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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益,为了向她表明他可以离开她,破裂随时可能发生而决心在一段时间内不上她家去的时
候,他也是真心实意的,如果说对她不见得是这样,至少对他自己是如此的。
时常是事后一连几天,她不再给他增添什么新的烦恼;他也明知道最初几次见面不会得
到多大的欢乐,也许倒会招来点不愉快的事情,搅乱他心底的宁静,所以写信给她,说他忙
得不可开交,原定去着她的那些日子都不行了。可信刚发出,却接到她的来信,不约而同,
正好也是请他推迟原定的约会。他心里不免纳闷,这倒是怎么回事?猜疑和痛苦揪住了他的
心。心乱如麻,他再也不能遵守刚才在心境平静时许下的诺言,他赶忙跑到她家,要求在随
后几天里天天去看她。即使不是她先给他来信,即使她回信说是同意几天不见面,他在家里
也呆不住,非得去看她不可。这是因为,跟斯万的预料完全相反,奥黛特的同意使得他心里
的盘算乱了套。有些人占有一种东西,为了要知道如果他一时失去了这样东西,有什么情况
可能发生,他就把这样东西从他脑子里排除出去,让脑子里的其他东西都保持原样。然而少
了一样东西并不仅仅意味着这样东西的不存在,并不只是一个部分的缺乏,这是整个其余部
分的大动乱,这是一个无法从旧态中预见的一个新的状态。
另外一些时候则与此相反:奥黛特正准备出外旅行,他在找了一个借口跟她口角一番以
后,决心在她回来以前,既不给她写信,也不去看她,这就使得一次暂别看来象是一场了不
起的不和(他在期待从中得到好处,而她也许以为这是一场无可挽救的不和),而这次暂别
的大部分时间由于奥黛特外出旅行而不可避免,他不过是促使它早开始几天罢了。他都已经
在设想奥黛特怎样为既不见他人又不见他信而焦急不安,苦恼万分,而奥黛特的这个形象平
息着他的妒意,使他更容易习惯于不跟她见面了。他同意的这次暂别长达三周之久,脑子里
一出现跟奥黛特重见这个念头就被他打将下去,然而也有时候,在他思想深处也为能在她回
来时见到她而感到高兴,不过他也多少带点焦急地自问是否自愿把这如此易于熬过的禁欲时
期更延长些日子。这段时期迄今还只过了三天,他以前也时常有不见奥黛特的面达三天以
上,但都不象现在这样是事先安排下来的。然而有时心里的小小不痛快或者身上的小小不舒
服促使他把现在这个时刻看成是例外的、出规的时刻,是通权达变的精神容许他去接受一种
乐趣带来的安抚,容许他给意志力放假(直至有必要恢复)的时刻;这种不痛快或者不舒服
使意志力停止活动,不再起什么强制作用;有时他忽然想起有点什么事情忘了问奥黛特,例
如她是否已经想好,她的马车要漆成什么颜色,或者买的股票是要普通股还是优先股(有机
会向她表示一下他不见她的面也能活下去固然不错,然而如果日后马车要重漆一次,股票没
有股息,那就糟了),这时候去看她这个念头就跟刚撒手的橡皮筋或者从刚打开盖的气压机
中出来的空气一样,猛一下从远处闯进现在这个领域,来到立即有可能实现的领域。
去看奥黛特这个念头又回到心间,不再遇到什么阻力,而这念头也变得如此不可抗拒,
以至斯万觉得一天又一天地挨过跟奥黛特分离的十五天还比较容易,而等他的车夫把车套
上,把他送到她家,要在焦急不安和欢欣雀跃中度过的那十分钟反倒十分难熬;在这段时间
里,为了向她表示他的温情,他千万次地重温同她重新见面这个念头——正当他以为她还远
在他方的时候,她却突然归来,现在回到他的心间。这是因为,去看奥黛特这个念头现在找
不着想方设法抵制这个念头以制造障碍这样一种愿望;这种愿望在斯万身上已经不复存在,
因为自从他向自己证明(至少他自己是这样想的),他是如此轻而易举就能抵制这个念头以
来,他就觉得把暂别的尝试推迟进行并没有什么不便之处,反正他现在觉得只要他愿意,就
