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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斯顿、不伦瑞克去些日子。他深信,在哥德斯密特拍卖时由毛里茨博物馆①当作尼科拉
斯·马斯②的作品买去的那幅《狄安娜的梳妆》,实际出自弗美尔之手。他很想就地进行一
番研究来加强他的信念。然而当奥黛特在巴黎的时候(甚至当她不在的时候),要她离开巴
黎,在他看来可是一个如此残酷的计划,他是明知自己永远也下不了决心去实现,所以才能
经常放在心里盘算的——换到一个新地方,我们的感觉还没有被习惯冲淡,我们随时都会唤
起原有的痛苦,使它加剧。不过他有时还在睡梦中萌生外出旅行的打算(全无影响根本是不
可能的),居然还得以实现。有天他梦见他要外出一年,倚在车厢窗口冲着站在月台上哭着
向他道别的青年,劝他跟他一起上路。列车晃动,他也惊醒了,意识到他并没有出家门,而
且当晚,第二天还有以后几乎每天都会见到奥黛特。那时,梦境依然萦回在他心头,他赞美
自己那些优越的条件,使他生活不必依赖他人,能以呆在奥黛特身边,使得她允许他有时去
看她;他把他这些优越的条件列举一番,其中有:他的社会地位、他的财产(她时常有迫切
需要,所以不能同他破裂,而且耳闻她有跟他结婚的意思),他跟德·夏吕斯先生的交情
(虽然其实并没有使他从奥黛特那里得到多大好处,但他是他们俩共同的朋友,奥黛特对他
很是敬仰,有这样一位朋友在她面前说他的好话,他想着也不无温馨之感),还有他自己的
聪明才智,他是全部用来每天安排巧计,使得奥黛特觉得有他在身边陪伴虽不一定是赏心快
事,至少是必不可少的。他想,要是这些条件全都没有的话,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他想,要
是他象许多人那样贫穷、低微、一无所有,不得不有什么工作就干什么工作,或者是依赖父
母或妻子,他早就不能不离开奥黛特,心有余悸的那场梦就会变成现实。他心想:“人总是
生在福中不知福。他们也决不象他们自己所想的那么不幸。”但他又想,他现在这种生活已
经持续了好几年了,他所期望的也就是这种生活能持续下去,继续牺牲他的工作、他的乐
趣、他的朋友,最后是牺牲他的一生来每天都期待一个并不能给他带来任何幸福的约会;他
还想,他这样做是不是错了,凡是促进他俩的关系,防止其破裂的一切是不是在毁坏他的前
途,他所应该期求的是不是正是他现在庆幸仅仅是梦中发生的事情,也就是他的离去?他心
想,人总是生在祸中不知祸,他们也决不象他们自己所想的那么幸福。
①在海牙。
②尼科拉斯·马斯(1632——1693):荷兰画家。
有时他盼望她在意外事故中没有痛苦地死去,因为她是从早到晚总在外面,在街上,在
大路上的。当她安然无恙回来时,他不禁赞叹人的身体是如此灵活和结实,总能驱避摆脱一
切灾难(自从斯万有了这个隐秘的念头以后,他觉得这样的灾难是数不胜数的),使得人们
天天都能几乎不受惩罚地从事他们撒谎、追求欢乐的勾当。斯万对由贝里尼作肖像的穆罕默
德二世深表同情,后者对他的一个后妃爱得发狂,就用匕首把她刺死,据为他作传的威尼斯
人不加掩饰地说,这是为了求得他心地的宁静。然后斯万又为他只想到自己而深自愧恨,觉
得他居然把奥黛特的生命视若草芥,自己感到痛苦也是活该,一点也不值得怜悯。
既然他不能义无反顾地离开她,那么,假如他继续见到她而不分离的话,至少他的痛苦
终将减弱,而他的爱情也许终将熄灭。既然他不愿永远离开巴黎,他就希望她永不离开。既
然他知道她每年离开巴黎时间最长是在八九两月之间,那么他眼前还有好几个月的余暇来把
这苦涩的念头溶解在他脑子里遥想的时日当中,这些时日和当前的时日一模一样,在他饱含
哀愁的心中流逝,透明而寒冷,然而并不引起他过分强烈的痛苦。但这心中构想的未来,这
