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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马斯贝罗(1846—1916),埃及学专家。
“啊!先生,”当德·诺布瓦先生宣布将向希尔贝特和她母亲转达我的仰慕之情时,我
说,“您要是这样做,您要是对斯万夫人谈起我,那我一生将感激不尽,一生将为您效劳!
不过,我要告诉您,我和斯万夫人并不相识,从来没有人将我介绍给她。”
我说最后这句话是唯恐对方以为我在吹嘘莫须有的交情。可是话一出口,我便感到它毫
无用处,因为我那热情洋溢的感谢辞从一开始就使他降温。我看见大使脸上露出了犹疑和不
满,眼中露出了下垂的、狭窄的、歪斜的目光(如同一张立体图中,代表某一面的远遁的斜
线),它注视的仅仅是居于他本人身上的那位无形的对话者,而他们的谈话是在此以前一直
和他交谈的先生——此处即为我——所听不见的。我原以为我那些话——尽管与我心中汹涌
澎湃的感激之情相比软弱无力——可以打动德·诺布瓦先生,使他助我一臂之力(这对他轻
而易举,而会令我欢欣鼓舞),但我立即意识到它的效果适得其反,甚至任何与我作对的人
的恶言恶语也达不到这种效果。我们和一位陌生人交谈,愉快地交换对过路人的印象,而且
看法似乎一致,认为他们庸俗,但是突然在我们和陌生人之间出现了一道病理鸿沟,因为他
漫不经心地摸摸口袋说:“倒霉,我没带枪,不然他们一个也活不了。”和这种情景相仿,
德·诺布瓦先生知道,结识斯万夫人,拜访她,这是再普通、再容易不过的事了,而我却视
作高不可攀,其中必有巨大的难言之隐。因此,当他听见我这番话时,他认为在我所表达的
貌似正常的愿望后面,一定暗藏着其他某种想法、某种可疑动机、某个以前的过失,所以至
今才没有任何人愿意代我向斯万夫人致意,因为那会使她不高兴的。于是我明白他永远不会
为我出这把力,他可以一年一年地每天与斯万夫人相见,也决不会——哪怕一次——提到
我。不过,几天以后,他从她那里打听到我想知道的一件事,托父亲转告我。当然,他认为
没有必要说明是为谁打听的。她不会知道我认识德·诺布瓦先生,也不会知道我热烈渴望去
她家。也许这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样倒霉。即使她知道这两点,第二点也不会增加第一点的效
力,何况这个效力本身就是靠不住的,因为对奥黛特来说,既然她本人的生活和住宅引不起
任何神秘的慌乱,那么,认识她并拜访她的人决不如我臆想的是什么神奇人物。要是可能的
话,我真想在石头上写上我认识德·诺布瓦先生这几个字,然后将石头扔进斯万家的窗子。
我认为,尽管传递方式粗野,这个信息会使女主人对我产生敬重而不是反感。其实,如果
德·诺布瓦先生接受我的委托的话,它也不会有任何效果,反而引起斯万一家对我的恶感。
即使我明白这一点,我也没有勇气收回这个委托(如果大使慨然允诺),没有勇气放弃乐趣
(不论后果如何悲惨):即让我和我的名字在对我陌生的希尔贝特的家和生活中与她陪伴片
刻。
德·诺布瓦先生走后,父亲浏览报纸。我又想到拉贝玛。既然我看戏时所感到的乐趣远
远少于我原先的估计,这个乐趣便要求被补充,并且无条件地吸收一切滋补。例如德·诺布
瓦先生所赞扬的拉贝玛的优点,它被我一饮而尽,仿佛干旱的草地立刻吸收人们洒在上面的
水一样。这时父亲将报纸递给我,指着上面一段小报道:“《菲德尔》的演出盛况空前,艺
术界及批评界的名流前往观看。菲德尔的扮演者、久负盛誉的拉贝玛夫人获得她那辉煌事业
中前所未有的成功。此次演出不愧为轰动戏剧界的大事,本报将作详细报道,在此只需指
出,有权威的评论家一致认为,此次演出使菲德尔这个人物——拉辛笔下最美最深刻的人物
之一——焕然一新,并且成为当代人有幸见到的最纯净、最杰出的艺术表演。”“最纯净、
最杰出的艺术表演”,这个新概念一旦进入我的思想,便朝我在剧场中所感到的不完整的乐
趣靠拢,并稍稍填补它的欠缺,而这种聚合形成了某种令人无比兴奋的东西,以致我惊呼
道:“她是多么伟大的艺术家呀!”人们可能认为我这句话不完全出自内心。我们不妨想想