有把握来实施了。同样也是因为,去看奥黛特这个念头现在重新出现在他心头时总带有新
意,带有诱惑力,带有尖锐性——这三者以前都是被习惯磨平了的,现在则通过这不是三天
而是十五天的禁绝(一次禁绝的期限不是按它实际已经延续了多久,而应该按预定的期限来
计算的)而重新获得力量;同时从不付太多代价就牺牲了的期待中的乐趣当中却产生了他无
法抵御的意想不到的幸福。最后,去看奥黛特这个念头现在重新出现在他心头时总伴随着斯
万要知道当奥黛特在得不到他的音信时想些什么、做些什么的渴望心情,以至他行将发现的
是一个几乎陌生的奥黛特的令人神魂颠倒的启示。
而她呢,她早就认为他拒绝给钱不过是个假动作,来问车漆什么颜色,买哪样的股票都
不过是个借口,她无需把他经历的这些情绪的发作的各个阶段从头到尾回顾一下;根据她对
这些的认识,她无需了解它的来龙去脉,只相信她早就知道的那一点,也就是那必然的、万
无一失、从来不变的结局。如果从斯万的观点来看,这种看法是不完全的——虽然也许可能
是深刻的。斯万显然认为他不被奥黛特所理解,这就好比是一个有吗啡瘾的人深信他是正要
摆脱他的顽固恶习时由于外界因素而受阻,或者是一个肺结核患者深信他正要最终痊愈时突
然遭到意外的不适,全都感到自己不被医生所理解,认为医生对那些所谓偶然事件重视不
足,把它们都看成恶习或病状用来掩盖自身的东西,而当病人自己陶醉于即将恢复正常或者
即将得到痊愈的美梦时,他们的恶习或病状实际却继续无可挽救地压在他们头上。事实上,
斯万的爱情已经到了这般地步,内科大夫和最大胆的外科医生(在某些疾病方面)都会自
问,除掉这样一个病人的恶习或者根除他的疾病是否还合情合理,甚至是否还有可能。
确实,斯万对他这份爱情的深广并没有直接的意识。当他想猜度猜度的时候,他时常觉
得这份爱情仿佛已经衰退了,几乎已经化为乌有;譬如说,在他爱上奥黛特以前,他对她那
富有表情的面部线条,她那并不鲜艳的脸色并不怎么喜欢,几乎可说是有点厌恶,现在有些
日子也会发生这种情况。“当真是有了进步,”他在第二天心里就会这么想,“当我仔细捉
摸的时候,我发现昨晚在她床上几乎感觉不到任何乐趣:也是怪,我总觉得她长得丑。”的
确,这也是实话,这是因为他的爱已经大大超出了肉欲的领域。奥黛特的身体已经不占很多
的地位。当他抬头看到桌子上奥黛特的相片时,或者当她来他家看他时,他很难把这照相纸
上的或者那有血有肉的面容跟在他心头的那份难以平静的痛苦的不安心情之间划上等号。他
几乎是不胜诧异地心想:“是她!”就象是有人突然把我们身上的某种疾病拿到体外来给我
们看,而我们觉得它跟我们所闹的那种病并不相象一样。他试图弄清楚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是有点象爱情,象死亡的东西,而不是跟疾病的概念依稀相似的东西;那是我们经常对之
表示怀疑,经常予以深究,唯恐掌握不了它的实质的东西——那是人的品格之谜。而斯万的
爱情这个病已经大大扩散,已经跟他的一切习惯、一切行动,跟他的思想、健康、睡眠、生
活,甚至是身后的遗愿是如此紧密相连,它已经跟他合而为一,不可能从他身上剥离而不把
他自身整个毁坏:用句外科大夫的话,他的爱情已经无法再动手术了。
由于有了这份爱情,斯万过去的那些兴趣已经衰退到这般地步,以至当他偶尔回到上流
社会时(心想他那些社会关系就跟奥黛特不能确切知道其价值的钻石的精美托座一样,可以
在她的心目中抬高他的身价,而如果这些社会关系没有因为那份爱情而贬值的话,这种想法
也许是对的:原来在她心中,这份爱情把任何与之有关的事物的价值都贬低了,因为它把它
们都说得没有那么可贵),他所感到的除了身处她所不认识的地方和不认识的人中间的那种
忧伤外,还有在阅读或欣赏某些表现有闲阶级的消遣的小说或画幅时可能体味到的那种超然
的乐趣:譬如他在家里就喜欢在他最喜爱的作家之一的圣西门的作品中读与凡尔赛宫日常生
