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蚀心者-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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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新年的第一天,他答应过她,要陪她度过每一个新年,即使这一天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
方灯走到窗前,轻轻拉开了帘子。原本放在她公寓里的美人蕉被挪到了这个窗口,方灯拨动了一下美人蕉的叶子,浅浅一笑。
窗外可真热闹啊,衣香鬓影、欢声笑语、繁花如似锦……她记忆中的傅家园从未涌进过那么多人,也从未如此欢乐喜庆。这是当然的,它新一任的主人正在举行一场迎新宴会,同时也是他的订婚仪式。
说起来,傅家园的重建还远远没有完成,东西两栋楼都还未改破败的模样,只不过中庭的开阔绿地被彻底平整清理了出来。听说在这里举行仪式是郑太太坚持要求的,眼下看来,只要费心装点一下,这里不仅像模像样,还别有一番情调,不失为一个有意义的好去处。谁会在意美轮美奂的主会场不远处破败的背景呢?
今天来道贺的宾客很多,除了生意场上的伙伴,贾家和傅家的人也从世界各地赶了回来。但是他们都不住在傅家园,也仅有傅镜殊的房间是在老崔的安排下被打扫干净了,没有人注意到东楼的小窗后还有个人在静静欣赏这一切。
上天很眷顾傅七,给了他难得的好天气,明媚的阳光将小岛上常见的阴霾一扫而空,风细细的,吹得人心旷神怡。方灯贪心地想捕捉到更多的风,索性坐到了窗台上,双脚悬空,这样一来,整个人都仿佛沐浴在风里,她深吸口气,很少感觉到自己是这样的清醒。
仪式应该还没有正式开始,宾客们三三两两地或寒暄或谈笑,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愉悦的笑容。场地一侧的乐队正在演奏,小提琴的曲调舒缓悠扬,远处飘来教堂的圣歌,伴着若有若无的大马士革玫瑰香气……这一幕美好得让人心醉。她曾感受到的伤痛和入骨入髓的绝望好像远在天边,没有任何的意义。时光在理直气壮地往前,所有人都理直气壮地迈进新的一年,他们还会拥有新的生活,只有她尘封在旧时光里。
方灯想走近些,听听他们在说什么,为什么可以如此开心,那些眉眼嘴角间的笑意都是为何?怎样才能将这样的幸福匀给她一点,不要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她往前挪了挪,风声骤然变得有些凌厉,小提琴变了调子,像是剧烈的刹车声和沉闷的撞击。玫瑰的颜色宛如鲜血,风吹过,落了几片花瓣,让她想起了支离破碎的躯体……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没有人给她回答,曾经有过的答案也被泪和血浸得模糊,她心中向往的那扇猩红色帘子的窗是吞噬人心的血口。
方灯捧起美人蕉盆栽,在窗台上磕碎了花盆。陶片散裂,花泥撒落,盆底藏着傅七最在意却一直没有找到的东西。方灯的确留了一手,在把陆一家发现的资料交给傅镜殊之前,她把每一样东西都做了备份,扫描件就在手中的这个U盘里。她当时没有告诉陆一,甚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只是因为她太了解傅七。
傅镜殊也隐约料到了这东西的存在,可惜他找遍了所有的地方,唯独错过了他亲手栽种的这盆美人蕉。方灯就是知道,即使他掘地三尺,也不会动到这个盆栽,不但如此,他还特意将美人蕉从她的公寓捧了过来。
有人听到了这边发出的碎裂声,自然也发现了坐在窗台上的人。渐渐的,开始有宾客交头接耳,朝方灯所在的位置指点张望。方灯也看到了傅七,她爱了半辈子的男人依旧充满了让人心动的魔力,此时他正陪在郑太太的轮椅旁,弯腰倾听对方说话,脸上挂着柔和温煦的笑意。
很快,有人挤到他身边焦急地附耳低语。傅镜殊直起了腰,微微侧身,视线终于与方灯交会。他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住了脚,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方灯真想笑着问:傅七,你在想什么?
可她什么都没说,只需要扬起她握有U盘的那只手,他会知道那是什么。是她亲手将他送到了今天,也可以亲手将这一切毁掉,就像他毁掉了她一样。
如果陆一还在,不一定会认同她的做法,他总是太过柔善。方灯心里说,我又做了一件你看来“不好的事”,如果你会责怪我,那么想到我这样做的时候心里有多难过,或许你会原谅我。
方灯想到了陆一,握着U盘的手又开始发抖。这个世上只有陆一曾那么珍视她,可为什么当他化作了游魂,她清醒或是梦中都没有感觉到他的存在?
