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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却以惊人的速度——完成俗称“谈对象”的行为,甚至在仅仅几分钟的一场春梦中
使我们如胶似漆地爱上一名丑女,这在现实生活中往往需要数年的习惯、数年的姘居——而
且,它们好象是哪一位神医发明的针剂,可以静脉注射爱情,同样可以静脉注射痛苦。它们
反复向我们作出的爱的启示又以同样的速度烟消云散,有时,不仅夜梦中的秋水伊人因为重
又变成熟知的丑女不复引起我们的情愫,而且某种更可贵的东西也荡然无存,如绻缱柔情、
快感、朦胧隐掩的惋惜组成的整幅良辰美景、驶往情浓意蜜的西泰尔岛①的全部准备、还有
我们还想记下它那美妙真实的细微色调,以备不暇之虞,而它却象一幅色泽褪失、无法修复
的图画也泯灭殆尽。梦之所以曾把我慑服或许还因为它与时间联手发出的高招。我不是常常
在一个夜晚、某个夜晚的某一分钟见到已经遥远的各个年代吗?这些年代被搁置在那里,隔
着万水千山,我们已辨味不出当时体验过的喜怒哀乐,此时,它们却向我们全速扑来,它们
的光芒照得我们眼花缭乱,好象它们是一群大型飞机,而不是我们原来以为已经淡没的星
辰,使我们重又见到它们对我们而言所蕴含的全部内容,从而给予我们激情、冲击和近在咫
尺的它们发出的光芒——一旦我们从梦中苏醒,那些年代便重又回到它们一度神奇地飞越的
万水千山之外,直至使我们以为,其实是错误地以为,这些梦是复得似水年华的方式之一。
①神话中的岛屿,维纳斯曾在那里有过一段恋情,如同我国的巫山。
我发现,唯有粗浅的、似是而非的感知才寄一切于客体中,其实它们此时全存在于心灵
间。我真正失去我的外祖母是在她去世后好几个月,我见到过一些人,他们随着我和另一些
人对他们的看法变换面貌,仅仅一个人,有多少人望着他,他就成了多少人(例如初时的斯
万,对第一主席而言的卢森堡亲王夫人),即便对一个人而言,随着岁月推移也会有变化
(对我而言的盖尔芒特这个姓氏,不同的斯万)。我看到过爱情把只有在正恋爱着的人身上
才有的东西放到某人身上。当我把客观现实与爱情之间的距离延展到最大限度的时候,我对
此的了解更深了(拉谢尔之对圣卢和我,阿尔贝蒂娜之对我和圣卢,莫雷尔或公共汽车司机
之对夏吕斯或对其他人,尽管如此还有夏吕斯对缪塞的诗篇的偏爱,等等)。最后,在一定
程度上,夏吕斯先生的亲德观念、圣卢看阿尔贝蒂娜的相片时的目光,即便没有助我摆脱自
己对德国的敌视,却至少有过一时帮助我挣脱自己对仇德观念的纯粹客观性的信念束缚,使
我想到,也许爱和恨一样都是客观的,即在此时,在法国对它认为丧尽人性的德国抱有极度
仇恨之中,首先便存在着感情的客观化问题,就如那种使拉谢尔和阿尔贝蒂娜,前者对圣
卢、后者对我而言显得如此宝贵的感情那样。实际上,那种邪恶并不完全是德国所固有的本
质,所以能够这么说是因为,这与个人的情况是一样的,我曾接二连三地有过几次爱情,这
几次爱情结束之后,我觉得爱的对象没什么价值。我在法国已经看到过接二连三的仇恨,它
们导致一些法奸的出现,他们把法国出卖给德国人,他们比德国人坏一千倍;它们也导致产
生一批象雷纳克那样的德雷福斯派,今天爱国者们与雷纳克通力合作,反对一个全然由撒谎
者、衣冠禽兽和笨伯蠢货组成的国家,除了那些与法国同仇敌忾的德国人,象罗马尼亚国
王、比利时国王和俄国女皇这样的人。诚然,反德雷福斯派们会反驳我说:“这不是一码
事。”确实,这从来就不是一码事,而且也不是同一个人:要不然,在同一现象前受它之骗
的人便只有责怪自己的主观状况欠佳了,也只能认为或优或劣皆在客体之中。以此差异为基
础,智者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创立一种理论(按照激进党人的观点修会成员反对自然天性的教
育,犹太人种民族化的不可能性,德意志民族对拉丁民族的世代冤仇,地位得到恢复的黄种
