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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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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着阳台的那块雪毯上,刚露脸的太阳缝上了道道金线,现出暗淡的阴影。那在我们谁也没
有瞧见,也没有见到任何玩罢即将回家的姑娘对我讲一声希尔贝特今天不来。平常那些道貌
岸然可是特别怕冷的家庭女教师们坐的椅子都空无一人,只有草坪附近坐着一位上了年纪的
太太,她是不管什么天气都来,永远穿着同样一种款式的衣服,挺讲究然而颜色暗淡。如果
权力操之我手的话,为了认识这位太太,我当时真会把我未来的一生中的一切最大的利益奉
献出来。因为希尔贝特每天都来跟她打招呼;她则向希尔贝特打听“她亲爱的母亲”的消
息;我仿佛觉得,如果我认识这位太太的话,我在希尔贝特心目中就会是另外一种人,是认
识她父母的亲友的人了。当她的孙男孙女在远处玩的时候,她总是一心阅读《论坛报》,把
它称之为“我的老论坛报”,还总以贵族的派头说起城里的警察或者租椅子的女人,说什么
“我那位当警察的老朋友”,什么“那租椅子的跟我是老朋友”等等。
  弗朗索瓦丝老呆着不动就太冷了,所以我们就一直走到协和桥上去看上冻了的塞纳河;
每个人,包括孩子在内,都毫无惧色地接近,仿佛它是一条搁浅了的鲸鱼,一筹莫展,谁都
可以随意把它剁成碎块。我们又回到香榭丽舍;我在那些一动也不动的木马跟雪白一片的草
坪之间难过得要命,草坪四周小道上的积雪已经扫走,又组成了一个黑色的网,草坪上那个
雕像指尖垂着一条冰凌,仿佛说明这就是她为什么要把胳膊伸出来的原因。那位老太太已经
把她的《论坛报》叠了起来,问经过身边的保育员几点钟了,并一个劲儿说“您真好!”来
向她道谢。她又请养路工人叫她的儿孙回来,说她感到冷了,还找补上一句:“您真是太好
了,我真不好意思。”忽然间,天空裂了一道缝:在木偶戏剧场和马戏场之间,在那变得好
看的地平线上,我忽然看见那小姐那顶帽子上的蓝色翎毛,这真是个难以置信的吉兆。希尔
贝特已经飞快地朝我这个方向奔来,她戴了一顶裘皮的无边软帽,满面红光,由于天寒、来
迟和急于要玩而兴致勃勃;在跑到我身边以前,她在冰上滑了一下,为了保持平衡,也许是
因为觉得这姿势优美,也许还是为了摆出一副溜冰运动员的架势,她就那么把双臂向左右平
伸,微笑着向前奔来,仿佛是要把我抱进她的怀中。“好啊!好啊!真是太妙了!我是另外
一个时代的人,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要不然的话,我真要跟你那样说这真是太棒了,太够
味了!”老太太高声叫道,仿佛是代表香榭丽舍感谢希尔贝特不顾天寒地冻而来似的。“你
跟我一样,对咱们这亲爱的香榭丽舍是忠贞不渝的,咱们两个都是大无畏的勇士。我对香榭
丽舍可说是一往情深。不怕你见笑,这雪哪,它叫我想起了白鼬皮来了。”说着,她当真哈
哈大笑起来。
  这雪的景象代表着一股力量,足以使我无法见到希尔贝特,这些日子的第一天本会产生
见不了面的愁苦,甚至会显得是一个离别的日子,因为它改变了我们唯一的见面地点的面
貌,甚至影响到它能不能充当这个地点,因为现在起了变化,什么都笼罩在一个巨大的防尘
罩底下了——然而这一天却促使我的爱情向前进了一步,因为这仿佛是她第一次跟我分担了
忧患。那天我们这一伙中就只有我们两个人,而象这样跟她单独相处,不仅是亲密相处的开
始,而且对她来说,冒着这样的天气前来仿佛完全就是为了我,这就跟有一天她本来要应邀
参加午后一个约会,结果为了到香榭丽舍来和我见面而谢绝邀请同样感人肺腑;我们的友情
在这奄无生气、孤寂、衰败的周围环境中依然生动活跃,我对它的生命力,对它的前途更加