许多作家的情况:他们对刚刚完成的作品不满意,但是如果他们谈到一篇颂扬夏多布里昂的
天才的文章,或者想到某位被他们引为楷模的大艺术家(例如他们哼着贝多芬的乐曲并将其
中的忧郁与自己散文中的忧郁作比较),那么,这种天才的概念会充塞了他们的头脑,因
此,当他们回顾自己的作品时,也将天才的概念加之于它们,从而感到它们不再是最初的样
子,甚至确信它们的价值,并会自言自语说:“毕竟不坏嘛!”然而他们并未意识到,在使
他们得到最后满意的全部因素中,还有他们对夏多布里昂的美妙篇章的回忆,他们将这些篇
章与自己的作品相提并论,而前者并非出自他们之手。我们不妨想想那些虽一再被情妇欺骗
但仍然相信她们忠贞不渝的人吧。还有一些人时而盼望一种无法理解的幸存——例如含恨终
身的丈夫想到已失去的、仍然爱着的妻子,或者艺术家想到将来可能享受的荣誉——时而盼
望一种使人宽慰的虚无——因为他们回想起过失,如果没有虚无,他们在死后必须赎罪。我
们再不妨想想那些旅游者,他们对每天的日程感到厌烦,但对旅行的总体美却兴奋异常。我
们不妨问一问,既然各种概念共同生活于我们头脑里,那么,在使我们幸福的概念之中,有
哪一个不是首先象寄生虫一样从邻近的不同概念索取自己所缺乏的力量呢?
父亲不再提我的“外交官职业”,母亲似乎不太满意。我认为她感到遗憾的不是我放弃
外交,而是我选择文学,因为她最关心的是用一种生活规律来约束我那喜怒无常的情绪。
“别说了,”父亲大声说,“干什么事首先要有兴趣。再说他不再是孩子,他当然知道
自己喜欢什么,恐怕很难改变。他明白什么是他生活中的幸福。”将来的生活幸福还是不幸
福,暂且不谈,当晚我便由于父亲这番让我自己作主的话而感到烦恼。父亲突如其来的和蔼
往往使我想扑过去亲吻他胡子上方红润润的脸颊,仅仅怕惹他不快我才不这样做。我好比是
一位作者,他认为自己的遐想既然出于本人之手,似乎价值不大,但出版商竟然为它们挑选
最上等的纸张,并且可能采用最佳字体来印刷,这不免使他惶惶然。我也一样,我问自己我
的写作愿望确实如此重要,值得父亲为此浪费这么多善意吗?他说我的兴趣不会改变,我的
生活将会幸福,这些话在我身上引起两点十分痛苦的猜想。第一点就是我的生活已经开始
(而我每天都以为自己站在生活的门槛上,生活仍然是完整的,第二天凌晨才开始),不仅
如此,将来发生的事与过去发生的事不会有多大差别。第二点猜想(其实只是第一点的另一
种形式),就是我并非处于时间之外,而是象小说人物一样受制于时间的规律,而且正因为
如此,当我坐在贡布雷的柳枝棚里阅读他们的生平时,我才感到万分忧愁。从理论上说,我
们知道地球在转动,但事实上我们并不觉察,我们走路时脚下的地面似乎未动,我们坦然安
心地生活。生活中的时间也是如此。小说家为了使读者感到时间在流逝,不得不疯狂地拨快
时针,使读者在两分钟内越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在一页书的开始,我们看见的是满怀
希望的情人,而在同一页的结尾,他已是八旬老翁,正步履蹒跚地在养老院的庭院里作例行
的散步,而且,由于丧失了记忆,他不理睬别人。父亲刚才说“他不再是孩子,他兴趣不会
变了”等等,这些话使我突然间看到时间中的我,使我感到同样的忧愁,我虽然尚不是养老
院里智力衰退的老头,但仿佛已是小说中人物。作者在书的结尾用极其残酷的、冷漠的语调
说:“他越来越少离开乡间,终于永远定居乡间。”等等。
这时,父亲唯恐我们对客人有所指责,便抢先对妈妈说:
“我承认诺布瓦老头,用你的话说,有点迂腐。他刚才说对巴黎伯爵提问会不成体统,
我真怕你会笑出来。”“你说到哪里去了,”母亲回答说,“我很喜欢他,他地位这么高、
年龄这么大,还能保持这种稚气,这说明他为人正直又颇有教养。”
“不错。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机警和聪明,这一点我最清楚,他在委员会上判若两
人,”父亲抬高嗓门,他很高兴德·诺布瓦先生受到母亲的赞赏,并且想证明他比她想象的
还要好(因为好感往往抬高对方,揶揄往往贬低对方),“他是怎么说的‘王公们的事
情难说’?”
