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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他的胳膊热烈挽留他。可是他并不在意,因为在一次谈话里众多的手势、言语、细微的事
件当中,我们不可避免地对隐藏着我们的疑心所要探索的真情实况的那些手势等等视而不
见、听而不闻,发现不了有什么足以引起我们注意的东西,而对没有什么内容的那些反倒全
神贯注。她一再对他说:“你从来都不在下午来,难得来一次,我又没有见着你,你看多倒
霉!”他明知道她对他的爱还不至于深到对他的来访未晤感到如此强烈的遗憾的地步,不
过,她的心肠还是好的,也有心取得他的欢心,当她引起他不快的时候,他时常也确实难
过,所以这次没能使他得到同她相处一个小时的乐趣,她心里难过也是很自然的,但这个乐
趣在他看来会是一个很大的乐趣,在她心目中却未必如此。事情本来就没有什么了不起,她
却一直显得很痛苦的样子,这就使得他不胜诧异了。她那副面容就比平常更使他想起《春》
的作者、那位画家①笔下的妇女们的面容。她这时就有着她们在让孩提时的耶稣玩一只石榴
或者看到摩西向马槽中倒水时那副沮丧伤心的表情,仿佛心中有着不堪承受的痛苦。她这种
忧伤的表情,他以前是见过一次的,却忘了是什么时候。突然间,他想起来了:那是她有一
次为了跟斯万在一起吃饭,第二天对维尔迪兰夫人撒谎说是头天有病才没有上她家去。说实
在的,哪怕奥黛特是世上对自己要求最严格的女人,也用不着为了这么一点并无恶意的谎话
感到如此悔恨。不过奥黛特常撒的谎并不是那么无可指责,它们是用来遮掩她跟某些朋友之
间的一些麻烦事儿的。因此,当她撒谎的时候,心里是胆怯的,感到自己难以自圆其说,对
所撒的谎能否奏效缺乏把握,心力交瘁得简直要象有些没有睡好的孩子那样哭将起来。此
外,她也知道她的谎言通常是要严重伤害对方的,而谎要是撒得不周到,她又要落入对方的
摆布之下。因此,她在他面前既感到谦卑,又感到有罪。而当她撒的是社交场合中毫无所谓
的谎的时候,通过一些联想,一些回忆,她也会感到疲惫不堪,感到做了一件坏事的悔恨之
情。
①指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波堤切利(1500—1571)
她这时对斯万撒的倒是怎样折磨人的谎,居然使得她眼神如此痛苦,嗓音如此哀婉,仿
佛是在求饶,仿佛都要难以自持了?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一阵铃声。奥黛特还在说下去,可
她的话语已经成了一阵呻吟:她为没能在下午见到斯万,没能及时为他开门这种遗憾之情简
直成了一件终身憾事了。
只听得大门又关上了,还有马车的声音,看来是有人折回去了——多半是一个不能让斯
万见面的人,刚才别人跟他说奥黛特没有在家。斯万心想,仅仅在通常不来的时刻来这么一
次,他就打乱了她那么多不愿让他知道的安排,心里不免有些泄气,甚至是苦恼之感。然而
他还是爱奥黛特的,脑子里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她,对她的怜悯之心油然而生,喃喃地说:
“可怜的小宝贝!”当他离开她的时候,她把桌子上的好几封信交给他,问他能不能须便为
她投邮。他把这些信带走,回到家里才发现还留在身上。他又回到邮局,从衣兜里掏了出
来,在扔进信箱之前先把地址瞧上一眼。全都是写给供应商的,只有一封是写给福什维尔
的。他把这一封留在手里,心想:“我要是看一看信里说的是什么,就能知道她怎么称呼
他,用什么口气说话,两个人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关系。我要是不看一看,也许倒是对奥黛特
不关心的表现,因为我这疑心也许是冤枉了她,徒然使她难过,把信看一看是消除这个疑心
的唯一的办法,而信一旦寄走,我的疑心不消除,她也只能一直难过下去了。”
他离开邮局,身上带着那封信回家。他点上一支蜡烛,把信封挨到烛光边(信封他是不