活、德·曼特农夫人①的菜单,以及了解吕里②谨慎的吝啬与大摆排场时同样的兴趣来检查
他家中日常生活安排是否顺当,他自己的衣着和仆役们的号衣是否漂亮,他家的资金投放得
是否妥善。斯万过去那些兴趣的衰退也不是绝对的,而他之所以要体味体味这新的乐趣,那
是为了能以一时躲避到他自己心中还没有被他的爱情、他的忧伤触及的那些屈指可数的地
方。在这一点上,我的姨姥姥所说的那个“小斯万”的性格(跟夏尔·斯万的更有个人特色
的性格不同)正是他现在最乐于具备的性格。有一天,帕尔马公主过生日(她能弄来盛大的
节日欢庆活动的入场券,所以间接地对奥黛特也有用处),他想给她送点水果,可不太清楚
该上哪里去订,就托他母亲的一个表妹去办理。这位姨妈写信告诉他,她给他买的水果不是
在一个地方买的,葡萄购自克拉波特水果店(这是这一家的名牌商品),草莓和梨分别采自
饶雷和谢费水果店(那里的最好),“所有果子都经我一一检验。”果然,公主在谢函中说
草莓是多么的香,梨是多么的可口。特别是“所有的果子都经我一一检查”这句话给了他莫
大的安慰,把他的心带到了他很少光顾的领域——在富有的相当有地位的资产阶级家庭中,
对“常用地址”的了解以及上商店订购商品这套知识是世代相传的,他作为这样一个家庭的
继承人,这套知识是随时会为他效劳的。
①德·曼特农夫人(1635—1687):法国作家斯卡龙之妻,孀居后,进王宫负责路
易十四子女的教育,于1684年与路易十四秘密结婚,对王国政治颇有影响,著有《书信集》。
②吕里(1632—1719):法国作曲家,法国歌剧的奠基人。
的确,他早已忘了他是那个“小斯万”了,所以当他一时间内重新成为这个“小斯万”
时,竟感觉到这个乐趣比他平常感到的并也早已无动于衷的那些乐趣都要强烈;资产者(对
他们来说他从来都是那个“小斯万”)的殷勤要比贵族的亲切稍逊一筹,然而却更讨人喜
欢,因为资产者的殷勤跟对人的尊敬之情是结合在一起的,所以无论哪位亲王殿下给他来的
信,请他参加的什么招待会,在斯万心目中都不如他父母亲的老朋友请他担任证婚人或者仅
仅参加婚礼的邀请信更弥足珍贵;他父母亲的这些老朋友,有的一直还跟他见面,臂如我的
外祖父头年还曾请他参加我母亲的婚礼;另外有些只跟他有一面之交,但对已故斯万先生这
位可尊敬的继承人还是彬彬有礼的。
但由于他跟上流社会人士年代久远的亲密相处,他们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他的住处、仆人
和家庭的一部分。当他想起他那些显赫的朋友时,他觉得他们也跟上代传给他的美好的地
产、精致的银餐具、好看的桌布一样,都是一种依靠,一种提供舒适的设备。当他想到,万
一他在家里忽然病倒时,他的仆人前去求援的必然是夏特勒公爵、罗伊斯亲王、卢森堡公爵
和夏吕斯男爵①,想到这里,他就象我们家的弗朗索瓦丝知道她来日将用绣了她自己的姓
名,没有打过补丁的细布(或者缝补得如此精巧,显示出那双巧手的高超技艺)裹了入殓时
同样感到安慰——这是她的心神往已久的裹尸布,虽不值钱,但已经足够体面,可以心满意
足了。尤其是,在他所有与奥黛特有关的行动和思想当中,斯万总有一个没有明确说出来的
占主导地位的想法,那就是认为他自己在她的心目中,也许比任何人,比维尔迪兰家最讨厌
的忠实信徒都要亲些,然而并不是她最乐于相见的一个——当他想到那么一群人认为他是鉴
赏趣味最高的一个,是他们竭力要拉拢,为见不到他而感到遗憾的一个人时,他就相信这世
上是另有一种更幸福的生活的,几乎已经感到尝试尝试这种生活的欲望,就如同一个卧床多
月,饮食受到严格控制的病人,从报上看到正式宴会的菜单或者到西西里岛的旅游广告时一
样跃跃欲试。
①都是斯万的朋友,其中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