“对,正是这样。我也注意到了,他很敏锐,显然他的生活经验很丰富。”
“奇怪,他居然去斯万夫人家吃饭,而且还在那里遇见了正派人,公职人员。斯万夫人
是从哪里弄来这些人的呢?”
“你没注意他那句俏皮话吗?‘去那里的似乎主要是男士们。’”
于是两人都努力追忆德·诺布瓦说这话的声调,仿佛在回想布雷桑或迪龙①在表演《女
冒险家》②或《普瓦里埃先生的女婿》③时的语调。然而,诺布瓦先生的用词所受到的最高
赞赏来自弗朗索瓦丝。多年以后,每当人们提起大使称她为“第一流的厨师头”时,她还
“忍俊不禁”。当初母亲去厨房向她传达这个称呼时,俨然如国防部长传达来访君主在检阅
后所致的祝词。我比母亲早去厨房,因为我曾请求爱好和平但狠心的弗朗索瓦丝在宰兔时不
要让它太痛苦,我去厨房看看事情进行得如何。弗朗索瓦丝对我说一切顺利,干净利索:
“我还从来没遇见像这样的动物。一声不吭就死了,好像是哑巴。”我对动物的语言知之甚
少,便说兔子的叫声比鸡小。弗朗索瓦丝见我如此无知,愤愤然地说:“先别下结论。你得
看看兔子的叫声是否真比鸡小,我看比鸡大得多哩。”弗朗索瓦丝接受德·诺布瓦先生的称
赞时,神态自豪而坦然,眼神欢快而聪慧——尽管是暂时的——仿佛一位艺术家在听人谈论
自己的艺术。母亲曾派她去几家大餐馆见习见习烹调手艺。那天晚上,她把最有名的餐馆称
作小饭铺。我听了甚为高兴,如同我曾发现戏剧艺术家的品质等级与声誉等级并不一致时那
样高兴。母亲对她说:“大使说在哪里也吃不到你做的这种冷牛肉和蛋奶酥。”弗朗索瓦丝
带着谦虚而受之无愧的神情表示同意,但大使这个头衔并未使她受宠若惊。她提到德·诺布
瓦先生时,用一种亲切的口吻说:“这是一个好老头,和我一样。”因为他曾称她为
“头”。他来的时候,她曾经想偷看,但是,她知道妈妈最起厌别人在门后或窗下偷看,而
且会从别的仆人或门房那里得知佛朗索瓦丝偷看过(弗朗索瓦丝看见处处是“嫉妒”和“闲
言碎语”,它们之作用于她的想象力,正如耶稣会或犹太人的阴谋之作用于某些人的想象
力:这是一种无时无刻不在的、不祥的作用)因此她只是隔着厨房的窗瞟了一眼,“免得向
太太解释”,而且,当她看见德·诺布瓦先生的大致模样和“灵巧”的姿势时,她“真以为
是勒格朗丹先生”,其实这两个人毫无共同之处。“谁也做不出你这样可口的冻汁来(当你
肯做的时候),这来自什么原因?”母亲问她。“我也不知道这是从哪里变来的。”弗朗索
瓦丝说(她不清楚动词“来”——至少它的某些用法——和动词“变来”究竟有什么区
别)。她这话有一部分是真实的,因为她不善于——或者不愿意——揭示她的冻汁或奶油的
成功诀窍,正如一位雍容高雅的女士之与自己的装束,或者著名歌唱家之与自己的歌喉。她
们的解释往往使我们不得要领。我们的厨娘对烹调也是如此。在谈到大餐厅时,她说:“他
们的火太急,又将菜分开烧。牛肉必须象海绵一样烂,才能吸收全部汤汁。不过,以前有一
家咖啡店菜烧得不错。我不是说他们做的冻汁和我的完全一样,不过他们也是文火烧的,蛋
奶酥里也确实有奶油。”“是亨利饭馆吧?”已经来到我们身边的父亲问道,他很欣赏该隆
广场的这家饭馆,经常和同行去那里聚餐。“啊,不是!”弗朗索瓦丝说,柔和的声音暗藏
着深深的蔑视,“我说的是小饭馆。亨利饭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