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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细啼听每一个字,直惋惜话语如此迅速地飞逝,不由自主地用嘴唇去亲吻那和谐的,正在
消逝的形体。他现在已经不再有遭流放的孤独之感了,因为乐句在跟他说话,悄悄地谈到了
奥黛特。因为他现在不再象过去那样以为这乐句不认识奥黛特和他了。它曾如此经常地目睹
过他俩在一起时的欢乐情景!不错,它也时常提醒他这种欢乐的不实在,会稍纵即逝,甚至
就在那时,他也在乐句的微笑中,在它清澈的促人醒悟的声调中窥出了痛苦的苗头,而他今
天从中觅得的却几乎是高高兴兴的听天由命的甘美。当年这乐句曾跟他谈起过悲伤的事,他
自己虽未被波及,只见到乐句带着微笑把它们在它曲折湍急的激流中冲泻而下,而现在这些
悲伤的事却是他亲自尝过的了,而且没有希望得以摆脱。这乐句仿佛也象当年说到他的幸福
时一样,对他说:“这有什么关系?这算不了什么。”斯万心里第一次浮现对这位凡德伊,
对这位本身多半也曾尝过苦涩滋味的,从不相识的崇高的兄长的怜悯与柔情;他度过了怎样
的一生?他是从怎样的痛苦中汲取了神般的力量,汲取了无穷的威力来创作的?当这小乐句
对他谈起他的痛苦的虚妄时,斯万体味到这箴言的甘美,但就在片刻以前,当他从把他的爱
情看作是无关紧要的闲事的那些不相干的人的脸上窥出这种意思的时候,他却觉得这条箴言
难以容忍。那是因为那个小乐句,与此相反,不管它对心灵的这些状态的短暂易逝表示了什
么见解,它从中所看到的却跟这些人不一样,并不是没有实际生活那么严肃的东西,相反却
是远远高出于生活的东西,是唯一值得表现的东西。这个小乐句试图模仿,试图再创造的是
内心哀伤的魅力,而且要再现这种魅力的精髓;除了亲身感受这种魅力的人之外,任何别人
都认为它是不能传达,也是毫无价值的;这个小乐句却把它的精髓抓住了,把它化为可以看
见的东西。它使得它的听众只要多少有点音乐细胞,承认这种魅力的价值,尝到它的神奇的
甘美,然而日后在他们身畔看到的每一个特定的爱情当中,他们却又看不到这种魅力了。当
然,这小乐句把这种魅力编组起来的形式是不能化为逻辑的推理的。但一年多以来,对音乐
的爱好向他揭示了他心灵中的许多宝贵财富,至少在一段时间之内在他身上生根发芽,斯万
从此就把音乐的主旨看成是真实的思想,是另一个世界、另一种类型的思想,蒙着黑影、不
为人所知、智力所不能窥透的思想,然而这些思想依然是完全可以相互区别,各有不同的价
值与意义。
自从他在维尔迪兰家那次晚会上请人把那乐句再奏一遍以后,他竭力想弄清这乐句是怎
样象一股清香、一次搂抱那样迷惑他,缠绕他的,他终于意识到那个收缩了的、冷冰冰的甘
美之感得之于组成这乐句的那五个间距很小而其中两个又不断重复的音符;可事实上他不知
道,他这番推理并不是从这小乐句本身得来,而是得之于在首次听到那个奏鸣曲的晚会上认
识维尔迪兰夫妇以前,由于懒得动脑筋而用来解释他所探索的音乐这个神秘实体的简单的标
准。他也知道,在他回忆之中的钢琴的乐声就越发歪曲他观察与音乐有关的事物的观点,而
且展现在音乐家面前的天地并不是仅有七个音符的可怜的键盘,而是一个无限宽广的键盘,
几乎还完全未为人所知,只是星星点点地散布着千千万万表现温柔、激情、勇气和安谧的琴
键,中间被层层从未被我们探索过的黑暗所阻隔;这些琴键彼此之间有天地之别,只为少数
伟大的艺术家所发现,他们在我们心灵深处唤醒了跟他们发现的主题相应的情感,告诉我
们,在我们原以为空无一物的心灵这个未被探索,令人望而生畏的黑暗中却蕴藏着何等丰富
多彩的宝藏而未为我们所知。凡德伊就是这样的音乐家中的一个。他那个小乐句虽然为我们
的理性设置了一层薄膜,但我们还是可以感到它如此充实、如此明确的内容,它又给这内容
