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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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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爱拉皮条的画家,他会邀请福什维尔跟奥黛特一起去参观他的画室的。斯万想象奥黛特
会穿上对郊游来说是过分时髦的服装,“她这个人就是庸俗,这可怜虫实在是太傻
了!!!”
  他仿佛听到维尔迪兰夫人饭后开的玩笑,不管这些玩笑以哪一个讨厌家伙为目标,在过
去总是能逗他乐的,因为他看到奥黛特为之发笑,跟他一起笑,她的笑声简直跟他自己的笑
声融为一体。现在他感到人们会以他作为笑料来引奥黛特发笑。“这是何等令人厌恶的欢
快!”他说,嘴撅得简直叫他感觉到脖子上紧张的肌肉都蹭到衬衣领子了。“怎么?一个按
上帝的形象创造出来的人竟能从这么令人恶心的笑话中找到笑料?任何一个鼻子稍为灵一点
的人都会皱起眉头躲避这样的熏天臭气的。一个人怎么能不懂得,当她居然耻笑一个曾经正
大光明地向她伸出手来的同类时,她就堕落到了万劫不复的泥坑?这简直是不可思议!那些
家伙是在九泉之下叽叽喳喳,口吐无耻谰言,而我是在九天之上,维尔迪兰那婆娘拿我开的
玩笑是溅不到我身上来的!”他昂首挺胸,高声喊道。“上帝可以作证,我是诚心诚意地想
把奥黛特从那腐恶的泥坑里拉出来,把她带到高贵些、纯洁些的环境中去的。但是人的忍耐
总是有限度的,我的忍耐也已经到头了,”他说,仿佛要把奥黛特从这挖苦人嘲讽人的环境
中解救出来的这个使命产生已经为时已久,而并不是仅仅几分钟以前的事情似的,仿佛他赋
予自己以这样一个使命,并不是在他认为那些挖苦嘲讽的话可能以他为对象,而且旨在把奥
黛特从他身边拉走那个时刻才开始似的。
  他看到钢琴家准备演奏《月光奏鸣曲》,看到维尔迪兰夫人害怕贝多芬的音乐可能刺激
她的神经时装出的那副嘴脸。
  “笨蛋!骗人精!”他高声叫道,“这还叫什么热爱艺术!”她会在奥黛特面前巧妙地
说福什维尔的好话(就跟她从前时常说他的好话一样),然后对她说:“您在您身边给福什
维尔先生腾点地方好吗?”“在黑暗中!这拉纤人!这皮条客!”“拉皮条的”——他也把
那种催一对男女默默地坐下,一起遐想,相对而视,拉起手来的音乐叫做“拉皮条的”。他
觉得柏拉图、博叙埃①以及法国的老式教育对待各种艺术的严峻态度不无道理。
  ①博叙埃(1627—1704):法国作家、宣道者。

  总而言之,维尔迪兰家那种生活,原来被他称之为“真正的生活”的,现在在他心目中
成了再糟也不过的生活;他们那个小核心成了最次最次的社交场所。他说:“一点儿也不
错,那是社会阶梯中最低的一层,是但丁《神曲》中最低下的那个境界。毫无疑问,但丁那
段令人敬畏的话就是针对维尔迪兰夫妇的!说来说去,上流社会的那些人,尽管不无可以指
责的地方,却跟这一帮流氓不一样,当他们拒绝结识这一伙,不屑于玷污自己的指头去碰他
们的时候,还是很明智的。圣日耳曼区的那句箴言Nolimetangere(不要摸我)①是何等富
有真知灼见!”他这时早就离开了布洛尼林园的小径,差不多已经到家了,然而他还没有从
痛苦中醒悟过来,还没有从言不由衷的醉狂中清醒过来,他说话时那种不真实的语调和造作
的铿锵还在不时加强他的这种醉狂,他依然还在夜的沉寂中滔滔不绝地慷慨陈词:“上流社
会的人们也有他们的缺点,这我比谁都看得清楚,然而他们毕竟还是有所不为的。我交往过
的一个时髦女子远不是完美无缺,然而她骨子里还是有细腻的感情的,所作所为讲求正直,
不管出现什么情况,她都不会背叛你,这就足以在她跟维尔迪兰这个泼妇之间划出一道不可
逾越的鸿沟。维尔迪兰!这是怎么样的姓氏②!嘿!他们简直是那一号人当中登峰造极,无
与伦比的样板!谢天谢地!现在还来得及悬崖勒马,不再跟那一伙无耻之徒,那一伙粪土垃
圾厮混在一起。”
  ①耶稣复活时,首先看见他的是抹大拉的马利亚(即《路加福音》中原为妓女,后