充满了信心;当她把小雪球塞到我脖子里去的时候,我亲切地微笑了,觉得这既表明她喜欢
在这披上冬装,焕然一新的景区有我这样一个旅伴,又表明她愿在困境之中保持对我的忠
贞。不多一会儿,她那些伙伴们就都跟犹豫不决的麻雀一样,一个接着一个来了,在洁白的
雪地上缀上几个黑点。我们开始玩了起来,仿佛这一天开始时是如此凄惨,却要在欢快中结
束似的,当我在玩捉俘虏游戏之前,走到我第一次听到希尔贝特的名字那天用尖嗓门叫喊的
那个姑娘跟前的时候,她对我说:“不,不,我们都知道,您是爱跟希尔贝特在一边的,再
说,她都已经在跟您打招呼了。”她果然在叫我上积满白雪的草坪上她那一边去;阳光灿
烂。在草坪上照出万道金光,象是古代金线锦缎中的金线一般,倒叫人想起了金线锦缎之营
①来了。
  ①金钱锦缎之营——1520年,法王弗朗索瓦一世与英王亨利第七在加来海峡某地聚
会,拟签订盟约共同对付德意志皇帝查理第五。双方争奇斗艳,用金钱锦缎将营地装饰得金
壁辉煌,而盟约却未订成。

  这一天开始时我曾如此忧心忡忡,结果却成了我难得感到不太不幸的一天。
  我都已经认为从此再也不会有一天看不见希尔贝特的了(以至有一回,我外祖母没有按
时回来吃晚饭,我居然立即想道,如果她是被车压死了,那我就不能上香榭丽舍去了;当你
爱一个人的时候,你就不会对第二个人有什么爱了),然而有时从头天起,我虽然已如此焦
急地等待,以至宁愿为这一时刻牺牲一切,但一旦当我就在她身边时,却并不感到这是幸福
的时刻;我自己也明白,因为在我的一生当中,我只在这样的时刻身上才集中了热切细微的
关注,这样的时刻本身是不会产生任何欢快的原子的。
  当我远离希尔贝特的时候,我需要能看见她,因为老是在脑子里想象她那副形象,想着
想着就想不出来了,结果也就不能精确地知道我所爱的对象到底是什么样子。再说,她也从
来没有对我说过她爱我。恰恰相反,她倒时常说她更喜欢某些男孩,说我是个好伙伴,乐于
跟我一起玩,但我太不专心,不把心思都放在游戏上;而且她还时常对我作出明显的冷淡的
表示,动摇我的信念,使我难以相信我在她心中的地位跟别人有所不同,如果我这份信念出
之于希尔贝特对我的爱,而不是象事实那样出之于我对她的爱的话,那么这个信念就会是十
分坚强,因为它是随我出之于内心的要求而不得不思念希尔贝特时的方式而异的。但我对她
的感情,我自己还没有向她倾诉过。当然,在我每一本练习本的每一页上,我都写满了她的
名字和她的住址,但当我看到我潦潦草草地勾画而她并不因此而想起我的这些字行,它们使
她在我周围占了这么多显而易见的地位而她并不因此而进一步介入我的生活,我不禁感到泄
气,因为这些字行所表示的并不是连看都看不见它们的希尔贝特,而是我自己的愿望,因此
它们在我心目中就显得是纯粹主观的、不现实的、枯燥乏味的,产生不了成果的东西。最紧
要的事情是希尔贝特跟我得见面,能够互相倾吐衷肠——这份爱情直到那时可说是还没有开
场呢。当然,促使我如此急于要跟她会面的种种理由,对一个成熟的男人来说,就不会那么
迫切。到了后来,等到我们对乐趣的培养有了经验,我们就满足于想念一个女人(就象我想
念希尔贝特一样)这份乐趣,就不去操心这个形象是否符合实际,同时也就满足于爱她的乐
趣,而无需确信她是否爱你;我们还放弃向她承认我们对她的爱恋这样一种乐趣,以便使她
对我们的爱恋维持得更强烈——这是学日本园艺师的榜样,他们为了培植一种好看的花,不
惜牺牲好几种别的花。当我爱希尔贝特那时节,我还以为爱情当真在我们身外客观实际地存
在着;以为只要让我们尽量排除障碍,爱情就会在我们无力作任何变动的范围内为我们提供
幸福;我仿佛觉得,如果我自觉自愿地用假装的不动感情来代替承认爱情这种甘美,我就不
仅会剥夺自己最最梦寐以求的那份欢愉,也可以以我自己的自由意志,制造一份虚假的、没
有价值的、与现实毫无关系的爱情,而我就会拒绝沿着它那条神秘的、命中注定的道路前进。
  但当我走到香榭丽舍,首先可以面对我的爱情,把这份爱情的非我所能控制而有其独立
