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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家告诉我她是谁的同时,我也完全认出她来了。布洛克对拉谢尔说:“朗诵得真好,”
就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说完,他就心满意足地走了,再一次费了那么大的劲,再一次弄出
那么大的声音回到他的座位上去,而拉谢尔则还要等五分多钟朗诵第二首诗。当她把那首
《两只鸽子》又朗诵完了的时候,德·莫里安瓦尔夫人走近德·圣卢夫人,她知道德·圣卢
夫人文学造诣颇高,却有点忘了她还象她父亲那样才思敏锐,好挖苦人。她问德·圣卢夫人
道:“这就是拉封丹的寓言诗,是吗?”她以为自己听出了这首诗是谁的,却又不能完全肯
定,她对拉封丹的寓言诗知道得很少,再者,她认为那是些儿童读物,不登大雅之堂。善良
的女人在想,女艺人之所以能获得这么大的成功,大概是因为她模仿了拉封丹寓言的风格
吧。希尔贝特无意间又加深了她的这种看法,因为她不喜欢拉谢尔,她原想说象这样的朗诵
法使寓言诗的味儿一点都没有了,她十分巧妙地表达出这种想法,用的正是她父亲的方式。
使天真的人们吃不准究竟是什么意思:“四分之一是表演者自己的创造,四分之一是疯狂,
四分之一毫无意义,剩下的四分之一才是拉封丹的”,这便使德·莫里安瓦尔夫人得以肯定
刚才听到的不是拉封丹的《两只鸽子》,而是一篇改编处理过的东西,其中最多只有四分之
一是拉封丹的,这种看法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惊讶。因为听众也是异乎寻常地无知。
然而,布洛克的一位朋友来迟了,反而使布洛克能够洋洋得意地问他可曾听到过拉谢尔
的朗诵,把她的朗诵不同凡响地描绘一番,他夸大其实,并在向别人叙述、揭示这现代主义
的朗诵中突然获得他在听的时候一点都没有感受过的奇特的乐趣。接着,布洛克带着夸张的
热情细声细气地祝贺拉谢尔,并给她介绍他的朋友,这位朋友声称,他对谁都还没有象对她
这么赞扬过。至于拉谢尔,她现在已经认得了一些上流社会的贵妇人,并且不自觉地在模仿
她们,她答道:“啊!您太过誉了!实在不敢当。”布洛克的朋友问起她对拉贝玛的看法。
“可怜的女人,她好象不幸至极。她以前倒可谓不是没有才华,因为说穿了,那也不能是真
正的才华,她尽爱些可怕的东西,不过,当然罗,她毕竟还起了点作用。她演得比别人都逼
真,而且此人正直宽厚,她为别人破了产。而由于她很久以来已经赚不到一个铜子儿了,因
为公众早就一点儿都不喜欢她演的东西了,所以”她笑着补充说,“再者,我该对您
说,当时我还太年轻,不可能有所体会,很自然,我的年龄使我不能完全理解她,直至最近
一段时间。”“她以前不大善于朗诵诗吧?”布洛克的朋友为了吹捧拉谢尔,试探着说。拉
谢尔答道:“啊!她从来就没有好好朗诵过一首诗,那是散文、莫名其妙的玩意儿、大杂
烩,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诗。”
然而,我却发现逝去的时间并不一定带来艺术上的进步。就象十七世纪的一位作家,虽
然他没有经历过法国大革命,不知道科学上的发明创造,没有遭遇世界大战,却可能比今天
的某一位作家高明,法贡就可能是一位与布尔邦一样伟大的医生(这里天份之高抵销了学识
的不足),同样,象大家所说的,拉贝玛就比拉谢尔高明一百倍,而时间在使她与埃尔斯蒂
尔一起当上明星的同时,过高地评价了一个庸才和树立了一位天才。
圣卢的旧情妇诽谤拉贝玛,这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她年轻的时候就可能这么做过。即使
当时她没有诽谤,现在她也会这么做的。一名最聪颖、最善良的社交界妇女当上了演员,在
这种对她说来崭新的职业中施展天赋资质,一帆风顺地获得成功,时隔很久以后如果遇上
她,我们会惊讶地听到她讲的不是她自己的语言!而是女伶们的语言,她们特有的恶毒攻击