被耶稣感化改恶向善的马德莱娜)。耶稣对她说:“不要摸我,因为我还没有升上去见我的
父。”后来用来指不强接触的人或物。
  ②维尔迪兰原文为Verdurin,与purin(粪尿)音相近。

  然而,斯万没有多久以前还认为维尔迪兰夫妇身上有的那些美德,即使他们当真具有,
但如果他们不曾促成并且保护他的爱情的话,还是不足以在斯万身上激起那种为他们的宽宏
大量所感动得如醉如狂的境界,同时这种境界如果是通过别人的感染而得的话,这个人也只
能是奥黛特;同样,如果维尔迪兰夫妇没有邀请奥黛特跟福什维尔一起去而把他斯万撇开的
话,那么他今天在这对夫妇身上发现的背德行为(即使果然如此),也不足以激起他如此狂
怨,严厉指责他们“无耻”。毫无疑问,假如斯万在说话的时候避免使用对维尔迪兰这个圈
子充满厌恶,对摆脱这个圈子表示欣喜之情的那些字眼,说的时候又不是那么装腔作势,不
是为了发泄怒火而是为了表达思想的话,那么他的话语是会比他的头脑更富有远见的。当他
沉溺于那番谩骂的时候,他的脑子里想的多半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对象,因此他一回到家,刚
把大门关上,就拍了一下脑门,吩咐把大门重新打开,这回却是以很自然的语调叫道:“我
相信我已经想出了明天应邀去夏都参加晚餐会的办法了。”可是这办法并不灵,斯万并没有
接到邀请。原来戈达尔大夫被召到外省去看一个重病人,已经多天没跟维尔迪兰夫妇见面,
那天也没能到夏都去,晚餐会的第二天他到他们家入席时问道:“那么咱们今天晚上就见不
着斯万先生了?他不是有个密友在当”
  “我相信他是不会来了!”维尔迪兰夫人高声叫道,“上帝保佑,别让我们再见到这个
又讨厌,又愚蠢,又没有教养的家伙。”
  戈达尔听了这话,既是大吃一惊,又是俯首听命,仿佛是听到了始料所不及却又明摆在
面前的一个真理;他只好既激动又畏怯地把鼻子埋在菜盘里,连声说道:“噢!噢!噢!
噢!噢!”中气一点点地衰竭,嗓音一声比一声低沉。从此斯万要上维尔迪兰家去,就根本
没有门儿了。
  就这样,原来把斯万和奥黛特撮合在一起的这个客厅现在却成了他们约会的障碍。她再
也不能象他们初恋时那样对他说:“反正明儿晚上能见面,维尔迪兰家有个晚餐会,”而
是:“明儿晚上见不了面了,维尔迪兰家有个晚餐会。”要不然就是维尔迪兰夫妇要把她领
到喜歌剧院去看《克莉奥佩特拉之夜》,斯万就会在奥黛特眼里看到恐慌的神色,唯恐他求
她别去,而在不久以前,当这样的神色掠过他情妇的脸时,他是禁不住要赐她一吻的,现在
它却只能把他激怒了。他心想:当我看到她想去听这种臭大粪似的音乐时,我感到的不是愤
怒,而是悲哀,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她;每日相会已六个多月,她竟还没有脱胎换骨,主
动地抛弃维克多·马塞①的音乐!特别是居然还不明白,在某些晚上,一个感情比较细腻的
人是应该能够应别人的要求,放弃某种乐趣的。哪怕只是从策略上考虑,她也应该说“我不
去了”,因为别人是根据她的回答来评定她的心理素质,而且“一旦作出结论就永远难以改
变。”他先说服自己,他只是为了能对奥黛特的精神素质作出较有利的评断,才希望她那晚
陪着他而不去喜歌剧院,然后拿同样的道理来说服奥黛特,说话时跟刚才说服自己时同样的
言不由衷,甚至更有过之,因为他这时还想利用她的自尊心来打动她。
  ①维克多·马塞(1822—1884),法国音乐家,《黄玉王后》,《克莉奥佩特拉之夜》的作者。

  “我向你发誓,”他在她临动身上剧场去的时候说,“当我请你别去的时候,如果我是
一个自私的人的话,我倒希望你拒绝我的要求,因为今晚我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如果你出乎
我意料之外地答应我不去的话,我倒会自找麻烦的。不过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的乐趣并不
就是一切,我得为你着想。也许会有那么一天,你离开了我,你那时就有权利责备我,说当