陆一,在另一个世界,他还会不会迷路?是否依然惧怕车辆?他的父母能不能与他团聚?如果他活着,他们现在大概已经到了芬兰,雪会在他们的发梢融化。最初的浪漫消散后,他们会沦为世间最庸俗的一对夫妻,柴米油盐,吵吵闹闹共度一生,可这已经成了一种奢望。不过值得安慰的是,他们最终都会抵达同一个地方,他的耐心一直都比她好,所以,他会等她一阵的吧?
方灯的身体在风中晃了晃,有人发出了惊叫,宴会上大多数人已转向面朝她的方向,郑老太太也示意身边的人将她的轮椅掉头。方灯还是第一次和郑太太打照面,她过去恨透了这个老太婆,现在亲眼看到对方,不过是风烛残年的垂暮之人。今天美丽的女主角也看了过来,她似乎想与傅镜殊交流,却忽然接了个电话,然后她良久地低着头,捧花脱手掉落在草地上。
傅镜殊朝方灯伸出手,想靠近却又不敢冒失上前,他的眼神炽热,嘴巴张合,只可惜方灯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四下一片嘈杂,听清傅镜殊说话的只有跟在他身后的老崔。他亲眼目睹自己一手带大的小七被无边的恐惧所攫住。
不远处的崔敏行意识到了什么,低声吩咐手下的人赶紧上楼,被傅镜殊厉声阻止。
“别碰她!”
傅镜殊知道方灯要做的事,当着所有人的面,当着郑太太,在他的梦想触手可及之际撕破他的伪装,让人知道他不过是个野种,不配享有这一切。这曾是傅镜殊噩梦中最怕发生的一幕,然而临到头来,他发现自己唯一恐惧的只是她一脚踏空。他承诺过永不骗她,最后他还是骗了她一件事,也骗了自己。
身边的人都像在惊呼,那扇窗虽然看似只开在二楼,但是东楼仿照西洋建筑风格,底层阶梯架空,一楼挑高设计,所以方灯所在的位置离地将近六米,这是足以致命的高度。
傅镜殊忽然盼着方灯立即就将所有的事公开,如果这样能够让她感到快意,让她得到安慰,那么,她或许会意识到脚下的危险。他爱名利富贵,也珍惜到手的一切,为此他豁得出所有,除了他的命。他的命也就是她的命,现在悬在窗台岌岌可危。
方灯举起的手又放下,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傅镜殊似乎看到她朝自己粲然一笑,就好似她从前坐在墙头上那样。那一刻,他读懂了她的心思。
“不要这样……算我求你……”
傅镜殊的低语淹没在周遭的声浪中。
方灯仿佛看到她的小七站在长满青草的墙下,笑着对她说:“来啊,我接住你。”
朝她伸出手的那个人忽而又换了张面孔,不变的是他嘴角温暖的笑容。
还有什么值得犹豫?她这一生所求的不过如此。
她从窗台上跳了下去。
尾声
明子返回内地,带着女儿去了趟瓜荫洲。她女儿小名叫“阳阳”,今年四岁。
阳阳没来过这个小岛,看什么都新鲜,妈妈却把她领到了一个长满野草的地方。
“我们来这里干什么?”孩子眨着天真的眼睛问,她手里拿着的是一只残破得不成样子的草蜻蜓。她隐约记得,自己更小的时候很喜欢这只草蜻蜓,后来妈妈怕它坏掉,就收了起来,这次忽然又准许她带在身边。她总猜不透大人们心里在想什么。
明子弯下腰,想要拔掉些坟前的青草,想了想又作罢。他本来就是和草一样野生野长无拘无束的人,说不定现在这样才是他想要的。
那天她提着曳地长礼服赶到医院,他身上已经盖着白色的布。警察问她认不认识躺在病床上的人,他留下的手机最后拨打的全是她的电话。
明子掀开了白布,她从没有在一个人的身上看到过那么多伤痕。警察在一旁叙述他死亡的原因,她竟也没有感到意外。他一生争强斗狠,从不服软,最后死在一场街头斗殴里,也算另一种形式的死得其所。
当值的警察见她从赶到那时起脸上就是一副无所适从的呆滞表情,想劝也不知道从哪说起,例行公事地办完手续,递给她一包封在透明证物袋里的物件,里面有手机、钱夹,还有一个染血的草蜻蜓。
“喏,这个是他最后交待说要给‘明子’的,你是‘明子’吧?”警察指了指草蜻蜓说道。
明子回过神来,“他被送到医院的时候还活着?”