同行姐妹的语言,这便是他们有了“三十年舞台经历”后在人身上新增的东西。拉谢尔已有
三十年舞台生涯了,她也不能与众不同。
“我们有什么说什么,这令人赞叹,”公爵夫人说:“它有线条,有特色,处理得很巧
妙,从来还没有谁象这样朗诵诗歌的。”她担心希尔贝特进行攻讦。希尔贝特为了避免与她
舅母发生冲突,朝另一群人走去。德·盖尔芒特夫人虽已到了暮年,却感到自己在萌生新的
好奇心。社交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供她学的了。她在社交界占有第一把交椅的观念象蓝天
比大地高一样清楚。她认为已经用不着巩固一个她认为是不可动摇的地位。相反,越是读
书、上剧院、越使她希望延长这种阅读和看戏的时间。就象从前,在狭窄的小花园里,人们
啜饮着桔汁,上流社会最精美的一切,在阵阵馥郁的晚风和花粉雾中,不拘形式地前来维持
桔汁中上流社会的味道,现在另一种欲望在驱使她希图了解某些文学论战的原因,认识作
者,见一见女演员,她疲惫的灵魂需要有新的养分。为了认识作者和演员,她接近某些妇
女,过去,她甚至连与她们交换名片都不愿意,她们炫耀自己与某杂志主编的密切关系,以
赢得公爵夫人的垂青。第一个得到邀请的女伶以为自己是唯一来到这个不同寻常之处的演
员,第二位看到比她先来的那位也在那里,便感到这种地方并没有什么了下起。公爵夫人还
以为自己的地位并没有什么变化,因为有时晚上她还接待几位君主。实际上,她是唯一血液
里没掺杂其它成份的贵胄后裔,由于出生于盖尔芒特家族,当她不签署德·盖尔芒特公爵夫
人的时候,她可以签署盖尔芒特·德盖尔芒特,她甚至仿佛比她的妯娌们更为高贵,就象尼
罗河里逃生的摩西,亡命埃及的基督,跑出圣殿禁锢的路易十七,这位纯之又纯的贵胄后
裔,现在无疑在迁就曾造成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社会地位下落的那种遗传的对精神食粮
的需要中,变成了又一个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爱面子的女人怕在她家遇上某个男人或女
人,年轻人看到既成事实,却不了解在这之前发生的事情,他们以为她是出身较低微的盖尔
芒特后裔,不是好年景的盖尔芒特,而是失势落魄的盖尔芒特。
可是,既然最优秀的作家到了老年、或写下太多的作品后往往会才气罄尽,那么,上流
社会的妇女到一定时期不再那么才智横溢便完全是可以理解的了。在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
冷酷无情的灵魂里斯万无法再找到年轻的洛姆亲王夫人的“融合”。暮年的德·盖尔芒特公
爵夫人稍作一些努力便感到疲乏,她说尽了傻话。当然,她随时,即在这次下午聚会的整个
过程中就有好几次重又变成我从前认识的那个女人,风趣地谈说社交界发生的事情。但是,
除此以外,那种在美目顾盼下发表的远见卓识,那么多年以来一直使巴黎俊彦拜服在她智慧
的权杖下的那种远见卓识,虽说有时还在闪闪发光,却可以说是徒有外表了。到该插话的时
候,她还象从前那样,停上几秒钟,仿佛在斟酌、在创造,然而她随之说出口来的话却空洞
无物。不过,有几个人注意到这一点了!方法上的连贯性使人们以为智慧继续存在,就象有
时那些迷信糕点牌子的人,他们让同一厂家继续给他们送花色糕点,却并不注意糕点的质量
已变得糟透了。即在战时,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身上就已经出现了这种衰退的征兆。如果
有人说了文化这个词,她便打断他的话,嫣然一笑燃起美目中的光焰,并且说:“文文文文
化”,把朋友们逗笑了,他们以为于此重又看到了盖尔芒特家族的风趣。确实,这也正是当
年使贝戈特感到不胜喜欢的那种模式,那种语调、那种微笑,再说,它依然保持着它那种断
句的方法、它的感叹词、它的省略号、它的修饰语,然而却毫无内容。不过,它使新来者感
到惊讶,觉得自己是不是来得正巧,碰上她这一天滑稽,并且“身心健康”,有时,他们会
说:“她真是愚昧!”