敢拆的)。先是什么也看不见,不过信封很薄,用手摁在里面的硬卡片纸上还是可以看出最
后几个字。那是一句平平常常的结束语。如果不是他来看她写给福什维尔的信,而是福什维
尔来看她写给斯万的信的话,那他是会看到一些无比亲热的话语的!信封比里面装的卡片
大,他用大拇指使卡片滑动,把一行行的字移到信封上没有夹层的那一部分,这是唯一能透
出里面的字迹的那一部分。
尽管如此,他还是看不太清楚,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反正他已经看到了足够多的文
字,明白信里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内容,跟什么恋情根本不沾边;这是跟奥黛特的舅舅有关的
什么事儿。斯万在有一行的开头看到了“我怎能不”这几个字,可不明白奥黛特怎能不干什
么,可忽然之间,刚才没有能辨认出来的几个字看清楚了,这就把全句的意思弄明白了:
“我怎能不去开门,那是我舅舅。”原来当斯万按门铃的时候,福什维尔在她家,是她把他
打发走的,所以他听到了脚步声。
这时他就把全信都读完了;在信末她为对他如此失礼而致歉意,还告诉他,他把烟盒丢
在她家了,这也是斯万第一次来时她信上的那句话,不过那次还加了一句:“您为什么不连
您的心也丢在这里呢?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是不会让您收回去的。”而对福什维尔则没有这
样的话: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们当中有什么勾搭。说真的,福什维尔比他受骗受得还更厉
害,因为奥黛特在给他的信上说来客是她的舅舅。总而言之,在她心目中,是他,斯万,占
有更多的地位,也是为了他,她才把那一位打发走的。然而,要是奥黛特和福什维尔之间没
有什么的话,为什么她没有马上开门,为什么要说:“我怎能不去开门,那是我舅舅呢?”
要是她那会儿没做什么不好的事,福什维尔又怎能相信她不马上去开门的道理?斯万愣住
了,既难过,又惶惑,然而面对奥黛特放心大胆地交给他的这个信封,却又感到高兴,因为
她绝对相信他是个正派人,然而通过信封那个透明的窗口,除了他心想永远也不会弄清楚的
那个秘密之外,也向他泄露了奥黛特生活的一角,仿佛是为未知的王国打开了一道透亮的窄
缝。这时候,他的醋意为这一发现而大为兴奋,这醋意似乎有它自己独立的生命,自私心很
强,对一切足以滋养它的东西全都贪而食之,甚至是损害斯万自己也在所不惜。现在这醋意
就有了它的食料,斯万也就每天都为奥黛特在下午五点钟左右接待什么人而操心,想方设法
去打听福什维尔这个时候在什么地方。这是因为,斯万对奥黛特的爱情还保持着开始时那样
的特点,他既对奥黛特如何度过她的一天一无所知,脑子又懒于用想象去填补这个空白。首
先,他不是对奥黛特的全部生活有所猜疑,而是仅仅对她一天中的某些时刻,在这些时刻中
有某种情况(也许是经过曲解了的)使他猜想奥黛特会对他不忠。他的这种猜疑就象章鱼一
样,最初伸出一只触手,又伸出第二只,再伸出第三只,先牢牢地固着于下午五点钟这个时
刻,其次,是另一个时刻,然后又是另一个时刻。然而斯万是不会无中生有地编造出他自己
的痛苦之情的。他的那些痛苦之情无非是来自外界的某种痛苦之情的回忆和继续。
而外界的一切却给他带来一次又一次的痛苦。他想把奥黛特跟福什维尔隔离,把她带到
南方去些日子。可他又想所有在旅馆里的男人都会追求她,她也会追求他们。他自己过去在
旅途中也总是追求新欢,到人头攒动的地方,而现在人家却觉得他有点离群索居,回避社
会,仿佛曾经惨遭社会的伤害似的。当他把每一个男人都看成是奥黛特潜在的情人的时候,
他又怎能不厌恶人类呢?就这样,斯万那份醋劲儿就比当初他对奥黛特的欢快强烈的欲念更
进一步地促成他性格的改变,使得他在别人眼里彻底变了样,连表现出他的性格的那些外部
特征也都完全变了。
就在他读了奥黛特给福什维尔的那封信的一个月以后,斯万去参加维尔迪兰家在布洛尼