警察摇头,“救护车开往医院的路上就不行了,不过刚抬上车的时候还勉强能说几句话。”
“他还说了什么?”明子急切地问。
警察摇头表示不知,他当时并未在场,不过他好心地替明子找来了当时救护车上的随行护士,她和另一个医生共同见证了阿照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刻。
“他最后到底说了什么?”明子把同样的问题又问了一遍。他临死还提到过她的名字,他还想对她说什么?这成了她如今能抓住的最后一块浮木。
年轻的小护士回想了很久,才迟疑地说道:“他说草蜻蜓是给孩子的。但是我不确定有没有听错,因为他后来几声叫的都是‘明子’。”
“我就是‘明子’,他叫我的名字,是不是有别的话说?”明子红了眼眶。
“哦,对了,我想起来了!”小护士点了点头,明子的心也悬到半空。
“他问的是‘明子,我赢了没有?’”
明子颓然放下了抓住护士胳膊的手。多可笑,她竟以为他会说爱她。结果到了最后一刻,他唯一关心的只不过是那场斗殴的胜负,仿佛这结果远比她和孩子更加重要。
明子这时才悲从中来,认尸时都没有掉过的眼泪夺眶而出。那天经过急诊室的人都看到一个年轻女人穿着华美的礼服,弄花了精致的妆容,像个疯子那样坐在地板上嚎号啕大哭。她这辈子从没有那么痛恨过一个人——一个死去了的人,她曾付出过感情的人。
“你究竟是爱我,还是想赢?”时隔数年,她领着孩子站在他的坟前,这个问题依旧没有答案。但是在他和她之间,他还是赢了。
“妈妈,你在和谁说话?”阳阳困惑地问。
明子趁孩子不注意,擦去了眼角的湿痕。她对阳阳说:“只是个陌生的人。”
她们母女俩在岛上转了一圈,阳阳嚷着口渴,明子于是到小超市去买水。她和孩子坐在超市门口休息的时候,不经意看到了对面傅家园窗口前的人。
傅家园早在三年前就修复一新,据说考究的程度与傅家鼎盛时相差无几,只不过它并不对游人开放。
明子都快忘了,自己也曾做过傅家的媳妇。她和傅镜殊的婚姻实质上只维持了一年。他们的订婚礼以一场悲剧终结——对于明子来说,这悲剧则是两场,但是婚约却被延续了下去。
之前就已中风偏瘫的郑太太在当晚旧病复发,再也没有回复清醒的神智,三个月后,她告别了人世。任她的女儿女婿一家如何不甘心,漫长的官司拉锯战结束后,傅镜殊还是得到了一切。明子的父母也接受了订婚仪式上的突变只是未来女婿的亲戚精神失常而导致的一场意外事故,明子肚子已现端倪,两家的联姻势在必行。
明子生下阳阳半年后,与傅镜殊和平分手。她的家人并不谅解这个决定,劝也劝过,骂也骂过,一向疼爱她的父亲甚至打了她一个耳光,然而这些都没能改变她的心意,到最后也只得听之任之。离婚协议上,傅镜殊答应了明子娘家提出的大部分要求,只留下了傅家园的完整产权。现在,他是偌大的傅家园唯一的主人。
后来关于傅镜殊的事,明子大多只是听说。他把事业的重心放回了内地,对于一个精明且成功的商人而言,在任何舞台上,他都能唱好属于他的那一出。只不过傅镜殊的野心似乎有所收敛,一年里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都会落脚在傅家园,那是他的家,家里还有个需要照顾的病人。
傅镜殊并没有注意到楼下来来往往的游人里有张熟悉的面孔,他低头不知对坐在窗前的方灯说了什么,嘴角含笑,表情柔和。方灯一动不动,如同假人般对周遭全无反应。
明子知道方灯的身下是一副轮椅。早些年传来的消息都让人惋惜,好端端一个美人,不但再也站不起来,连魂魄仿佛都已死去,只余一副残破的躯壳,也不知傅镜殊的悉心照料有没有起到作用,现在是否有所好转?
明子也隐约听说过一些关于傅镜殊和方灯的旧事。对于有些人来说,死像是一种解脱;但是在另一些人眼里,只要那个人一息尚存,就不至于一无所有。
阳阳感觉到她的失神,不满地摇着她的手,“妈妈,你今天怎么老是怪怪的,为什么不和我说话?”
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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