以如此新鲜、如此独特的力量,使得听众把乐句和凭智力获得的思想一视同仁地保存在心
中。斯万每次想到这个乐句,就仿佛是想到了爱情观和幸福观,马上就能从中体会到它的特
点,就如同一想起《克莱芙公主》和《勒内》①这两个标题就知道它们的特点一样。即使在
他不想到这个小乐句时,它也跟一些无可替代的概念(例如光、声、凹、凸、肉欲这些概
念)处于同等地位,潜伏在他的心灵之中,而我们的内心世界之所以如此多彩多姿,绚丽斑
斓,正是由于这些丰富的精神财富。假如我们一命归天,我们也许就将失去这些财富,它们
也许会自行消失。但只要我们活着,我们就不可能不认识它们,正如我们不可能不认识一个
具体的物体一样,也正如当我们的房间里点上了灯,虽然屋里的物体都变了样,对黑暗的回
忆也已不复存在,我们却不可能怀疑灯光的存在一样。就这样,凡德伊的这个乐句,正如
《特里斯坦》②的某个主题(它为我们表现了心灵的感受)一样,也歌颂死亡,也体现了相
当动人的人生景象。这个乐句的命运,日后是要跟我们的心灵的现实联系在一起的,它是我
们心灵的最特殊,又最各不相同的装饰物之一。也许只有虚无才是真实的东西,而我们的梦
幻并不存在,然而那时我们就会感到,那些与我们的梦幻相关连而存在的乐句和概念也就不
复存在了。我们终究会死去,但是我们手上有这些神奇的俘虏作人质,他们将在我们生存的
机会丧失时继续存在下去。有了他们,死也就不会那么凄伤,不会那么不光彩了,甚至不会
那么太肯定了。
①《克莱芙公主》作者是法国十七世纪女作家拉法耶特夫人,被认为是法国第一部
心理小说杰作。《勒内》则是十九世纪法国浪漫主义作家夏多布里昂的作品。
②全名为《特里斯坦与依索尔德》,是十九世纪德国作曲家瓦格纳所作歌剧,歌颂死亡
和黑暗,充满叔本华的悲观主义色彩。
斯万相信那个乐句的确存在着,他没有错,当然,从这个观点来看,它是人间的东西,
然而它却属于一种超自然的创造物的世界;我们虽然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创造物,但当有某位
探险家探索这不可见的世界,捕捉到一个这样的创造物,从他进入的这个神奇世界中带到我
们这个尘寰的上空闪耀出片刻的光焰,我们看到时是会欣喜若狂的。凡德伊用他那个小乐句
所做的就是这样一件工作。斯万感到,作曲家只是以他的乐器把它揭露出来,使它成为清晰
可见,以他如此轻柔、如此审慎、如此细腻、如此稳健的手忠实描绘出它的轮廓,使得音响
随时变幻,有时变得模糊黯淡以表现一个幽影,而当它必须勾勒奔放的轮廓时又重新活跃欢
腾起来。斯万相信那个乐句确实存在,这有事实可以证明:如果凡德伊看见那个乐句,把它
的形式描绘出来的能力较差,而竭力在一些地方凭他臆想添上几笔来掩饰他观察的不到和技
巧的欠缺,那么,任何一个耳朵稍为灵敏一点的音乐爱好者就会发现他的骗局。
乐句消失了。斯万知道,它还将在最后一个乐章的结尾出现,其间要隔着很长一段乐
曲,而维尔迪兰夫人家中那个钢琴家老是把这一段跳过。这一段里有一些美妙的思想,斯万
在第一次听时未能辨认出来而现在却发现了,仿佛这些思想在他记忆的衣帽间中突然把掩盖
着它的新颖之处的外衣脱掉了似的。斯万听着那分散的主题组成乐句,正如三段论法中的前
提演绎为必然的结论,他亲眼目睹这乐句的生成。他心想:“噢!凡德伊的大胆敢情跟拉瓦
锡①和安培②一样,都是得之于天才的启发!他试验并发现了掌握着那未为我们所知的力量
的规律,把他信赖不移但永不能见的无形的巨车,驶过从未探测过的地域,奔向那唯一可能
的目标!”斯万在最后一段开始时听到的钢琴与小提琴之间的对话是多么美啊!虽然摒弃了
人间的词语,却并不象人们想象的那样让幻想主宰一切,恰恰相反,这里却排除了幻想;从
来也没有象这里这样更迫切需要对答的语言,然而问题从来也没有象这里这样提得如此贴