条无色而奔放的长河,奥黛特的一句话就把它击中,象一块寒冰似地把它堵住,阻止它流
动,使它整个凝冻起来;斯万突然感到心里堵满了一块巨大而坚不可破的东西,挤压他身体
的内壁,直到使他全身爆裂:原来奥黛特带着狡黠的微笑对他说:“福什维尔到圣灵降临节
时要出外旅行。他要到埃及去,”斯万顿时就明白,这话就意味着“到圣灵降临节时我要跟
福什维尔到埃及去”。果不其然,过了几天,斯万问她:“嗯,你那天说要跟福什维尔同去
的那次旅行怎么样了?”她冒冒失失地答道:“对了,亲爱的,我们十九号就动身,我们会
寄给你金字塔的图片的。”那时他想弄清楚她是不是福什维尔的情妇,要当面问个明白。他
知道她迷信,有些伪誓是不会起的,而且迄今为止,他一直担心当面问她会使她恼火,遭她
讨厌,然而现在他已经失去了得到她爱的一切希望,这种担心也就不复存在了。
有一天,他收到一封匿名信,说奥黛特曾是无数男人的情妇(信上列举几个人,其中有
福什维尔、德·布雷奥代先生,还有那位画家),还是一些女人的情妇,而且还进妓院。他
为在他的朋友当中居然有人会给他写这样一封信而感到痛苦(从信上的某些细节看来,写信
的人对斯万的私生活是很了解的)。他琢磨这是谁干的。他从来没有猜测过别人在背后干些
什么,从来没有怀疑过别人那些跟他们的言语挂不上钩的行动。德·夏吕斯先生、洛姆亲
王、德·奥尔桑先生,他们当中哪一位也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说过他们赞成写匿名信的话,他
们所说的都表示他们是强烈遣责匿名信的,这样一种卑劣的行径莫非出自他们公开的性格背
后的什么地方?他看不出有什么理由把这种无耻勾当跟他们当中任何一人的品格联系起来。
德·夏吕斯的性格有点不正常,然而基本上是善良厚道的;洛姆亲王虽然冷漠,但身心健
全,为人正直。至于德·奥尔桑先生,斯万从来没有见过有谁,即使是在最惨的处境中,会
在他跟前讲出言不由衷的话,做出不得体,不妥当的举止。有人说德·奥尔桑先生在跟一个
富有的女人的关系当中有不正当的表现,斯万总难于理解,每当他想到他的时候,他总不得
不排除他那个坏名声,认为它跟他那些数不胜数的高尚正直的表现无法协调。斯万一时觉得
他的脑子越来越糊涂,他就想点别的事情,好看得清楚一些。过了一会儿,他又有勇气来继
续那番思考了。他刚才既不能怀疑任何人,到这时候就只好怀疑所有的人了。归根到底,
德·夏吕斯先生是爱他的,心地不坏。然而他有神经病,当他明天听说斯万病了的时候,他
可能会难过得哭将起来,然而今天呢,也许出于妒忌,也许出于气愤,一时心血来潮,就要
对他使坏。说到头,这号人最糟糕。洛姆亲王对他的爱当然远不及德·夏吕斯先生,但也正
由于此,他对他斯万也就没有那么强烈的感情;再说,他生性冷漠,既不会做出豪迈之举,
也不会干出卑鄙龌龊的勾当;斯万都后悔尽跟这一号人泡在一起了。他又想,阻止一个人对
他周围的人使坏是同情之心,而他终究只能保证本性跟他相同的人有这样的心,譬如就心地
善良来说,德·夏吕斯先生就是这样一个人。对斯万造成这样一种痛苦,单单这一个念头就
会使德·夏吕斯先生产生反感。然而对一个感情冷漠,不怎么太通人情的洛姆亲王来说,在
不同的本质的驱使下,可能会干出什么事来,谁又能预料到?心地好是最主要的,德·夏吕
斯先生的心地就不错。德·奥尔桑先生心地也不错,他跟斯万的关系虽不亲密但还是真诚
的,是由于他们对什么事情都有一致的想法,所以乐于在一起絮叨;他们之间的关系比较平
和,不像德·夏吕斯先生那样激昂,那样易于做出一时冲动的事情来,不管是好事,抑或是
坏事。如果说有谁是斯万过去一直感到能被他所了解,能身受其体贴爱护的话,那就是
德·奥尔桑先生了。不错,不过他过的那种不大体面的生活又如何解释呢?斯万现在感到遗
憾,他从前竟从来没有予以考虑,时常还以开玩笑的口吻说什么他只有在流氓集团里才能看
到强烈的同情和尊敬的感情。现在他却想,人们判断别人,从来都是根据他们的行为,这并