其实,公爵夫人总设法把她的堕落集中在一个方向上,不让它影响到自己家族中给予她
贵族荣誉的那些人们。如果,在剧场里她为了起到艺术保护人的作用而邀请上一位部长或画
家,而这位部长或画家天真地问她,她的小姑或丈夫是不是在这个大厅里,行事小心的公爵
夫人会端起大胆傲慢的架子咄咄逼人地回答他说:“我对此一无所知,一旦我出了家门,就
再也不知道家里在干些什么了。对所有的政治家、艺术家来说,我是个寡妇。”这样,她便
使过分热心的新贵免得去碰德·马桑特夫人和德·巴赞的钉子,也避免了为自己招惹斥责。
“见到您我说不出有多高兴。老天爷,上次我是在什么时候见到您来着?”“在
德·阿格里让特夫人家作客的时候,我在那里常见到您。”“当然,我以前经常上她那儿
去,我可怜的孩子,那时巴赞是多么地爱她。大家在他这位情人家里见到我的时候最多,因
为他曾吩咐我说:‘别忘了去看看她。’说实在的,我还觉得这样做有些不妥,他每去吃过
一次饭就让我去进行的这种‘感谢赏饭的礼节性访问’。不过没多久,我对此也习以为常
了,而最讨厌的是在他断绝了那些交往后我却不得不把某些关系仍然保留下来,这使我老想
起维克多·雨果的那句诗:
你带走幸福却给我留下烦恼。
“就象在同一首诗里所说的那样,我还是面带笑容走了进去,可这确确实实是不公正
的,他本来也应该给我留下对他的情妇们见异思迁的权利,因为,把他那一个个不想要的人
累积起来,我最后再也没有哪个下午归自己所有了。其实,我觉得那段时期与现时相比之下
还是愉快的。老天爷,我还愿意他再来欺骗我,这只能使我感到得意,因为这使我变年轻
了。不过我更喜欢他从前的方式。怎么不!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欺骗我了,他再也不记得施
展骗术的方式!啊,可我们在一起还是不错的,我们讲讲话,甚至我们还挺相爱的呢。”公
爵夫人怕我没听懂他们已完全分手,就象提到某个已病入膏肓的人那样对我说:“可他说话
还挺清楚,今天早上,我给他念了一小时书。”她又加了一句说:“我去告诉他您在这儿,
他会希望见见您的。”说着,她走到公爵身旁,公爵坐在一张长沙发上,正同一位贵妇人谈
话。我赞叹他几乎还是老样子;还是那么威严,那么有风度,只是头发更白了一些,然而,
看到他妻子走来想同他说话,他显出怒气冲冲的神态,使她只好抽身退下。“他正忙着呢,
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您呆会儿瞅着办吧,”德·盖尔芒特夫人对我说,她以为最好还是让
我自己设法解决问题了。布洛克来到我们面前,代他那位美国女人打听那边那位年轻的公爵
夫人是谁。我回答他说那是布雷奥代先生的侄女,布洛克对这个姓氏的情况一无所知,他请
求对此再作些说明。“啊!布雷奥代吗?”德·盖尔芒特夫人对我嚷嚷说:“这您该记得的
呀,这个姓氏那么古老、那么久远!而且,他是个赶时髦的人。他们住在我婆婆家附近。布
洛克先生,您不会对此感到兴趣的。可这小家伙却感到这挺有趣儿的。”德·盖尔芒特夫人
指着我补充说:“这些事情是他和我在从前同一时期一起了解到的。”她千方百计地借这些
话语向我说明,似水年华已流逝很多很多了。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友情,观点发生了那么多
次的更新,以至当她追溯以往的时候,把她的风度翩翩的拔拔尔当成一个赶时髦的人了。另
一方面,他不只是在时间的长河中后退了,而且,这是我初涉社交界时不了解的事儿,他还
是我当时认定的巴黎最重要的名士之一。这位名士将永远地与他的社交史拴在一起,就象科
尔伯离不开路易十四朝的历史一样,他也有他外省的印记,他是老公爵夫人在乡下的邻居,
洛姆亲王夫人就象那样与他结下了友谊。这位被追魂夺魄的布雷奥代被搁置在由他标定的那
么遥远的年代(这便证明此后的他已完全为公爵夫人所遗忘)和盖尔芒特附近了。然而,第
一次夜晚,在喜歌剧院,我绝然想不到这位被我视若幽居海上洞府的海神竟是联系我和公爵
夫人的纽带,因为她想起了我认得他,所以我也就成了她的朋友,虽说我并非出生于她那个
阶层,与她出入同一社交界的时间却比在场许多人早得多。她记起来了,但却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