尔
贝特来的方向走去,又怕她不来,是因为走近某一幢房子,在那里我曾听说阿尔贝蒂娜已和
安德烈一起走了,还是因为一条道路仿佛具有哲理空虚的含义,这条路人们已走过一千次,
并怀着一种不会再维持下去、也没有得到结果的热情,就象我曾在午饭后走过的那条路,我
当时如此匆忙、如此兴奋地奔跑,是为了去看浆糊未干的《淮德拉》和《戴风帽的黑色长
袍》①的海报。来到香榭丽舍大街之后,由于我对盖尔芒特府举行的音乐会不大想从头听到
尾,所以我就让车停了下来,我正准备下车走几步,却惊奇地看到有一辆车也正在停下来。
一个男人两眼发呆,驼背,说他在车里坐着倒不如说是放在里面,他为了立直身子所做的努
力,就象人们要孩子听话时孩子所做的努力一样。
①《戴风帽的黑色长袍》(1837)是法国作曲家埃斯普里·奥贝(1782—1871)的
三幕喜歌剧,也是他最成功的歌剧之一。
但是,他的草帽下露出完全发白、难以制服的竖起的头发;他下巴上长出的白胡子就象
雪在公园河里的雕象上增添的胡子。只见絮比安在他身边忙个不停,而此人就是德·夏吕斯
先生,他中风之后正在康复,但我不知道他得过中风(我只是听说他眼睛瞎了,然而这只是
暂时的视觉障碍,因为他现在又能看得十分清楚),除非他在此之前染了发,除非有人禁止
他继续疲于染发,这中风犹如产生一种化学沉淀,使得现在由纯银构成的一绺绺头发和胡
子,如同一个个间歇热喷泉那样,射出业已饱和的金属,并使所有这些金属变得显而易见、
光彩夺目,而且还强行把莎士比亚戏剧中李尔王的威严,赋予这位失势的老亲王。眼睛并未
处于头部的这种全局性的动乱和冶金质变之外,但由于一种反向的现象,它们已失去全部的
光彩。但是,最令人激动的是,人们感到这种失去的光彩是精神上的自豪,正因为如此,
德·夏吕斯先生的物质生活乃至精神生活能在贵族的自豪感消失后继续存在,人们在一时间
曾认为这种自豪感和他的物质生活及精神生活融为一体。这时,德·圣德费尔特夫人乘四轮
敞篷马车经过,她可能也是去盖尔芒特亲王府,男爵曾认为这位夫人对他来说不够漂亮。絮
比安象照顾小孩一样照顾他,这时在他耳边低声说这是个熟人,是德·圣德费尔特夫人。
德·夏吕斯先生象一个希望显示自己能完成对他来说还是困难的所有动作的病人那样,立即
极其艰难但又十分认真地脱帽鞠躬,向德·圣德费尔特大人致意,其尊敬的程度就象她是法
国王后一般。在德·夏吕斯先生作这种致意的艰难之中,也许在他看来包含着作出此事的原
因,他知道自己这种行为更能感动别人,因为这种对病人来说痛苦的行为可以两面讨好,行
为的发出者令人赞叹,行为的接受者感到高兴,可见病人们对礼节的夸张如同国王们一样。
在男爵的动作中也许还有那种因脊髓和大脑的障碍而引起的运动失调,所以他的动作超越了
他的意图。对我来说,我从中看到的不如说是一种近于肉体的温柔,一种对生活现实的超
脱,这种温柔和超脱在那些已经在死亡的阴影下徘徊过的人身上出现是非常激动人心的。头
发中银矿的裸露所显示的变化,没有社交界无意识的谦卑那样深刻,这种谦卑颠倒了一切社
会关系,在德·圣德费尔特夫人面前,也会在最卑贱的美国女人(她最终也会使用男爵的那
种礼节,即她在此以前无法使用的礼节)面前,使看起来最为豪放的故作风雅变得谦卑,男
爵一直在生活,一直在思考,所以他的智力未受影响。男爵对德·圣德费尔特夫人殷勤而又
谦卑的致意,要比索福克勒斯的某个合唱队可能对奥狄浦斯被压抑的骄傲所作的评论,要比
死亡本身和对死亡的任何悼词,更能说明对世上荣华富贵的喜爱和人类的一切骄傲是何等脆
弱和无法持久。德·夏吕斯先生在此之前不会同意和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共进晚餐,现在却
对她一鞠躬到底。①接受德·夏吕斯先生的敬意,对她来说全是故作风雅,就象男爵过去拒