不是没有道理的。只有行为才有意义,我们说的和想的都算不了什么。夏吕斯和洛姆可能有
这样那样的缺点,可他们是老实人。奥尔桑也许没有缺点,可他不是老实人。他可能又一次
干了坏事。斯万又把雷米怀疑起来,不错,他只可能是授意别人去写,但他显然觉得那路子
是走对了。首先,洛雷丹诺有理由恨奥黛特。其次,我们的仆人地位比我们低,以为我们除
了家产之外还有什么财富让他们眼红,除了缺点之外还有什么罪恶让他们瞧不起,又怎能设
想他们最后不会干出我们上等人干不出的事来呢?斯万还怀疑我的外祖父呢。斯万每次求他
帮忙,他不总是拒绝吗?而且以他那资产阶级的脑筋,还以为这都是为斯万好呢。斯万还怀
疑贝戈特,怀疑画家,怀疑维尔迪兰夫妇,而在怀疑之中他再一次赞赏上流社会人士真是聪
明,他们不愿和艺术界的人士打上交道,而在艺术界里这样的事不仅可能发生,甚至也许被
认为是巧妙的玩笑而受到肯定;但他这时也想起了那些波希米亚人,他们的行动是何等光明
正大,而与此恰成鲜明对比的是贵族阶级,他们在手头缺钱,又要摆阔气、花天酒地时又是
如何经常背弃原则,便宜行事,简直是尔虞我诈!总之,这封匿名信表明他认识一个能干得
出这等卑鄙行径的人,然而他看不出为什么这样的卑鄙心理就更有可能隐藏在热心肠人、艺
术家、贵族的心灵深处(为他人所探测不出),而不是在冷漠的人、买卖人、仆役的心灵深
处。应该采用什么标准来判断一个人呢?归根结蒂,他所认识的人中间,没有哪一个是不能
做出可耻的行动来的。是不是应该跟他们全都不再来往泥?他闹不清楚了;他一再抬手拍拍
脑门,用手指擦拭单片眼镜的镜片,心想有一些并不比他差的人也跟德·夏吕斯先生、洛姆
亲王和别的一些人交往,这就表明,即使他们并不是不可能做出可耻的行动,至少每个人都
必须遵从的那个生活的必然是要求我们跟并非不可能做出可耻的行动的人们交往的。于是他
就跟所有他怀疑过的朋友继续握手,只是带点保留态度,认为他们也许曾经想陷他于绝望之
境——不过这种保留态度也只是徒具形式罢了。
至于信的内容,他并不为之不安,因为其中列举奥黛特的罪状没有一丝真实的影子。斯
万跟许多人一样,懂得动脑筋,也缺乏想象力。他清楚地知道,人们的生活充满着矛盾,这
是一条普遍真理,但具体到特定的人身上,他就把对方生活中他所不知道的部分,设想成跟
他所知道的那部分完全一致,他借助于对方跟他讲的话来设想他没有跟他讲的那些话。当奥
黛特在他身边的时候,如果他们谈起别人有什么不正当的举止或者粗俗的情感的话,她总是
用斯万的父母从小教导他而他也始终恪守的原则来遣责他们的;再说,她也爱摆弄个花,爱
喝杯茶,关心斯万的工作。因此,斯万就把奥黛特的这些习惯推而广之于她的生活中的其他
部分,当他要想象她不在他身边时是什么情景的时候,他就在脑海里重复她那些姿态。假如
别人描绘的情景跟她在他身边(或者毋宁说是曾经那么长时期地在他身边)的情景一样,然
而是跟另外一个男人在一起,那他是会感到痛苦的,因为在他心目中,这个形象是逼真的。
然而要说她进妓院,跟一些女人在一起狂欢作乐,过着卑鄙下流、荒淫无耻的生活,那就是
荒诞无稽的胡说八道;谢天谢地,他想象中的朵朵菊花,她每日品饮的杯杯红茶,她在不义
之举面前的填膺义愤,是不可能给这一派胡言的实现留下余地的,不过他也时不时地告诉奥
黛特,别人是怎样出于恶意,把她的所作所为说给他听的;同时他也顺带用上点他偶尔听到
的无关紧要然而却是真实的细节,仿佛他对奥黛特的全部生活都了如指掌,只是秘而不宣,
无意中露了这么一点,让人以为他掌握什么情况,其实他既不了解,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到;
而他之所以经常恳求奥黛特不要歪曲事实,只是为了——不管他自己意识到与否——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