切,回答也从来没有象这里这样明确。首先是钢琴独自哀怨,象一只被伴侣遗弃的鸟儿;提
琴听到了,象是从邻近的一株树上应答。这犹如世界初创的时刻,大地上还只有它们两个,
也可以说这犹如是根据造物主的逻辑所创造,对其余的一切都关上大门,永远是只有它们俩
的世界——这奏鸣曲的世界。钢琴紧接着又为那个看不见的、呻吟着的生灵倾诉哀怨,可那
生灵到底是什么?是一只鸟?是那小乐句还是不完整的灵魂?还是一个仙女?那叫喊声来得
是如此突然,提琴手得赶紧抓起琴弓来迎接。真是一只神奇的鸟儿!提琴手象是想遮住它,
驯服它,抓住它。它已经深入到他的心灵,由它召唤的那个小乐句已经使得提琴手那当真着
了魔的身体象通灵者一样颤动起来。斯万知道这小乐句就要再次向他倾诉了。而这时他自己
早已分裂成为两人,以至在等待他即将面临这乐句的时刻到来时,不禁哽咽起来,就象我们
在读到一行美妙的诗句或者听到一个伤心的消息时那样——而且并不是当我们只身独处的时
候,而是仿佛在把这诗句或这消息告诉给我们的朋友们的时候,在他们身上,我们看到我们
自己成了一个情绪能影响他们的第二者。乐句又重新出现了,但这次是高悬空中而且一动也
不动地仅仅持续了片刻,立即又消逝了。它延续的时间是如此短暂,斯万的眼睛连眨都没眨
一下。它还象一个完整充实的虹色水泡那样悬着。又象一道彩虹,光泽逐渐减弱黯淡,然后
又升腾起来,在最后归于消失以前,大放前所未见的异彩:它原先还只露出两种色彩,现在
又添上棱镜折射出的所有绚丽多彩的琴弦,奏出动人的曲调。斯万不敢动弹,他也希望别人
也都象他那样安安静静,仿佛稍有动静就会破坏这随时都会消失的美妙脆弱的、神乎其神的
幻景。说真的,谁也不想开口。那一个不在场的人(也许是一位死者,因为斯万不知道凡德
伊是否还在人世)的美妙得难以言传的话语,在这些祭司们的头上回荡,足以吸引住在场的
三百人的注意,把这个召唤阴魂的乐台化为举行神奇仪式的庄严的祭坛。就这样,当乐句终
于结束,只剩下袅袅余音在随后取而代之的旋律中回荡时,斯万先还为那愚蠢得出了名的蒙
特里安德伯爵夫人在奏鸣曲还没有完全终止时就俯过身来对他讲说她的感想而恼火,后来却
禁不住微微一笑,也许是为在她的话语中发现了她自己所未曾体会到的更深的含义而高兴。
伯爵夫人对演奏者的高超演技赞叹不已,冲着斯万嚷道:“真是奇怪啊,我从来没有见过这
么神的”她怕把话说得太绝,又找补了一句:“只有招魂时用的灵动台才是例外!”
①拉瓦锡(1743——1794):法国化学家,建立了化学命名法,发现氧在燃烧中的
作用,提出物质守恒定律。
②安培(1775——1836):法国物理学家、数学家,电动力学的创始人。
从这次晚会以后,斯万明白奥黛特往日对他的感情是永远不会恢复了,他过幸福生活的
希望是再也不能实现了。有些日子,她偶尔对他亲切温柔,多少对他表示一点关心;他把她
这些回心转意的表面的、虚假的表示一一记下,就好比那些侍候着身患绝症行将离世的病人
的朋友们,怀着那种充满温情和怀疑色彩的关切以及毫无希望的欢乐,记下这样的话当作无
比宝贵的事实:“昨天他都自己会算帐了,指出了我们计算中的一个错误;他还高高兴兴地
吃了一个鸡蛋,如果消化得好,我们明天想给他一块排骨试试,”尽管他们自己也明明知
道,对于一个死亡已经不可避免的人来说,这样的事情已经毫无意义。斯万心里当然也明
白,如果他现在离开奥黛特生活的话,他对她就会越来越淡漠,就会乐于看到她永远离开巴
黎;到时候他自己就会有呆在巴黎的勇气,可是他却没有勇气先走开。
斯万原也常有这样的想法。现在他已经恢复对弗美尔的研究,他至少应该再到海牙、德
累斯顿、不伦瑞克去些日子。他深信,在哥德斯密特拍卖时由毛里茨博物馆①当作尼科拉
斯·马斯②的作品买去的那幅《狄安娜的梳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