人)。况且这种主观方面的作用还明显地表现在中立者的交谈中,例如当有人对亲德派述及
德国人在比利时的暴行时,亲德派有本事停止一时的理解、甚至听觉功能(可那些暴行却千
真万确:不管是在仇恨或是在观点本身中我所注意到的主观意识都不妨碍客体可能具有实在
的长处或缺憾,并且丝毫都不会使现实泯灭在纯粹的相对主义之中)。而如果说,那么多岁
月流逝了,那么多时间丢失了,我才感觉到这个最重要的影响,直至它在国际关系中的表
现,那么,在我生活的开始阶段,当我在贡布雷的花园里阅读贝戈特的那种小说的时候,对
此我是否已有所揣测呢?纵然是今天,如果我浏览了那已被遗忘的几页,看到书上恶棍的阴
谋诡计,我仍然会跳过一百页,直至在快要结尾的地方得以肯定那个恶人必然落得可悲的下
场,恶贯满盈,终于明白他那些阴险的计谋已彻底失败,这才掩卷。因为,我已经记不清楚
那些人物的遭遇,这便使他们与今天下午出现在盖尔芒特夫人家的那些人们分不清楚了,这
里的客人们中间至少有好几个,他们过去的生活经历我已模糊不清,就好象是我在一部忘了
一半的小说中读到的。
阿格里让特亲王最后是否娶了X小姐?或者应该说X小姐的兄弟是否娶了阿格里让特亲
王的妹妹?或许是我把它与过去读过的一部作品或者最近做过的一场梦混淆在一起了?
梦还是我生活中的那些事件之一,它总在给予我最强烈的震动,它最有效地使我认识到
现实的纯属心态的性质,它的帮助是我在作品的撰写过程中不容掉以轻心的。当我稍稍不那
么冷漠地为一次爱情而生活的时候,梦会奇特地使这次爱情越过似水年华构成的万水千山,
使我与我的外祖母、阿尔贝蒂娜靠拢;我重又爱起阿尔贝蒂娜来了,因为她在我的睡梦中为
我提供了关于那个洗衣女工的情事的一种解说法,而且是缓解的说法。我想,有时它们就象
这样使我接近真实、接近印象,这些真实和印象单凭我的努力,或者甚至是大自然的机遇都
不可能使我看到,他们会唤醒我心中的欲念,使我为某些不存在的东西抱憾,这便是工作的
条件,摆脱习俗、摆脱具体事物的条件。我不会轻慢这第二位缪斯,这位有时取另一位而代
之的黑夜的缪斯。
我看到过一些名门贵胄,当他们的灵魂象盖尔芒特公爵的那样鄙俗时,他们自己也变得
庸庸碌碌(戈达尔大夫就可能会说:“您不觉得局促不安”)。我在德雷福斯案中和战时都
看到过有以为某种事实就是真理的,他们认为部长们就拥有真理,只要毋需解释的一个是或
不是,便能使当权者知道德雷福斯是不是有罪,知道萨拉伊有没有办法与俄国人同时进军①
(不必为此派罗克去现场调查)。
①当然,我肯定会把自己要写的某些东西与那张脸连接起来,仍象我在海滨第一次
瞥见的那副模样。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把她与那些东西连在一起是有道理的,因为,倘若那
天没有上堤,倘若我不曾认识她,那么,这种想法便发展不起来(除非它们已凭藉另一个女
人得到了发展)。我也有错,因为人们须在女人漂亮的脸蛋上找到的这种旨在生儿育女的乐
趣,回过头来想一想,均来自于我们自己的感官:实际上,我后来写下的那些篇章,可以肯
定,阿尔贝蒂娜,尤其是当时的阿尔贝蒂娜是理解不了的。然而恰恰是因为这个(而这也向
我们指出了不能生活在太理智的氛围中),因为她与我是那么地不同,才使她能用忧伤使我
充实起来,甚至开始只是通过为想象与自己的不同之处而作的一般性努力。这些篇章,如果
她能够理解,那么,即由此可见,写作这些篇章的灵感并非由她所得。——作者注。
总之,细细想来,我的经验的素材,也即我后来的作品的素材来自于斯万,这不仅通过
有关他本人和希尔贝特的一切,而且正是他从贡布雷时代起就给了我前往巴尔贝克的欲望,
如非如此,我父母是绝不会产生要我去巴尔贝克的念头的,我也就不会结识阿尔贝蒂娜,同
样还有盖尔芒特家族,因为我外祖母没有再见到过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我也不会认识圣