生命的原因加以必要的修正时,当我真的站到希尔贝特·斯万面前(这个希尔贝特·斯万,
昨天我那疲惫不堪的脑子,已经再也想不起她的形象,我一直指望在再见到她时使这形象变
得新鲜起来;这个希尔贝特·斯万,昨天我还同她一起玩来着呢,刚才我身上却有个盲目的
本能促使我把她认了出来,打个招呼,这就跟我们走路这个本能一样,在我们还没有去想以
前就先迈一只脚,再迈另一只脚),这时我忽然觉得,她跟我梦中所见的那个对象完全不一
样。譬如说,昨天我脑子里记住的是丰满红润的面颊上的两只炯炯逼人的眼,现在希尔贝特
固执地显现出来的那副面目却恰恰是我不曾想到的:一个尖尖长长的鼻子,再加面部的其他
线条,构成了许多鲜明的特征,在生物学中简直可以用来与别的种属有所区别,使她成了一
个尖鼻子类型的小姑娘。正当我准备利用这求之不得的时刻,根据我来以前在脑子里所准
备、然而现在又不再见到的希尔贝特的形象,来帮我弄个一清二楚,使我在不在她身畔的漫
长时刻中,能确信我所记得的的确就是她,能确信我象写书那样日积月累地积累起来的爱情
的确是以她为对象的,恰恰在这个时刻,她向我扔过一个球来,正象一个唯心主义的哲学
家,他的肉体考虑到外部世界的存在,可他的头脑却不相信外部世界这个现实一样,刚才还
没有把她确认为何许人就跟她打起招呼来的这个“我”,现在又赶忙叫我把她扔过来的球接
住(仿佛她是我来与之游戏的游伴,而不是来与之聚首的一颗姐妹般的心灵似的),这个
“我”也使得我出于礼貌,跟她说上千百句虽然亲切然而并无意义的话,但却阻止我在她走
开之前,或者保持沉默,利用这机会把对我来说是必不可少然而时常逃逸的她在我脑中的形
象固定下来,或者对她讲几句话,使我们的爱情能取得有决定意义的进展,而这种进展我总
是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地不去积极争取的。
  我们的爱情毕竟也取得一些进展。有一天,我们跟希尔贝特一起一直走到跟我们特别友
好的那些女商贩的木棚子跟前——斯万先生就是在她那里买香料蜜糖面包的。为了卫生的缘
故,这种面包他每天吃得很多,因为他患有种族遗传性的湿疹,又闹便秘。希尔贝特笑着把
两个小男孩指给我看,这两个孩子看着象是儿童读物里说到的调色专家和博物学家。其中之
一不要红颜色的麦芽糖,非要根紫的不可,另一个则双眼含泪,拒绝女仆想给他买的那只李
子,后来以感人的语调解释道:“我所以挑中那一只李子,是因为它上面有个蛀洞!”我花
了一个苏买了两个弹球。我满怀深情地瞧着放在一只木钵子里的两颗玛瑙球,闪闪发光,老
老实实地监禁在钵子里;我觉得它们非常宝贵,一则是它们象小姑娘那样笑容可掬,满头金
发,二则它们每个都值五十生丁。希尔贝特家里人给她的钱比我多得多,我希望她能把两个
全买下来,把它们从监禁之中解脱出来。这两颗玛瑙球既透明晶莹,又象生命那样朦胧不
清,要问我哪一个更美,我实在不想贬一褒一。可是我还是指着跟她的头发同样颜色的那一
颗。希尔贝特把它拿了出来,看到上头有道金色的纹,吻了一吻,把这囚徒赎了出来,然后
马上就把它交给了我,说:“拿着,它是您的了,给您,留作纪念吧。”
  又有一次,正当我一心想看拉贝玛在一出名剧里的演出时,我问她有没有贝戈特谈拉辛
的那本小册子,因为市面上买不着了。她要我把书的全名告诉她,我当晚就给她打了一份电
报,把我那早就在练习本上画过不知多少次的“希尔贝特·斯万”这个名字写在封套上。第
二天,她就把她找到的那本书用浅紫色的缎带扎上,用白蜡加封带给了我。“您看,这正是
您要的那本,”她说,一面从她的手笼里把我给她的那份电报抽了出来。这封气压传递的函
件昨天还不代表什么东西,只不过是我写的一张蓝纸,可自从投递员把它交给希尔贝特家的
门房,有个仆人把它送进她的房间,就变成了这个无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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