林园设的一次晚宴。正当大伙要散席的时候,他注意到维尔迪兰夫人跟几个客人交头接耳,
看来他们是要提醒钢琴家第二天参加夏都那个聚会;而斯万呢?他可不在应邀之列。
维尔迪兰夫妇压低嗓门说话,用词也含含糊糊。那位画家却粗心大意,高声叫道:
“到时候什么灯也别点,让他在黑暗中弹《月光奏鸣曲》,咱们好好欣赏欣赏月色。”
维尔迪兰夫人看到斯万就在跟前,脸上做出一副表情,既要示意说话的人住嘴,又要让
听话的人相信这事与她无关,然而这个愿望却被她那木然无神的双眼淹没了,在她那目光
中,无邪的微笑背后掩盖着同谋的眼色,这种表情是发现别人说漏了嘴的人都会采取的,说
话的人也许不会马上认识到,听话的人却立刻就心里有数了。奥黛特突然变了脸色,仿佛是
觉得做人实在太难,只好听天由命。斯万心急如焚,盼着赶紧离开餐厅,好在路上向她问个
明白,劝说她明天别上夏都去,或者想法让他也应邀前往,同时希望自己的焦躁不安能在她
的怀中得以平静下来。总算到了叫马车的时刻。维尔迪兰夫人对斯万说:
“再见了,希望不久就能再看到您,”一面试图用亲切的目光和假惺惺的微笑来避免他
注意到她不象往常那样说:“明儿个复都见,后天上我家。”
维尔迪兰夫妇让福什维尔登上他们的车,斯万的车停在他们的车后面,他在等着让奥黛
特上去。
“奥黛特,我们送您回家,”维尔迪兰夫人说,“福什维尔先生旁边还有个位置呢。”
“好的,夫人,”奥黛特答道。
“怎么?我一直以为是由我送您回家的,”斯万高声叫道,也顾不得挑选委婉的词语
了,因为这时车门已经打开,他早已等得不耐烦,决不能就这样单独回家。
“可维尔迪兰夫人要我”
“得了,您就独自回去吧,我们让您送她的次数够多的了,”维尔迪兰夫人说。
“我可有要紧的事跟德·克雷西夫人说呢。”
“您给她写信好了。”
“再见,”奥黛特向他伸出手来说。
他想微笑,可脸色实在难看。
“你看见没有?斯万现在居然对咱们这么不讲客气,”当他们回到家里的时候,维尔迪
兰夫人对她丈夫说。“咱们送奥黛特回家,看样子他简直恨不得把我一口吞下去似的。实在
是太不礼貌了!他干脆把咱们说成是开幽会馆的得了!我真不明白,奥黛特怎么能受得了他
那种态度。他那副神气完全是等于说:‘你就是我的人’。我要把我的想法告诉奥黛特,我
希望她能明白我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她又怒气冲天地找补了一句:“哼!这畜生!”她不自觉地(也许也是出
之于为自己辩解的需要)用了一头垂死的无辜牲口在最后挣扎时激起宰杀它的农民用的话
语,就象弗朗索瓦丝当年在贡布雷宰那只硬不肯咽气的母鸡时那样。
当维尔迪兰夫人的马车走了,斯万那辆向前挪动时,他的车夫瞧着他问他是不是病了,
或者发生了什么祸事。
斯万把他打发回去,他宁可走一走,就徒步回到布洛尼林园。他高声自言自语,那语调
就跟他一个时期以来历数维尔迪兰家那个小核心的妙处和这对夫妇的宽宏大量时一样,多少
有些做作。奥黛特的言语、微笑和吻,他从前觉得是如此甜蜜,现在如果以别人为对象的
话,他就会觉得是何等可憎,同样,维尔迪兰家的客厅,他刚才还觉得是如此有意思,它散
发着对艺术的真正爱好,甚至是一种精神贵族气派的风味,现在则因奥黛特去相见,去自由
地相爱的已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人了,所以也就向他暴露出它的可笑、愚蠢、无耻了。
他带着厌恶的心情在脑子里设想他们明天在夏都举行的晚会。“首先是挑了夏都这么个
地方!那是刚打了烊的绸布商光顾的地方!那些人满身都是市侩气,简直不象是有血有肉的
真人,而是拉比什①剧本中的人物!”
①拉比什(1815—1888):法国剧作家,一生写有一百七十三部喜剧。
去参加的人多半有戈达尔夫妇,可能还有布里肖。“这些小人物搅和在一起,也真够滑
稽的,他们要是明天不在夏都聚会,简直觉得自己就要完蛋了!”老天哪!还有那位画家,
那位爱拉皮条的画家,他会邀请福什维尔跟奥黛特一起去参观他的画室的。斯万想象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