绝向她表示敬意也全是故作风雅一样。然而,德·夏吕斯先生得以使德·圣德费尔特夫人这
位对他来说重要的人物相信的这种无法理解而又珍贵的本性,却被他用竭力装出的羞怯和他
脱帽时提心吊胆的热情一下子化为乌有,而在他出于恭敬并以博叙埃②般的说服力不戴帽子
的全部时间里,他银发的洪流从帽子底下涌现出来。当絮比安扶着男爵下了车,我对男爵行
过礼之后,他对我说话的速度很快,声音又是那么细微,以致我听不清他对我说的话,当我
第三次请他重复时,他不由做出不耐烦的手势,但使我感到惊讶的是,他的脸在开始时毫无
表情,这也许是因为他还有一点瘫痪的症状。但是,当我终于习惯这种喃喃而语的最低音
时,我发现这位病人完整无损地保存着自己的智力。另外,至少存在着两个德·夏吕斯先
生。在这两个人之中,理智的那位一直在抱怨他会得失语症,他老是把一个词、一个字母当
作另一个词或字母说出来。但是,当他确实这样做时,另一个潜意识的德·夏吕斯先生立即
出现,这位先生非常想使我羡慕,就象第一位非常想使人怜悯一样,并有着第一位不屑一顾
的殷勤。这时,这位先生犹如一个乐师们不知所措的乐队中的指挥,马上停止说出已开始的
句子,并极为巧妙地把接下来的话和已经说出的词连接在一起,这个已经说出的词实际上是
当作另一个词来说的,但现在却象是他有意选择的一样。甚至他的记忆也完整无损,因此他
还要献献殷勤,但并非没有显出最为专心致志时的疲劳,他的殷勤就是回忆过去的某一件
事,这件事并不重要,但同我有关,并会向我表明,他保存着或已恢复头脑的完全清醒。他
的脑袋和眼睛保持不动,也不用改变音调来改变自己的语速,他对我说出这样的话,例如:
“这是一根柱子,上面贴了一张广告,同我第一次看到您时您在看的那张广告相似,那是在
阿弗朗什,不,我弄错了,是在巴尔贝克。”而这确实是一张介绍同一种产品的广告。
①他这样鞠躬也许是因为不知道他鞠躬的人的身份(社会法典的条文就象记忆的其
他任何部分一样会因发病而消失),也许是因为动作失调,这种失调用表面的谦卑来表达他
对这位路过的女士的身份的疑虑,没有表面的谦卑,这种疑虑就会变得高傲。他对她鞠躬,
犹如被母亲叫来害羞地向大人们问好的孩子们那样彬彬有礼。而他现在所变的,是一个失去
了孩子们自豪感的孩子。——作者注。
②博叙埃(1627—1704),法国天主教教士、演说家,支持法王路易十四,鼓吹绝对君权论。
在开始时我几乎听不清他说的话,就象人们在一个窗帘全部拉上的房间里开始时看不清
楚东西一样。但是,如同在昏暗中的眼睛一样,我的耳朵很快习惯于这种最低音。我也认
为,男爵说话时声音逐渐提高,也许他声音低的部分原因是神经性的惧怕,这种惧怕在他被
第三者分心而不再想到它时就会消失,也许恰恰相反,他声音低符合他的实际情况,而他在
谈话时说话暂时有力,是由于一种假装的、短暂的乃至致命的兴奋,这种兴奋会使外人说:
“他已经好点了,不该让他去想自己的病”,但他那会立刻复发的病也可能反而会更加严
重。不管怎样,男爵在此刻(甚至考虑到让我适应)抛出的话语更加有力,犹如潮汐在天气
恶劣的日子抛出弯弯的小浪花。他最近中风发作的后遗症,使人在他话语的深处听到一种卵
石的声音。另外,他继续对我谈论过去,也许是为了向我清楚地表明他没有失去记忆,他回
忆过去是以举行葬礼的方式,但没有悲伤。他不断列举他家族中或他阶层中所有那些已经去
世的人们,看来他与其说因他们不在人世而感到悲伤,不如说对自己比他们活得长久感到满
意。他在回忆他们的去世时看来更加意识到自己在恢复健康。他以一种几乎是凯旋而归的冷
酷无情,用微微结巴、带有坟墓般沉闷回声的千篇一律的声音重复道:“汉尼拔·德·布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