卢和德·夏吕斯先生,从而不可能认识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以及她的内侄女。因此正是斯
万导致我此时此刻来到盖尔芒特亲王府,并且刚才,就在这里,突然产生我作品的设想(所
以我多亏了斯万使我不仅有了题材,而且有了决心)。用以支撑我整个生命的幅度的这枝茎
也许还稍嫌羸弱(在这个意义上,“盖尔芒特家那边”便起源于“斯万家那边”)。然而,
为我们的生活制造这种种外表的那个人往往是个比斯万低劣得多的平庸不过的凡夫俗子。只
要有哪个伙计告诉我可以到巴尔贝克去赢得某位佳丽(很可能我在那里碰不上),不就足以
使我到那里去了吗?事情往往如此,我们邂逅一位不尽人意的朋友,无奈与之握一握手,然
而如果有一天细细回想起来,那只是他对我们说过的一句无稽之谈,一句“您真该去巴尔贝
克一行”,于是我们的全部生活和作品便脱颖而出。我们并不为此对他感恩戴德,这也并不
能证明我们忘恩负义。因为言者无心,他绝不会想到这句话将对我们产生至关紧要的后果。
是我们的感觉和才智因势利导,而这种势态,一旦获得第一个推动力便连绵不绝地环环相
生,他绝不会预见到同阿尔贝蒂娜的同居,以及在盖尔芒特府上的化装晚会。他的推动力无
疑是不可或缺的,因而我们生活的外部形式、作品的素材本身均依他而定,没有斯万,我父
母绝不会想到派我到巴尔贝克去(况且,对间接地因他而给我铸成的痛苦他并不负有责任,
痛苦是由我的软弱引起的;他的软弱已经使他自己因奥黛特而回肠百转)。然而,即在如此
这般确定我们的生活道路的同时,他从而也把我们本可能经历的其它生活道路统统排斥在
外。如果斯万没跟我说起巴尔贝克,我就不会认得阿尔贝蒂娜,不会到那座府邸的餐厅,也
不会认识盖尔芒特家的人。但是,我会到别的地方去,认识另外一未能感受的新奇,诱惑
我,令我抱憾怎不奔它而去;而阿尔贝蒂娜、巴尔贝克的海滩还有利夫贝尔,还有盖尔芒特
家族,我不会永远无缘结识的。
嫉妒是一位尽职的招募人,当我们的画面上出现空白的时候,它便会在街上为我们寻找
所需的靓女,她已没有了姣好的风姿,由于我们嫉妒她,她重又花容月貌,她将填补那个空
白。一旦我们寿终正寝,这幅如此补全的图画便不再给我们欢乐。但是这种想法丝毫也不令
人丧气。因为我们感到生活比我们说的更复杂一些,势态也一样。指出这种复杂性是迫在眉
睫的需要。如此管用的嫉妒肯定不是产生于一脉秋波,或者一段故事,或者一番内心的反
省,我们可能在一本年鉴中发现它正对我们剑拔弩张,这种书在巴黎叫《巴黎一览》,在乡
下叫《城堡年鉴》。我们听到那位变得爱理不理的靓女说起过她得到敦刻尔克附近的加来海
峡去几天,去看望她的姐姐,我们没有在意。我们还漫不经心地想到,以前,那个很可能对
这位靓女大献过殷勤的E先生,她同他永远也不会见面了,因为她不再到他们从前见面的那
个酒吧间去了。她姐姐是干什么的?好象是当女佣的吧?出于谨慎我们没有问起过她。接
着,就在我们随手翻开《城堡年鉴》的当儿,我们发现E先生的城堡便在敦刻尔克附近的加
来海峡。再也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他为了讨那位靓女的欢心,把她姐姐收为贴身女仆,如
果说姑娘不再到酒吧间去与他会面,那是因为他让她上他家去,他一年到头都住在巴黎,然
而即使只是在加来海峡住上那么几天他也少不了她。蘸满了恼怒和爱的画笔描绘着、描绘
着。然而,如果不是那么一回事呢?如果E先生并没有再见到过那位靓女,而只是出于一片
热心把她姐姐介绍给他长年住在加来海峡的兄弟呢?以至她也许同样是出于偶然在E先生不
在加来的时候去那里看看姐姐,因为他们也已不再把对方放在心上。甚至,如果那位姐姐并
非在城堡或其它地方当女佣,而是在加来海峡有亲戚呢?后面的那几种假设平息了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