我感觉到出之于我对你的爱而应该向你提出严厉的意见的关头,却没有及时提醒你。你看
《克莉奥佩特拉之夜》(这是怎么样的标题!),跟这个问题毫无关系。我必须知道的是你
到底是不是最没有头脑,甚至是最没有魅力的一个人,到底是不是不能抛弃一种乐趣的一个
可鄙的人。如果你是这样的话,别人怎么能爱你呢?因为你连一个人,一个实实在在的,虽
然不完美,然而至少是可以完美起来的人都不是。你就成了一滴没有一定形体的水,沿着别
人安排的坡面滑下去,你就成了一条没有记忆,不会思想的鱼,在鱼缸里活一天,就上百次
地撞那玻璃,一直认为那也是水。我并不是说听了你的回答我马上就会不再爱你,不过当我
明白你不象人样,人头太次,不求上进的时候,你就不会那么迷人,你明白不明白?当然,
我原想把要你打消去看《克莉奥佩特拉之夜》(是你逼我玷污了自己的嘴来说出这个肮脏的
名字的)的念头看成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而心里却仍然希望你去,不过我还是决定要象
我刚才那样来考虑问题,要从你的回答中引出那样的严重后果,所以我觉得还是提醒你为
好。”
  奥黛特早就显得越来越激动,越来越犹豫了。虽然她不明白这篇演讲的意义何在,却知
道这是属于指责或祈求的“空论”和演戏一类的东西;看男人来这一手看惯了,用不着去注
意话语的细节,就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如果他们不爱你,就不会讲出那番话来,而既然他
们爱你,那就无需照他们的话去做,事后他们只能更加爱你。因此她原本是会泰然自若地听
斯万说下去的,只不过时间在流逝,他要再多说几句,她就不免要误了序幕——她带着一个
温柔、执著而暧昧的微笑把这意思对他说了出来。
  从前他曾对她说过,最能导致他中止对她的爱的,就是她不肯抛弃撒谎这个恶习。他对
她说:“你就不能明白,即便单单从娇媚的观点来看,你要是堕落到撒谎的地步,你会失去
多少魅力?老老实实讲真话,你又可以补赎多少过失!说实在的,你真没有我原来想象的那
么聪明!”斯万把她为什么可以不必撒谎的理由一条一条列举出来,可是毫无用处:奥黛特
心里如果有一整套关于撒谎的理论的话,斯万那些理由也许可以把它摧毁掉,然而奥黛特又
没有这么一套理论:她只要求每次做了一件不希望斯万知道的事情时不告诉他就是了。因
此,对她来说,撒谎是一种特定的手段;她是用这一手段还是说实话,也完全取决于一种特
定的理由,那就是斯万发现她没有说实话的可能性是大还是小。
  就体态而言,她正经历着一个糟糕的阶段:她发胖了;过去那种富有表情而引人怜爱的
妩媚,那带着惊诧而若有所思的眼神,仿佛都随着青春一起消逝了,而斯万却正是在发现她
没有从前那么好看的时候觉得她更足珍贵。他时常把她久久凝视,想捕捉过去在她身上看到
的妩媚,但是枉然。但他知道,在这新的蛹壳下跳动着的还是奥黛特那颗心,她那变化不
定、难以猜透、遮遮掩掩的天性依然如故,这就足以使他继续以同样的激情来力图把她征
服。他再看看她两年前的相片,回想起她当时是何等的秀色可餐。这就多少给了他一点安
慰,为她操那么多心并没有白费。
  当维尔迪兰夫妇把她带到圣日耳曼、夏都、牟朗去的时候,如果天好,他们时常临时提
出在那里过夜,到第二天再回来。钢琴家的姨妈在巴黎,维尔迪兰夫人总设法劝说他别为老
人担心:
  “您一天不在她身边,她会感到高兴的。她知道您跟我们在一起,怎么会担心呢?再
说,有什么事都有我在担戴呢。”
  如果她此计不成,维尔迪兰先生就问问他身边那些忠实的信徒,有谁需要向家里送个信
的,然后迈过田野,找个电报局发封电报,或者找个人捎封信回去。奥黛特总是谢绝,说是
没有什么人需要通知,因为她早就跟斯万说过,当着众人的面给他送这种信,就等于是暴露
了自己。有时她一连外出好几天,维尔迪兰夫妇带她上德勒去看坟场,或者按画家的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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